智齿痛(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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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飞艇上被兵长踹倒时他才拥有一股实感,再怎么无神的眼眸里仍能辨认出,怜悯的神情,“我在地下街……看到不想再看的家伙就是你这副德行……没想到,你居然……”,对不起,兵长——他本以为自己麻木到不会再难过,世上什么都伤害不了他。 艾伦无力地低着头,居然萌生出厌烦的幼苗,不想见他,希冀自己的名字尽快从世上抹去。不要再想起我了,我只是回声、遗忘、空虚。 如果他知道,自飞艇上一别,就再难在现实中和兵长见面,也许他会做点什么,向兵长厚着脸皮讨要一个拥抱或者仅仅是握住他的手。但他终究被命运裹挟,世界树的细枝末节他不得而知,唯有主干上的“道路”要他不断前进。而在未来的“道路”上,他再一次拒绝了同兵长见面。 他所能见到的只有利威尔看向他的痛心疾首的眼神。他所以为的只有——兵长对我失望了吧。他是他养到中途折腰的树苗,是他用体温温暖过后反咬的毒蛇,是连提及名字都觉得肮脏的存在。 所以艾伦?耶格尔永远也不会知道,利威尔想对他说什么。或许利威尔想给他个拥抱、一句安慰也说不定,但他再也不会知道了。 帕拉迪岛,墙外的人给它取的名字。谁会给自己的世界取名呢?他曾经的世界只是一座岛屿。真相往往令人发笑。 头发长到遮挡视线的地步。原本当负伤兵的时候倒不用考虑这个问题。他捋起发丝,镜中人的眼睛连自己都感觉陌生。他算不上个优秀的谋划者,更多时间里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即便如此,他的每一个举动都异常坚定地执行,命运的桎梏之下他既是棋手也是棋子。 “吱呀”的开门声打断了艾伦的思绪,弗洛克站在栏杆外晦涩不明地盯着他。 “可以走了。” 弗洛克决定追随艾伦,他自认为在艾伦身上再度看见了埃尔文团长的影子——恶魔一样的救世主,以毫无人性之姿踏碎墙外的世界。 他向艾伦献上一个没有信仰之人的忠诚与狂热,他会是恶魔麾下再一次冲锋陷阵的小卒。 “我不需要。” 艾伦在听过他的自白后这样对他说。 “你想要做什么都无所谓。我不需要你的忠诚。”阴影下的艾伦?耶格尔冷酷无情地指出,“我不是你情感的投射。” 弗洛克气极反笑,咬着牙咯咯作响。他站在原地,亟待反扑。 突然间他抬头,朝艾伦露出毒牙,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艾伦的手,渴望地死死盯着那张毫无波澜的脸:“那你为什么来找我!艾伦?耶格尔,是你选择了我!” 艾伦没正眼看他,语含怜悯道:“我只是在记忆里看到了你。”他尾音幽幽,回声敲打在弗洛克的身上,比鞭笞他还要痛苦一百倍。 艾伦没再理会他,挣脱开弗洛克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在道路上踽踽独行,并不奢望有他人能理解——耶格尔派将他拥上神坛,他摇身一变成为狂热分子膜拜的领袖;可他是伪神,拥有一颗会流泪的心和一双只藏得下同伴们的眼;他做不成普通人,却也当不了英雄,他怯懦而有罪;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择手段地按照既定的轨道前进。 第二天弗洛克还是一如既往地找上他,欣喜若狂地对他汇报耶格尔派的胜利。 “可惜利威尔不在这里。他活着,对我们都没好处。”弗洛克在“我们”上咬下重音。 艾伦垂下头,他无机质的灰色眼眸闪了闪。 半晌,弗洛克听见房间响起声音。“他不会死的。” 他一步步走向声音的主人,讥讽起来:“你不会让他死的,对吧?全兵团的人都知道你和利威尔那档子破事。” 