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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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和沉默,她侧开身让江尤寒进来,似是完全不怕她偷袭一般将背后空门明晃晃亮着。 她在一屋子的血腥味中为江尤寒倒了一杯热茶。 “需要被救的不是我。” 她见江尤寒接过茶盏后那张冷肃的脸上勾起一点笑意:“自从重逢后我便想再和你说一声谢谢,不过快要过去三十年了,你似乎早已不记得我了。” 江尤寒捧着这杯热腾腾的茶,她的眉眼隐藏在袅袅白雾后看不分明。 “记得。” 她说:“我记得,你的眼睛很特别。” 姬和诧异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眼睛的颜色吗?我娘是外族人……” “不是。”江尤寒打断她,“是你眼中的凶狠,一直都没有变过。” 姬和怔愣,突然伸手摸了一下她的侧脸,江尤寒并没有感到冒犯,而是垂下眼看她要做什么。 姬和收回手叹道:“你也没变,整个人冷冰冰的。” 她朝半空中那颗莲子招手,莲子便轻飘飘地落在她掌心,她伸手拨弄,莲子也咕噜咕噜滚动与她嬉戏。 那一刻她的笑容黯淡,侧脸笼罩在阴影中显得格外诡谲:“这是我弟弟姬凡。” 江尤寒:“猜到了。” 姬和微笑:“你还是这么聪明。” 随即唇角压成一条直线,她将莲子轻轻拢在掌心:“里面只有零星一点残魂,还是大人好不容易帮我聚起的,不然早就和风一样散了。” 她看向江尤寒紧颦的眉头:“各取所需罢了。” 江尤寒并不赞同:“你这是引狼入室。” 姬和将莲子抵在唇边,像是在亲吻一个孩子的额头,她淡淡道:“我是把明盛宗开辟做了魔域的传送点,我们做了交易,只要我帮大人拿到琉璃灯,他就帮我为姬凡重塑身体,找回他消散在这世间的三魂七魄。” 江尤寒冷声反问:“你有想过魔族得到神器的后果吗?魔族渴望这片领土许久,他们会遵守约定拿到神器后离开吗?人尚且贪心不足,何况是魔族。” 姬和闭上眼轻声道:“也许想过,也许没想过,我不记得了,之后的事与我何干?我想要姬凡活过来陪着我,有错吗?” 她松开手不舍地看着莲子飘回原处,碧青色的双目直勾勾看向江尤寒:“这些年里,我不止一次问过自己,问过这个世道,为什么死的是我那个善良、单纯、哪怕受过虐待也依旧温柔乐观的弟弟,而不是这个早该被碎尸万段的禽兽!” 她像豹子一样矫健地跳到血阵中,沿着蜿蜒的红水走到师从佑身旁,师从佑早已被她折磨得不成人形,听到她的脚步声猛地颤抖呜咽,他的眼皮和嘴皮都被利刃来回切割剜掉了。 她在师从佑痛不欲生的‘嗬嗬’声中狠狠碾着他的手指,语气阴森可怖:“我甚至真的信了他的鬼话,以为姬凡是不小心死在妖魔的手里,我恨、我痛、我无可奈何,只能一遍遍发誓要铲除这世上所有的魔头,让他们为我弟弟陪葬,直到……” 唰! 谁也无法想象,师从佑被切开的口中竟然能发出如此扭曲尖锐的嚎叫,他疯狂挣扎着,姬和却一把薅住他的头发把他上半身提起来,听着他的惨叫用冰冷的刀锋捅破他身上那些蠕动鼓囊的脓包,这一刻她宛如索命厉鬼,但她的语气还是很淡然。 “直到我跟着他偷偷潜入密道,发现他戴着……戴着……那东西……骑在我弟弟的尸体上发出像猪狗一样令人作呕的喘息,那时我才恍然,当我坐在弟弟的坟堆旁哀哭悲恸时,他就在下面玷污我弟弟的尸身,哈哈哈哈,你说好不好笑?你说……恶不恶心?该不该死!” 她像突然发了疯一样一刀一刀重重刺入师从佑的身体,师从佑疼得两眼翻白下肢抽搐,竟然被折磨得失禁了。 姬和将这一滩烂泥扔在地上,她擦擦手抬眼看向江尤寒,眼中还有尚未褪去的滔天怒火和仇恨。 “所以我起了疑,自己去调查事实真相,然后我知道了,我弟弟不是被妖魔杀死的,他是被我们的师尊杀死的,因为他成长得太快,实力越来越强,他在十二岁时境界就超过我了,以这个势头发展下去不到百年就会超过师从佑,所以师从佑怕了,他怕姬凡脱离他的掌控,怕姬凡比他厉害后杀了他,所以他就先下手为强,伪装成一个病弱的老人,在我弟弟毫无戒心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的时候干脆利落打碎了他的丹田。” 