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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4

    分化这件事在风逍遥心里着实算不得什么大事,他以前也就烧了一阵,睡一觉就全好了。离火无忌守着胜儿,又是熬药,又是擦汗,没他能帮一把的地方,好不容易烧退了,离火无忌又找了一床薄被,生怕夜里一不小心又着凉。

    “胜儿夜里要踢被子,多加一床得好。”等他解释完,风逍遥回过神来,讪讪道:“师兄照顾得真好。”

    离火无忌定定看了他一眼:“你陪陪他,我出去走走。”

    微弱的尴尬冒了出来,只剩下儿子,风逍遥坐在床边,摸了摸胜儿的额头。天元的气息往往相冲,胜儿的信香还很淡,就像一棵大树上顶顶冒尖的嫩茬子,风逍遥想,那他就是那棵树了,自己的儿子,自己的……道侣。

    他叹了口气。

    离火无忌去了一阵,到了天黑慢慢的回来了,风逍遥在屋子里陪孩子,屋子里能听到胜儿快活说话的声音。他站在外面深深叹了口气,才整理好心绪,推门走了进去,一进去,胜儿便嚷嚷道:“父亲!爹说中秋我们下山去玩儿!”

    离火无忌怔了怔:“中秋山下有祭祀么?我都没听人说。”

    “有,连唱两天的戏,到时候山下一定很热闹。”风逍遥顿了顿,笑道:“师兄你可别推脱。”

    “嗯……”离火无忌看着儿子亮晶晶的眼睛,刚要推脱的话也咽下去了:“那就早些下山,先去得意楼,再找铺子定两身冬衣。”

    风逍遥摇了头:“不必,今年不出门了。”

    胜儿紧紧抓住爹亲的手臂,这样轻描淡写的话比一家人一起下山玩更叫他欢喜,风逍遥笑了,道:“不出门,陪胜儿练刀。”他这样说了,离火无忌面上浮起微微的笑,眼睛看向一侧的蜡烛,坐了一会儿,离火无忌又想起来别的什么,去另一个屋子里取药。

    取药是临时想起来的,也有百酒丹,他捏着早就准备好了的瓷瓶,一时间有些失神。风逍遥说不出去,要陪胜儿练刀,这些日子就会在山上,但那也没什么,他可以下山去坐诊,看病,访友,早出晚归,悄然过完这一年。

    “二师兄。”

    风逍遥站在门外,看着屋子里黑暗中一动不动的声音:“二师兄,你怎么了?”他的声音淡淡的,离火无忌握紧了药瓶,微微低下头,转过身去:“没什么,屋子里黑,我怕拿错了,一瓶金创药,一瓶补气的……”

    还有一瓶百酒丹,离火无忌一时间,竟然漏了一瓶。

    他转身回去拿了,又将三瓶药都递给风逍遥:“这都是你用的上的。”

    “今年我不下山了,在家陪你,还有胜儿。”

    风逍遥清清楚楚看见了离火无忌陡然冷淡下去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笑了起来:“二师兄果然是听到了,听到就听到了,何必装作不知?难道……”

    离火无忌冷淡的看了他一会儿,淡淡道:“小师弟,你陪胜儿就好,我不需你担忧什么。”

    风逍遥站在门边,离火无忌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一眼也没有看他。

    虽然没说别的话,信香却很诚实,过了潮期,离火无忌的信香一直很平稳,直到此刻又显得激烈起来。

    风逍遥看着自己的师兄兼道侣走了,不由笑了一笑,这是他第一次很能看透师兄的情绪,师兄生气了,不仅生气,还有些怕他,怕他不只是嘴上说说,还要做点什么。

    那倒不至于,当夫妻,当然是恩爱夫妻更好。他还没搭上夫妻的边儿,不至于急着反目成仇。

    这天夜里,风逍遥又去sao扰单身的掌门师兄。

    很少有人知道千金少年轻的时候,对门派里唯一一个地织也有点意思。不过那时候对离火无忌有意思的人可真的不少,青春鲜妍时,离火无忌在四宗的名气比现在还要大一些,后来打起来,内战开始了,也就没人在乎这些了。

    风逍遥是为数不多知道的,他不想知道也难,毕竟师兄弟四个人里,他和千金少的关系最亲近。

    千金少在对着账房唉声叹气,风逍遥带了酒来,账房先生也知趣的先告退了——反正要报的账单是报完了。两本账册都在手边,两人找了个桌子倒了酒,千金少先吐槽:“当年教你当这个宗主你不干,不然这些账现在就该你来看了!”

