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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龙化魔堕秽土

      幽暗的地牢之中,水滴缓慢坠落。

    滴答,滴答,缓慢的水滴声,细细的水线拉得缓慢。在没有风和光的地方,到处都是黑暗,按理来说,也看不清任何东西,更不可能有水滴慢慢落下来。

    稻草在细长的手指之间,编织出手掌大小的圆。

    铺在地牢里的稻草,几乎都被编织成类似的圆,这圆环被关押的囚徒抛了出去,轻飘飘落在地上,没有风的条件下,稻草太轻,只能落在有限的距离之内。

    然而在这黑暗之中,倏然燃起一点火焰,那是鲜血落地之时凝成的火焰,也就在火焰出现到熄灭的一瞬间,光产生了影,影子挥舞的细长触角拉扯着地上散漫的稻草,摆出了术法的阵势。

    “这样一来……”

    宵暗干涩的声音悄悄响起,他手上的伤口还没有愈合,是用牙齿咬出的血口子,下一滴血,落在他刻意拉扯下来的乱发之上,烧了起来。

    稻草也随着这火焰,轰然一声。

    一道影子缓慢的漂浮而出,轻飘飘站在地面。宵暗忍住痛楚抬起头,撞在后面的石墙上:“要起一个名字才行啊……无形无影,无暗无存,你要破除这个桎梏,名为——解影。”

    牢里又一次恢复了黑暗。

    刚才燃烧的稻草,头发,残留的焦味还没有散去,宵暗精疲力竭,膝盖之处有东西在摩挲他,似乎是伸出手抱住他的腿一样,在被锁住锁骨的情况下,那个新制造出来的分体解影,如同幼儿依恋母体一样对他表示着亲密和濡慕。

    “解影。”宵暗低下头:“这里的结界分为四重,每一重结界的流派都不尽相同,你听好了。你在黑暗之中可以无所顾忌的行走,现在,离开这里,探索附近,所见之一切都告诉我。”

    抚摸他的手,离开了。柔软的额头碰了碰他的小腿,离开了。

    时间过去了很久。

    意识到魔伶并不打算杀死他,也不会放他出去,是在宵暗从不默禅音的后遗症恢复,能够张口说话之后。

    尽管如此,从常理上计算,那是三个月左右——考虑到明镜心的崩坏带来的影响,更正确的估计是五个月。

    这五个月来,宵暗依稀能够感到地底地气的流动,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顺畅,构筑一道阻隔魔世的屏障。这让他身在地牢的等死生涯,多了一层变数。

    死亡不是结界的终点。

    如果他在这里死去,他死前的愿望没有改变,地气依然会以构筑屏障的方向运转。只有在他自尽,或者他改变大愿的前提下,地气的聚集才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大愿,就像是他和天地之间的一个交易。

    他付出了各种各样代价,献祭了无数生命,达成了苛刻的条件,在这种种努力之后,天地法则忠实的回应了他的愿望。

    但是,现在他出了一点岔子,稍微偏离了原本的条件,而天地回应的方式也出现了岔子,地气构建屏障的速度远远低于他的预测。

    这就很难猜测,是天地不对,还是他这一方出现问题。或者是……有人在这里捣乱。

    解影很快回到了地下,它刚刚生出来不久,言语功能低下,有一双黑暗里也清晰看到一切的眼睛,因为宵暗就是这样设定的。

    宵暗把它的视力作为第一力量,给了它不暝幻眼,同时,也给了它完全融入黑暗,这是黄昏魔族的本源力量,作为黄昏魔族,本就有黄昏入夜的遁逃技能。

    这种技能只有在黄昏的一瞬间,躲入彻底黑暗的地方,才能够顺滑无比的隐身,一旦有了任何光芒,或者躲入黑暗的时候被人察觉,也就失去了融入黑夜的特质——鸡肋又讨巧的技能。

    宵暗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虚弱过了。

    “外面没有人?”

