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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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风逍遥没有回来。 离火无忌带着儿子在北边的屋子里吃饭,晚饭是炒山菌子和一碗炖蛋,胜儿三下两下扒拉完了,还剩一点鸡蛋,离火无忌用勺子刮了,倒在他碗里。 胜儿见状又看了一眼他的碗里:“父亲,我吃不下的。”离火无忌夜里吃得少,不喜欢积食,儿子正在长身体的年纪,本该多吃些东西的,胜儿筷子搅了几下,吃了鸡蛋,又往外面看了几眼:“爹亲怎么还不回来,说好了今晚陪我们的。” “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今晚还是抄你师公留下的刀谱——你爹今天教你什么了?” 说到这个,胜儿高兴起来,今天一大早风逍遥没起来,到了中午才起来,父子两去后山玩儿,在一片林子旁边,风逍遥检查了一遍儿子的基础功夫,开始教他小碎刀步的步法,还说等胜儿掌握了小碎刀步,就把陪了自己多年的捕风给他。 胜儿高兴了一会儿,乖乖听话的坐在灯下抄书。抄刀谱,是他打四五岁就常做的事,抄着抄着,大部分字也认全了,比如他的大名风飘扬,风是风逍遥的风,飘扬则是父亲取的,取自了一首诗里的一句,“永随长风去,天外恣飘扬”,似乎长风之姿,本就该是飘扬恣意的。 今夜抄的刀谱,已是他第十二次抄了,是上一任刀宗宗主织云翼盛年时用来记录刀法心得的一篇。离火无忌拿了一本医书,在桌子另一侧翻看,看得极慢,胜儿瞥了几眼,发现那本医书从前没见过,是一本新来的,是以父亲看得极慢,一页要看很久。 父亲每次来了新的医书,都要看个几天,如果书很好,接着就是抄录几本,有的放到了刀宗藏书楼里,有的放在山下长孤溪的住处那里,枕边还会放一本,书架上也会好好留一本,心得随笔也是要记一记的,胜儿看了看纸上未干的墨渍,这一页抄完了,他小心翼翼舒展了纸页放在旁边等晾干,又瞧了那医术一眼。 “怎么了?”离火无忌淡淡道。 “爹亲怎么还没回来,”胜儿委屈道:“这都什么时候了。” 离火无忌笑了:“纵是不回来又如何,过几日也会回来的。你不高兴抄书,不如早点去睡。” 胜儿摇了摇头,过了一刻又撒娇起来:“父亲教我医术好不好,今夜我抄这一本医书。”离火无忌惊讶了一下,沉思片刻,却不是一口拒绝了:“你真想学,为何想学医术了?” “等我学会了,就能给您帮忙了。”胜儿欢欢喜喜道:“以后还能帮人看病,帮师兄师弟,师叔还有宗主看病……” 离火无忌面色不动,淡淡道:“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等你练好了刀,过几年再说吧。”他顿了顿,又说:“心思不定,浮浮躁躁,罚你今晚抄完了这一篇再去睡。” 风逍遥走了几天,又过了一天,千金少也去了剑宗,回来的时候,风逍遥也一起回来了。 刀宗的耆宿没剩下几个,千金少把人请了来,说了说剑宗发生的大事——无情葬月回来了,受了血神感染,这不是大事。大事是无情葬月找到了当年修真院血案的罪魁祸首,理清了真相,诛杀了首恶。 原来当年刀宗宗主死于学宗宗主之手,是墨家九算之一的阴谋排布,连带后面的内乱也是墨家刻意安排的阴谋,要把这些说清楚,着实花了一番时间,等到冶云子气冲冲要去剑宗的时候,千金少才说了一句:“此事已成定论,各宗皆不追究前事,至于无情葬月,是道域的英雄。” 也就是说,四宗内战之事盖棺定论了,离火无忌嘴唇微微一张,就听有人比他说得更快:“那天师云杖如何处理,是否就要重开天元抡魁了?” “暂时留在星宗,天元抡魁,三年后冬天再开。” “宗主,人选如何选拔……” 千金少苦笑道:“等我缓缓,也不必挤在一日之中决断。今日就到这里,大家散了吧。”等别人都走了,千金少转身拍了拍风逍遥的肩膀:“师弟,你和二师兄回去吧,别多想了。” 风逍遥神色显得很疲惫,疲惫却沉郁,离火无忌等了他一会儿,两人离开屋子,从小路回去,途中离火无忌又想起刚才说的那些事,尤其无情葬月。 “二师兄,”风逍遥推开了中间屋子的那一扇门:“你等一等,咱们说说话。” 离火无忌想,说什么,说无情葬月么?他也跟着进去了,柔声说了一句:“你看起来很累,不如歇一会儿,夜里再说话吧。” 风逍遥道:“本来这件事该先跟你说一说……”他坐下来,倒了两杯茶,又干巴巴的说起遇上了无情葬月,一起查出了幕后黑手,以及无情葬月和几个朋友这些年的经历。 离火无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借此遮掩自己的表情,风逍遥草草说了一遍,倒也不是他不想说的更清楚,而是他自己已经对千金少说过,对剑宗宗主说过,刚才作为证人,四宗宗主前面也说过一遍,一些事情,经历时很多感悟,但真要说起来,话是越说越少的。 说到后来,风逍遥又疲惫的说了一遍:“这些话本来应该先跟你说一说,你别见怪。” 离火无忌又震惊了一次。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怎么会,你现在告诉我,也不耽误什么事。只不过……你是希望我去看一看无情葬月么?” 作为一个大夫,离火无忌对自己的医术是很有自信的,虽然他觉得无情葬月的麻烦未必是医术可解,但要是风逍遥说了这么多希望他去看一看病,这点忙他还是乐意的。 “……嗯。”风逍遥顿了顿,又说:“也不止是如此,只是想找个人说一说……宗主那里我说过了,别人面前也说过了,总是有些……” 离火无忌静静听着他的迟疑,风逍遥也喝了口茶,似乎寻找言辞,过了一会儿,才苦涩道:“也许我是后悔了吧。” 后悔什么,离火无忌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有些明白了——如果当年风逍遥离开了道域,那么还来得及追上无情葬月他们,也许四个人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但这种事,其实也说不准,离火无忌免不了给自己唱反调,如果琅函天真的是墨家九算,又是玲珑雪霏的亲爹,那么风逍遥掺和进去,不知道能不能解开这个死结,他觉得……悬。 “既然无情葬月还好好活着,你以后多看顾他就是了。”离火无忌安慰道:“虽说……”他突然又明白了一些,难道小师弟说起这些的意思是……想和无情葬月重修旧好? 惊讶是一时的,洞彻一旦照亮心头,离火无忌那些宽慰之词顿时堵住了,风逍遥正色道:“二师兄,这些年我常常不在山上,以后不会如此了……等飞溟的血神之劫解决后,胜儿就由我来教,从前教你辛苦,都是我的不是。” 离火无忌没有说话,他皱起眉毛,想到胜儿,便不那么能温和了。 “胜儿这些日子有些浮躁了,”风逍遥看了师兄一眼,师兄神色不那么好看了,但这也不算什么,算起来,十来年里他们一直都是相敬如冰,是他刻意拉开了距离,不大愿意重提旧事,这其中有一些是因为无情葬月,也有一部分是对过去难以释怀:“将来再大一些,等他分化了……要不要去天元抡魁,我们再看着办。” 离火无忌低声道:“这种事情本就是你该想的。”说到天元抡魁,离火无忌神色便不那么僵硬了,他想了一会儿,又问:“万一……” “有你,我,还有宗主,不会像当年那样。”风逍遥一眼就看出他担心什么:“胜儿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也不妨,他能赢最好,赢不了也无人敢欺负他。” 不知为何,离火无忌忽然释然了,轻轻笑了一声。风逍遥是对的,作为一个地织离火无忌永远没有说这种话的底气,如果他们之间要有一个人教养胜儿,风逍遥要比他合适的多了。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风逍遥看着师兄,还是有些紧张。 离火无忌回过神来,道:“若有我帮得上忙的,你不必客气,我过几日便去剑宗看一看飞溟。”他这样说,风逍遥微微一怔,道:“二师兄,我们一起去吧。” 离火无忌点了点头:“那就等你有空一起去,至于别的,我都没有意见,你决定就好。胜儿那里,不要急躁,他脾气大,你又几年不曾长久陪他,等他和你呆的熟了,你再好好劝他。” 