她的身体摇摇欲坠,咬牙切齿:“而我,竟然会相信一个渣滓说的话,任由他……任由他……” 她的眼睛在泣血,她激烈诘问:“江尤寒,我永远不会原谅他!我也不会……不会原谅你!为什么……当年……你明明看到了……为什么不帮我们!为什么!为什么!” 江尤寒对上她那双眼睛,在一声声诘问中闭上双眼。 没有人会信一个九岁幼童说的话,师从佑一直以来对外营造的形象风光霁月、德高望重,他是明盛宗的掌门,有令人钦羡的修炼天赋,门下弟子众多,各个尊敬他爱戴他,还有相濡以沫举案齐眉的妻子,谁会相信这么一个正面人物会做出如此苟且之事。 别人会说她胡言乱语,甚至怀疑是不是沉霄宗怕别的宗门超过自家威望,不惜用孩子的清白来给师从佑泼脏水,就是为了抹黑明盛宗积攒了数百年的大好名声。 她也只是个孩子,说不了,也没法说。 她救不了任何人。 但江尤寒收回思绪,还是吐出口气睁开眼直视姬和,沉默片刻,她郑重道:“对不起。” 十六岁那年她重返明盛宗,在路途中遇见了死人堆里只剩一口气的风元青,她杀了妖魔,背着他一路抵达落花城,她一边教他练剑,一边打探明盛宗里那双绿眼睛少女的消息,她从别人口中得知姬和做了明盛宗掌门师从佑的大弟子,她弟弟死在了魔族手中,她便独自前往边境斩杀妖魔,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回来了。 江尤寒站在春光明媚的南风城门口,远远望着那座山头良久,又悄无声息离去了。 师从佑已经突破到合体期,她现在还杀不了他,甚至连一敌之力也没有,她需要变得比他更强才有资格对着他举剑。 三十多年过去了,对修仙者不过弹指一挥间,但对姬和来说却是痛彻心扉卧薪尝胆的上万个日夜,守在师从佑这个禽兽凶手身旁,她的心无时无刻不在被地狱之火焚烧,常人很难在极致的仇恨中装作如若无事,而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她整整过了三十年。 姬和听到她的道歉又哭又笑,碧青色的湖水盛满溢了出来,像是在屋里下了场雨。 她深深地凝视着江尤寒,眼里不知是怨是恨还是其他的情绪。 她将脸埋在掌心中哽咽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不该怪你……你是无辜的,但我不知道该怪谁,我杀不了师从佑,也没办法让弟弟死而复生,我不知道这些年该怎么熬过去,我只能……只能怪你,才能让我以为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江尤寒目露不忍。 姬和的哭声蓦然停止,她缓缓放下手抬起头来:“但梦总是会醒的。” 她又恢复成最初的冷酷无情,带着三分讥讽:“你知道吗,要不是我的血里有剧毒,我也逃不了他的魔爪,但他对我的折磨丝毫不减,像你这样的人完全无法想象我遭遇过什么非人的待遇,鞭打、罚跪、爬过满是银针钢钉的地板、手指泡在酸液里腐烂长好又用刀剔的只剩骨头,这些都是家常便饭,我哭过叫过闹过,最后麻木到经受百般酷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直到……直到……弟弟死了,我才幡然醒悟,我的容忍退让并不会让他怜悯,反而还会在背后嘲笑我的懦弱愚蠢。” 她打了个响指师从佑便诡异地抽搐痉挛爬起来跪在地上,她也不嫌弃,直接坐在了他背上,像是拉狗绳一样猛地拉起环过他胸口的血淋淋的铁链,在‘哗啦哗啦’的响声中轻笑。 “师尊,还差一步就能成仙了,愤怒吗?痛苦吗?遗憾吗?绝望吗?这都是你应得的。”她抬眼看向神色复杂的江尤寒,“他也曾对你下手,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逃过的,但你应该也想把他千刀万剐,对吗?” 江尤寒避开她的视线,看向一旁枯萎衰竭的鸾鸟低沉道:“她与师从佑结契,永远也无法背叛他。” 姬和嗤笑一声,用脚尖抬起鸾鸟的下巴,鸾鸟痴滞地舔着她鞋面的灰尘,温柔悲悯的双目早已失了神智。 “心疼了?你想说她是身不由己吗?”姬和笑出了泪,“那她可比师从佑厉害多了,连你也骗过去了。” 她从虚空中掏出一本残破不堪的书,纸张缺失了大半,上面还画着一个奇怪的咒文,正是《百妖典》。 姬和翻阅目录,指尖停留在最后一行,垂下的眸里含着若有若无的冷意,她道:“我也寄曾希望于师娘,毕竟她看起来那么仁慈温良,甚至还会在我受罚后流着泪偷偷为我上药,师从佑是个畜生,但我和弟弟却把鸾鸟当做母亲,她的手是那么温暖,眼中的疼惜是那么真诚,我也以为她是被逼无奈,结果……一切都是假的。” 美丽的瞳仁碧色沉沉,蕴藏的杀意却令人心惊rou跳,她缓缓道:“她是自愿的,在和师从佑结侣之前就一直帮他,帮他打消那些孩子的戒心,在……在……在他强迫完他们后安慰受惊慌乱的孩子,有她作为师从佑的遮羞布,谁会怀疑明盛宗掌门居心叵测?不过哪怕起了誓结了契,师从佑还是不信任她,怕她有朝一日糊涂了把秘密说出去,于是就割了她的舌头。” 江尤寒难以置信地凝视着鸾鸟,半晌才找回声音,低声问道:“为什么?” 姬和:“当然是因为这个。” 她恶劣地将《百妖典》在鸾鸟眼前挥动,像是逗弄猫狗,鸾鸟神智失常也下意识地追逐着这个东西,但她全身都被钉死了,舌头也早就剜掉了,只能无力地‘呃嗬’叫着。 “她是《百妖典》里的精怪,永生永世都要听从仙器持有者的差遣,但她是与凤凰一样的神鸟,是祥瑞,哪能甘心被困在薄薄的纸中偶尔才能见到太阳、听到赞词,哦……或许还真有那么点爱意,于是她和师从佑达成了共识,嫁给他,永远也不能背叛他,而师从佑会帮她解除《百妖典》的禁锢,还给她自由。” 倘若真的能得到自由,何至于落到现在这种惨烈的下场。 不过是从一个囚笼走向另一个囚笼罢了。 凛冽的寒风吹打窗棂,尖锐的呼啸声犹如野兽在耳畔嘶吼,屋内一时寂静无声。 江尤寒手中的茶一点点变凉,她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妥协般往后退了一步。 就是这一步让姬和抚掌大笑:“我就知道,江尤寒,你不是那种自诩正义之士。” 她从师从佑身上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江尤寒,语气带着迫切的沙哑渴望:“江尤寒,只要你交出雪山上得到的神器,带着你的人离开明盛宗,你就会安然无恙,也不必苦恼魔族是否会进军人域,等到魔君飞升成仙,你想带多少人去上界都行。” 静静站着的人倏然抬头,姬和眼前一闪寒冰剑就已然出鞘,她顶着脖颈前的剑锋脸色‘唰’的沉了下来。 江尤寒眼眸冰冷锋利,她沉声道:“你不该与魔族做交易,姬和,你太天真了,你听说过妖魔成仙吗?若真让一个魔头飞升,你猜他是要救世还是灭世?” 姬和直勾勾看着她:“救世又如何?灭世又如何?只要能救活我弟弟,让我去死我也愿意!” 她突然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还待在这个腐烂腌臜之地吗?你知道为什么那些妖怪都被困在枫叶林吗?如果不是我在这里守着,用这两个人的灵魄给枫叶林画阵封印,里面的东西早就跑出去了!你说,它们出去是杀人还是吃人与我有干系吗!”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感受到那把冷硬的剑微微垂落一寸,她又笑道:“是,我是把魔族放进来了,但我只是为了救我弟弟,我只有这么一个愿望,你说我该怎么办?你能救他吗?不能,我也不能,只有大人能救他,所以我答应了他的条件。江尤寒,你要审判我吗?” 江尤寒的双目犹如深不见底的潭水,她抿着薄唇,语气低沉:“谁也无法审判你。姬和,迷途知返善莫大焉,在酿成大祸前将传送口关闭还来得及。” 姬和听她讲完,低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她用那池沉静的危险的湖水将面前这个人浸在其中。 “晚了,我已是不归人。” 下一刻她的身上爆发出恐怖的魔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