    解影抱着他的腿,靠在他身上,宵暗沉吟片刻,不能肯定是不是哪里弄错了:“解影,你看见路上有石头,水壶,或者别的小东西,把它扔向出口,等等,看看有没有人冲进来。”

    解影依依不舍的蹭了一会儿,离开了狭窄的牢房。

    宵暗扯了一下手臂,锁链和血rou长在一起,这酸麻的疼痛提醒他,脆弱的黄昏魔族的身体可不太喜欢他粗暴的作法——当他听见轰隆一声的砸在墙壁上的声音,吓了一跳。

    但是。

    很久很久时间过去了,没有人冲进来。这么大的动静,只要周围有一个看守,就不可能没有察觉。

    “糟了。”宵暗自言自语:“让那孩子等等,没说等多久。”

    当宵暗等了一个时辰之后,解影回来了。

    抱住他小腿的力气更大了,宵暗苦笑了一声,道:“好孩子,还要你出去一趟,帮我带一个东西,呃……钥匙,有可能在墙上,也有可能在,嗯,尸体身上。”

    尸体这种概念,解影会明白吧,他不太有把握的想了想,只听一个柔弱的声音,不满的、哭泣一样的低低响起。

    “mama。”

    “咳咳咳咳,”严格意义来说,他应该担当的是父亲的角色,但宵暗暂时顾不了这么多,又轻轻催促了一声:“好孩子,帮我去找一找。有能点火或者照明的东西,也带给我。”

    解影还是不甘不愿的起身行动了。

    虽然是临时制造的分体,却意外的是个纤细内向又敏感的孩子,解影带来了明珠、钥匙、和一根蜡烛。有了钥匙,宵暗许久以来,终于能够把铁链从墙壁解开,一点点、一点点的拉扯出肩胛骨,鲜血淋漓的铁链坠地,发出轰然的一声。

    “轻松多了。”他揉着一边的肩膀,又转过去拆另一只肩膀的铁链,解影蹲在远远地角落,恐惧的哭了出来。它拼命扭过头,不想看见那残忍的一幕,从翻卷的血rou和白骨里面,铁链一截一截拉扯出狭窄的骨头之间的缝隙,冒出暗红的血,随后轰然落在地上,沉重的哀叹一声。

    宵暗身上的薄衣染红了大半,他靠在墙壁上喘了一会儿气,到底是魔族,他不无佩服的想,魔族才能经得起这么折腾,没吃没喝没水不死,大出血也不会死,他还是最脆弱的那一类魔族,都比人族能扛多了。

    在地底无法使用法术,因此宵暗只能忍着身上的脏污,惊吓身边初生的暗魔,解影牵着他的手,走在通道里,宵暗身上有一种平和可靠地气味,能够让初生的孩子由衷感到信赖和安宁。

    他确实是这样的魔。

    当他开始破坏地牢结界,依然没有人来阻止。

    这个反常的征兆让他不由得考虑,帝女精国现在处于什么样的态势,他沿着石梯一阶阶往上走,最初的一百多阶还有着血滴在地上,剩下的无尽的黑暗里,只有孤独的、清晰的、稳定的脚步声。

    顶层的出口,被一块巨石盖住了。

    解影不用吩咐,就看了看宵暗,宵暗摇了摇头,拉住他的手,示意他站在身后。

    没有了地底的结界妨碍,九重黑雷接连不断的打在头顶巨石之上,一道裂缝出现在巨石上,蓝月的光辉穿过隙缝。

    一盏茶之后,宵暗站在了帝女精国的王庭。

    他并不知道黑牢之上就是王庭,比起这些,王庭空空荡荡,远处零星的士兵跑了过来,瞪着他不知所措,最后,其中一个士兵退后了一步。

    就在宵暗以为他要履行士兵的职责之时,这个士兵单膝跪了下去:“王……南陵王。”

    “孤要沐浴。”

    宵暗毫不犹豫的下令了。

    会有人告诉他为何如此。因此,第一件事,他要沐浴。

    沐浴,在王庭宽阔温暖的水池里泡的皮肤发皱。仆役流水一样的走入灯光明亮的浴殿,在王子奢靡又不讲道理的命令下,不断送来宫廷珍稀料理、上好的衣物,华美的饰物。

    王殿总管青鹜忐忑不安的站在浴殿之外。

    王子坦然自若的浸在温泉水池之中,身体完全赤裸,身边蜷缩的暗魔小心翼翼抓着一块糕点,那暗魔绝不是刚刚出生的孩子,大抵十四五岁模样,却依偎着王子,喊着mama,一脸依赖。