    风逍遥望了一眼,还好当初自己跑得快:“你当我当还不一样,给二师兄看就是了。他今晚也睡不好,这会儿大概没睡呢。”千金少怀疑的看了他一眼,又招了个弟子进来,叫弟子账本送到二师兄那里去:“就说本宗主这几日头痛手酸,实在看不动了,叫二师叔费个心,也不必急啊。”弟子答应了,抱着账本走了。

    风逍遥给他倒酒:“天元抡魁的事,星宗可有什么消息来?”

    “没有。不过丹阳侯无事都要三重浪,早晚要来的。胜儿成了天元,你可明白……”千金少一时间不太敢看他的神色,风逍遥摇了摇酒杯,自嘲道:“老子没去成,儿子去了也一样。胜儿,就算我不说什么,你听这小名,以后也拦不住他。”

    “那就好……”千金少暗暗松了口气:“你放心,当年大师兄的事不会再发生,赢没赢,胜儿都是胜儿。”

    风逍遥替师兄添了杯酒:“从前你可不担心这种事,今日刀宗上下这么点人,还有什么好争的。”

    “哈,”千金少自嘲的笑了一声:“你放得下么?我可放不下,要是抢回天师云杖,我就能堂堂正正告诉所有人,我刀宗纵然受小人诡计陷害,如今也是堂堂正正赢回来的!旺财,你说二师兄为何要起这个名字,当年师父说你们成了亲以后生了小子,若是个天元,说不定能抗过其他三宗……”

    风逍遥一时没有说话,那时候师父是说过这些话,都是被大师兄败在天之道手上气得。那几年天元风头无两,都觉得天元参加天元抡魁,和仪再无胜算。风逍遥也是天元,对这种感情就没那么感同身受,他只想倾力一战,赢也好输也好,都是尽力享受了。

    “二师兄也会这么想……”风逍遥喃喃道:“我还以为他……”

    “不过这件事也不必急,你先好好教胜儿,这些年刀谱抄多了,马步也结实扎稳了,刀还没怎么摸过。”千金少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你和二师兄不是吵架了?半夜里来找我喝酒,怎么不跟二师兄喝酒。”

    风逍遥笑了:“瞒不过你。我想留在山上,二师兄不自在。”

    千金少摸了摸鼻子:“家务事,你自己看着办。”师兄和师弟吵嘴,他才不进去管。

    第二天一大早,离火无忌就把账对好,去找账房先生说话。说完了,又去找千金少。

    风逍遥回去了,千金少也练了醉生梦死,喝不醉,二师兄来了,他也不必怎么收拾,就能坐下。

    离火无忌没喝他的酒,只说今年的收成还算不错,明年可以多招几个弟子入门。他顿了顿又说,你要是没人选,我打算收几个无父无母的,你也来看看。其中有一个,我打算当大夫教一教。

    千金少的酒醒了,他还有些懵逼,离火无忌耐着性子说,明年的收成养得住人,这几个孩子除了出身不如何,骨相还行,有一个脑子不坏,当大夫养,以后承我的衣钵,你有空也看一看。

    千金少摸摸鼻子:“好,看就看,师兄你到时候安排吧。不过大夫嘛,不如多教几个。”离火无忌想了想,答应的很勉强:“我再看看吧。”

    离火无忌下山,就变得理所当然了,平时没什么事他也会去坐诊,年轻时候刀宗地界他可是双脚量过许多次的。

    这一次下山,他去了长孤溪,年轻时候他为自己在这里造了屋子,住了好几年。如今屋子还在,里面的东西虽然蒙了尘,也能擦擦弄弄落脚,到了晚上,离火无忌点了蜡烛,疲惫的坐在桌边,将带来的医书推到了另一边。

    蜡烛不如灯油能烧,只是灯油干了,他有快一年没来山下住过。这里收拾收拾,还有许多地方不便,尤其是秋风一起,山边的风声凄厉,睡惯了啸刃峰的床,也不是那么快就能习惯的。

    为什么突然就想回头了——风逍遥的性情,老实说,是谁也抓不住的,喜欢到处走,喜欢纵情纵性,离火无忌一想起这个师弟,就觉得心里慌得厉害。

    他会这么心慌,是因为亏欠了人。

    所以风逍遥不管怎么在外面荡,离火无忌都没意见,无情葬月回来了,他本以为过一阵子风逍遥就要提一提如何分开——甚至那天说什么后悔之类的,离火无忌也做好了准备,他已经过了要担心别人如何议论的阶段,到了这时候,唯一能让他忧心的只有胜儿会不会误会什么。

    但风逍遥说得和他想的完全不同。

    蜡烛嗤嗤流着烛泪,离火无忌凑过去,吹熄了蜡烛。

    刚刚成亲的时候,风逍遥的反应,几乎是恨他了。恨他也很有理由,离火无忌心里很虚,风逍遥喜欢的人是无情葬月他知道。可那三个人走了,风逍遥没能走得了,没走得了,还关在了牢里,刀宗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更出格了。

    在几个师兄弟里,风逍遥是最小的,脾气最爽快的,爽快的人做事也干脆。觉得刀宗道域四宗内战伤及风花雪月在修真院的感情,所以不干了,要走了,像个小孩子一样。最后那一句,是那时候离火无忌心里真实的念头。他把风逍遥看成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如此,才能觉得此事不过是小孩子的脾气,小孩子一不顺心撒手不管,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么?