艾伦这才看向弗洛克,但依然神色恹恹:“兵长和我没什么关系。” 弗洛克却越说越来劲。 “你说没什么关系?别装了艾伦,”他走近那个在他面前主动走下神坛的恶魔,“他看你的眼神,比黑街的那帮嫖客还下流。”当然是假话,弗洛克见过利威尔看向艾伦的神情,认可、保护、占有,反正小心翼翼到让他觉得装模作样的地步,比让巨人吃了他还要令他恶心。但弗洛克必然不会说实话,他懂得怎么激怒艾伦。 果不其然,他的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艾伦一拳。 弗洛克狼狈地倒在地上,愉悦地咧嘴大笑。他一边无可奈何地受恶魔支配,一边嘲弄恶魔的弱点。 “你以为事到如今他还会原谅你吗?”弗洛克难止得意,“艾伦,你杀了他的同伴,而墙外的那些人未来都会死!你他妈就是那个恶魔!” 他清晰地看清楚了,戴在艾伦脸上的面具龟裂开,露出内里苍白无力的灵魂。艾伦?耶格尔痛苦地扶额,阴影下他的面孔揉皱在一起——“我不会再奢求他的原谅。”又添了一句,“所有人的原谅我都不奢求。”——他颓然地垂下手,低低诉说,如同在说服自己。 难道在把自己当作圣人吗?他脑中的一根弦“砰”地断裂,“原谅”不可获得也不应当获得,他满怀恐惧地清醒又自我欺骗。想死又死不了的心在胸腔里恶狠狠跳动,告诉他,又活过了一天。 再见到兵长时就是在“道路”里。说是再见也不确切,不过是他单方面地使用始祖的力量窥视罢了。 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受伤了,伤得很重。脸上的伤疤、绷带,腿伤……是我的错吧——没早点拔掉的、长歪了的智齿会让周围的其他牙齿遭殃。 事到如今他连流泪也不会。即使他得到了尤弥尔的力量,却也无法根除刻在神经里的疼痛。 他曾在唇齿间咀嚼过千百遍利威尔的名字,可他一次也没有叫出过声。他不是没有幻想过触手可及的亲密关系,那段日子里他离利威尔的爱最近也最远。对喜欢的人所做过最勇敢的事居然仅仅是去握住了他的手,最亲密的举动充其量不过是拥抱。真的可以称得上“爱”吗?也许他误解了利威尔的想法。 他贪婪成性,临死之前还渴求爱意。 其实他完全可以在“道路”里和利威尔单独对话,就和他对其他人做得那样。但艾伦不肯。 想起和阿尔敏说再见前被问起来“没有和兵长谈过吗”,他吓了一跳,觉得怎么连阿尔敏都知道他的小心思。 “那是因为艾伦你一点也不遮掩嘛。”阿尔敏如是说道。 但我绝对不会去见他。 “因为艾伦是个爱哭鬼吧。” 明明是阿尔敏更爱哭。 “如果你去见了兵长说不定就能回心转意了,我之前是这样想的。不过艾伦比我想象得还要坚定,也比我想象得还要痛苦。” 诶? “毕竟艾伦始终是‘人’嘛,做了坏事就觉得自己应该受到惩罚。”阿尔敏抬手拭去了自己的眼泪,“那我、我们都是一样的,要和艾伦一起承担罪责才对。” 阿尔敏别开玩笑了。他总算有点反应,扭过脸嘟哝。 他回想起那场对话还是会觉得阿尔敏果然了解自己,但共罪? 只要内疚不止,罪恶就不会停下来。他穷尽一切不是为了让朋友们一起受罪。可为什么那个瞬间他终是落了泪,像九年前那个无助的自己。 又开始了,无止尽的、神经质的疼痛。艾伦处处不得见他,却又处处想起他。最后再望向他的监护人、指挥官、没说出口的爱人,他徒然想着,是真的要说再见了。 阵痛,这长了5年的智齿始终没有破土而出。还连累了一整个世界。 陪伴他生长过了少年时期的智齿最后还是成为折磨他的利刃。 当他身处在马莱的战争中、街道上、疗养院里,在帕拉迪岛的监狱里、道路上、堡垒里,这份阵痛从未停止,如蛆附骨,如影随形。巨人的力量也不能帮他克服来自一颗小小智齿的疼痛,这疼痛牵扯神经,牵扯回忆,牵扯过去。他始终没能长出的智齿,只是他人生的一个小小写证——艾伦·耶格尔从未走出那面围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