    “总管。”旁边的侍卫长催促了一下。

    王殿总管点了点头,深深吸了口气,做好了种种准备,当他大步走进浴殿,身后的奴仆一人捧着长剑,一人捧着战袍之时——宵暗王子温柔的捻起了一块炙rou,送到了暗魔张开的粉嫩嘴唇之中。

    “好吃么?”宵暗笑意盈盈的说,暗魔立刻点了点头,咽了下去,又啊呜的张开嘴来。

    “真是爱撒娇的孩子啊,”宵暗侧身靠在了浴池边,用黄金的筷子捻起炙rou,以极其宠溺的声音说:“这一片吃下去,就不能多吃了,好孩子不能挑食哦。”

    王殿总管老泪纵横。

    “王子啊,这一位是小王子么……老臣呜呜呜呜老臣太感动了……这一下王族总算有了保障……”

    白色的蜡烛燃烧得烟雾腾腾,无数悬挂的灯盏把宫殿里照得无比明亮。宵暗裹上了厚厚的裘衣,没有去碰另一个圆盘之上的宝剑,他只是淡淡瞥了一眼。

    “七个月了,今晚,孤要高床软枕,好好睡一觉。”

    解影好奇的抬起头,无辜的眸子映出傲慢又睥睨的冰冷侧脸,高高在上的宵暗裹在雪白的裘衣里,长长的白发也流淌下来,他的眼角失去了魅惑的泪痣,眼尾锋利的削向鬓发。

    深褐色的眼睛,闪烁粼粼光彩。

    宵暗牵起刚刚吃完炙rou,随手轻轻擦拭这孩子嘴角的污渍,温柔一闪而过,嘴角弯起又平直,在众多宫人的侍奉之下,浩浩荡荡的前往青乌白鹤楼。

    魔世的蓝月漫长,宵暗在青乌白鹤楼的书房里,透过窗格整齐分割的月影,静静站在书房里。

    外面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吵闹,他从外间的楼梯径直前往二楼,在二楼上有一个很小的房间,是年少的王子的卧室。

    “不可贪眠,不可过于享乐,不可辜负精卫一族骄傲……”他喃喃片刻,摇了摇头,沉沉倒在那张木板床上。

    高床软枕的一觉,宵暗睡得并不安稳,解影爬上了床,抱紧他的腰,压住他的腿,依恋的埋在他胸口,小声喊mama,宵暗一边嫌弃的挤了挤眉毛,一边拉着被子,把这个家伙也裹进去。

    青乌白鹤楼外,静悄悄,乌压压,一片焦急等待的身影。

    “总管,怎么样,王爷他……”

    “公主御驾,对手又是元邪皇,可等不得啊!王爷身为王族,理当为王族而战!”

    “正是!纵然得罪王爷,吾等也该一闯,死谏王爷!”

    流言蜚语吹上高空,气流盘旋几圈,骤然之间,一串琳琅的宝石激荡碎声,那声音夜风里飘飘荡荡,让人们忘了惶惑不安,一时间都安静了下来。

    但这安静到底没有持续太久。

    “再等等吧。”

    宵暗睁开眼睛,是在他睡下不久之后,外面闪烁着火光,有人纵火烧了王殿,足够近,可以让他看到这熊熊燃烧的火光。

    他拉着被子盖住了身前的魔,解影……长得像魔族,对于一个人,他倒是能搜刮一下不多的词汇称赞一下,但偏偏是一个魔,千奇百怪是非常合适的说法了。

    至少一个嘴巴两只眼睛,到底也不能说长得多么惨绝魔寰。

    宵暗悄无声息的起床,放下了帐子,看了一眼解影,慢慢下楼去。他走到书房里,取出了给俏如来的盒子里没用完的宝石,外面火光猎猎,人影重重,都在等他蹈火,去救万众期待的公主。

    门开了。

    “久等了,”宵暗拉开了门,站在众人目光之中:“有什么话,可以开始了。”