    可风逍遥没能走得了。

    不仅没走,那时候师父死了,下一任宗主的争夺和明争暗抢闹得刀宗混乱又荒唐。无论如何,和学宗之间必有一战,和星宗的婚事,也要看着星宗的态度如何。宗门里没了做主的人,昔日说的,要把他留在刀宗,和风逍遥婚配的流言又冒了上来。等到星宗彻底拒绝和刀宗联手,这些话就变成愤怒和发泄,离火无忌去找几个前辈,都是一样的话:除非风逍遥认了错,想明白了,和你成亲,否则还得关着。

    离火无忌想了两天——他答应了下来。

    至于风逍遥,大概以为答应了出来了,就能想办法离开刀宗。离火无忌隐约听说他出来了,没多久,婚礼匆匆忙忙的走了过场。他嫁给了自己的师弟。

    昔年师父常常劝他:嫁在刀宗,无论风逍遥如何,也不敢多欺负你。他得念着师兄弟的情面,念着规矩,你去了学宗星宗,那可就不是刀宗的日子了。这句话,倒真的不是骗他,从前什么日子,离火无忌后来也依然过着。这和他一直照看刀宗的门人弟子有关,当大夫当得好也有关,和师弟千金少撑住了刀宗摇摇欲坠的门面有关,和嫁的人是风逍遥也有关。他就像宗门里最爱跑来闹腾的师叔冶云子一样,随着岁月一页页翻过去,身份和人望积得厚了,人人都会尊敬他。

    但师父也没有料到,风逍遥是不讲规矩的人。

    风逍遥恨他,恨了大半年,同处一室不行,说一句话也不行。离火无忌弄明白这些,没花太多功夫,风逍遥恨他没有拒绝。

    他想明白这些之后,也有些恨自己。但这点恨意,实在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呆不了一个屋子,他避开了就是。他在师弟面前亏欠了,在这件事情上德行有污,所以师弟要闹脾气也好,要恨他也好,要走也好,他没有意见,更不会拦着。

    但风逍遥留了下来。

    刀宗和学宗打起来不久,刀宗吃了大亏,那时候离火无忌去了山下打听情报——他也是急昏了头,想着自己这个大夫好歹救过别人,也许能打听什么。游方大夫做了几年之后就会知道,当大夫是最能听着人世悲欢、阴私污浊的事。人逼到急处,纵然是个大夫,也会有杀人放火流血漂橹的狂念。

    也是这一趟,离火无忌没撞上学宗屠门,别人就没那么幸运了。

    风逍遥回来的时候,也受了伤,他赶回来,路上已经知道了刀宗发生了大事。可这大事听一听和亲自站在烧焦黑了的大门前又不一样了,离火无忌一具一具尸体找过去,终于看见了千金少,火烧的厉害,千金少也伤得很厉害。于是,风逍遥就再也没提起要走,离火无忌救人,他就下山去把门人聚拢,防着学宗袭击,等到千金少好了,风逍遥和千金少两个人站在一起,撑起了摇摇欲坠的刀宗。

    风逍遥声名鹊起的时候,离火无忌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一开始,他很紧张,接着,想起屋外还有人等着治病,他又不那么紧张了。孩子和生死一样,该来就来,该有就有。离火无忌只有一件事很犹豫,那就是怎么和风逍遥说,有了一个孩子。

    他在怀孕的时候变得格外像一个地织,需要天元的信香,情绪起伏厉害,常常觉得莫名的饥饿,像小时候没饭吃的时候那样。他想起过大师兄,梦见过大师兄,梦见在修真院里看着大师兄恶狠狠地找霁寒宵打架……那些藏在深处见不得人的念头,在他最饥渴的时候就会浮上来,咬住他,不轻不重看不见血,伤口从来是里面的。

    后来,他没能找到机会告诉风逍遥,也生下了孩子。那个孩子出生后不久,黓龙君和墨家成了道域内战的罪魁祸首,逃出了道域,四宗也渐渐停战了。

    胜儿还很小,而他的潮期又来了。他需要一个天元来抚慰他,而他潮期来了第二天,风逍遥离开了。

    离火无忌没有太震惊——风逍遥接受了胜儿,抱过了这个孩子,不代表就要接受世间的规矩,接受他。经历过动乱,离火无忌又成了二师兄,他们能说上几句话,受伤的时候风逍遥也给他看一看伤处,但他们的关系,也仅仅只是到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