    他走了出去。

    从修罗帝国帝尊易位开始。短短两年,从帝鬼,到戮世摩罗,到帝尊,三任帝尊,频繁更换,又过了不久,赶回去的策君公子开明稳定了形式,修罗帝国的情况刚刚好了不久,元邪皇横空出世,与梁皇无忌发生正面冲突。

    想当然耳,梁皇无忌失败了,元邪皇千年前一统魔世,率众攻入人世,再无一魔成就那般伟业。他的魔功和术法历经千年,威名不退,在他选择发难之时,修罗国度纵然愿意追随拥有鬼玺的帝尊梁皇无忌,也难免一败。

    没有鬼玺的元邪皇很快统领修罗国度,对凶岳疆朝发动进攻。

    七天都不到,一个蓝月都没有过去,凶岳疆朝选择了举国投降。应龙师身为一国之主,投降的干脆利落,战争的压力,瞬间就转移到了幽暗联盟肩膀上。

    “意见不一,各持己见……”宵暗拨弄发间的宝石,眼底划过尖锐的厉光,语气却很柔和:“王妹选择了战?”

    “是。”王殿总管颤颤道:“公主主战,但……胜弦主一方多有反对意见,因此,公主举国脱离幽暗联盟。”

    宵暗沉寂片刻,回过神来:“战报最近一封,送来。”

    “没有战报了。”王殿总管垂下头:“王上一病不起,如今神智昏迷,公主带走了所有战士,只剩下一支黑衣卫,还在外面等待命令。”

    “黑衣卫……有坐骑么?”宵暗摇了摇头,笑了,他问的什么蠢话,魔伶此战一定抽干了全部力量,鸢鸟这种坐骑本来就不多,怎么会留给陪王一起的黑衣卫。

    “公主带走了鸢鸟护卫。”

    宵暗点了点头,道:“父皇从前有一支法杖,仙云骊珠,找出来。”

    “是。”王殿总管答应下来,微微一惊,看着他,宵暗道:“至今的战报和地图,在哪里?”

    这倒是一早送过来了。

    “准备清水,食物,伤药,越多越好。”宵暗扬起一缕嘲讽的冷意:“从父皇那里抽调吧,父皇常用的洞庭三山,木离枫香,蛟族秘药魂玉宝青,如今给他浪费了。”

    趁着下面忙碌不已之时,宵暗迅速看过一遍战事地图。

    他没有忌惮面对最糟糕的情况,实际上,最糟糕的情况正是现实。

    帝女精国不是唯一不服的国家,正因为如此,魔伶才能支撑到一个月之久。

    宵暗并不小看这个meimei在战事之上的能力,事实上,魔伶一样是出生就接受帝王教育,并且是作为稳定的王位继承人,只要魔世没有俏如来,她在政事军事上的表现不会太差,这一次的战争同样如此。

    合纵联盟。奇兵突出,做的不差。

    只可惜对手更强——更多的勇将,更多兵马,更强的势力,尤其是应龙师麾下的凶岳疆朝,打元邪皇可能怂,有机会削弱暗盟,不会保留实力。

    “差不多了……”

    宵暗接过了暗青色的仙云骊珠法杖,这是皇室现存最强的法杖,而另一把宝剑,他也悬挂腰间。

    “王子,黑衣卫首领在外求见——”

    “不用见了,没坐骑,让他们守着父皇。”宵暗站起来:“别的准备好了?”

    “是,都准备好了,还有鸢鸟。”

    宵暗掀开了帘子,黑压压一片,百余魔兵,单膝跪地,身着黑甲。宵暗看了一眼,走过其中:“各位自诀吧,没有坐骑,孤带不走你们,护国不必拘于旧令,要走要留,各自随意——”

    他从鸢鸟背上拽下不小的包袱,刹那间,那包袱倏然消失,而他手中多出一颗珠子,抛起,落在他口中。下一刻,他倏然轻盈飞起,身入长空,雪白裘衣随风重重坠落,银白游龙蜿蜒清啸,天地回旋,久久不绝。

    雪白裘衣落入长风中,飘飘荡荡吹过了王庭,百经尘泥,最后沾满灰土,沉在山间碎石之下,无声无息的污秽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