风逍遥沉默了一会儿,隐隐觉得师兄说的话比平日里更多,又似有一种奇妙的光彩笼罩在一向沉默的师兄身上,远比平日更亢奋一些,风逍遥想起回来的一路上,他问千金少要如何开始……千金少毫不犹豫的说:“卖惨吧!二师兄一看你过得惨,一心软就答应你了呗。” 问一个从没谈过恋爱的单身狗如何重新开始,真是自取其辱。风逍遥骂了自己几句,回过神来离火无忌已经交代完了胜儿的事,这种交代叫他不明所以,所以风逍遥打算撇开靠不住的千金少,单刀直入抓住了就要离开的离火无忌的手:“二师兄……” 离火无忌愣了一下,有些尴尬的抽出手,但风逍遥握得很紧,于是两人又是一阵沉默,离火无忌看着风逍遥的手,只听这个又是师弟又是道侣的天元涩声说:“二师兄,你还在潮期。” “小师弟?”离火无忌不明所以。 “让我帮你……”风逍遥刚刚说完,外面胜儿大呼小叫的回来了,离火无忌一下子抽回了手,目光也转到外面,胜儿丝毫没有发现打断了父母破镜重圆的关键环节,风逍遥睁大了眼睛,可师兄只留下了一个背影,安抚了胜儿之后,就去厨房准备饭食。 “爹亲……” “臭小子……”风逍遥趴在桌上,埋在手臂里喃喃。 安抚自己的地织,可以说是结醍之后天元的义务。风逍遥知道是在成亲的第三年。当他刚刚成亲的时候,是被人按着头下了药入的洞房,刀宗就这么一个天元,老宗主没走之前就一直打着主意要让小徒弟娶了二徒弟,自家的rou落在自家锅里,加上刀宗罹难,那样鸡飞狗跳的情形下就没有人顾及风逍遥愿不愿意了。 风逍遥不愿意。 他不愿意被人按着头成亲,不愿意和二师兄成亲,也不愿意下了药迷迷糊糊就把洞房给圆了。等他清醒过来,头也不回的去了桃源渡口,这时候因为内乱和墨家的布置,道域的结界变了,星宗的人在附近巡逻,船更是不知去处,总而言之,风逍遥走不了了。 千金少找到他,好说歹说拉了回去。人回去了,怒火没那么轻易消下去,加上本来就在内战,风中捉刀迅速在道域闯出了名声,一个天元本应有的盛名,那时候他还很年轻,风光无限,临危之际和师兄千金少支撑了刀宗摇摇欲坠的门面,内战持续到第二年,有一天风逍遥被千金少急匆匆拉回去,别人告诉他,离火无忌生了一个儿子。 其实离火无忌有几次想告诉风逍遥,但是风逍遥怒火未消之时,态度最好也是一言不发的离开,他们在那一年里说过的话一只手都数得过来,都是离火无忌单方面的叫他一声小师弟。 风逍遥是惊愕的,大脑放空的被人推进了屋子里,屋子里混杂了血和信香的味道,他一走进去,别人就离开了。 虚弱苍白的二师兄躺在床上,抱着一个襁褓,看见了他,空气里的信香似乎瑟缩起来,却又不能不和他说话:“小师弟……你看……” 风逍遥接过了襁褓,只有这一次,他没能沉默的走出去,他紧绷的嘴角一直在剧烈的斗争,还在襁褓里的孩子一下子大哭起来,把他弄得手足无措,连忙看向了二师兄。 就这样,他们和解了。 风逍遥决定原谅师兄,原谅在那种混乱的情况下,二师兄明明有能力可以自拒绝,却选择了和别人一起合谋,强行嫁给他。他原谅师兄是个软弱、自私,不够坦白的人。他原谅了过去,却无法许诺任何未来。 在一种说不清楚何时开始的默契之中,离火无忌开始了养孩子,医治刀宗伤者,算账,收租,时不时下山帮人看病的生活。风逍遥在这种生活中,拥有一切单身之人的自由,当然,他从不抚慰师兄,像一个天元照顾自己的地织,他用这种姿态说明了这场婚姻不过是虚无的架子。 他当然拥有这样做的权利,离火无忌默许了一切,在这场婚姻之中,他默许风逍遥是永远有权利拥有自由,来去自由,照顾孩子的自由,留在刀宗或是离开刀宗的自由,也包括某些时候,干净利落结束婚姻的自由。 自由是甘甜的,是畅快的,但也是漂泊的,抓不住握不牢,时而在孤寂的陪衬下显得刺目。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风逍遥站在小院子里,胜儿从屋子里跑出来,却有些害怕的又躲回去,站在二师兄身后。 离火无忌有些无奈,笑着说,这是你爹亲,他刚刚忙完了任务回来了。 胜儿一下子就长大了,忽的吹过一阵风,就从走路也不稳当的孩子变得能走能跳。那一次风逍遥破天荒的多留了一个月,于是他发现自己原来很有当爹的本事,胜儿粘着他,要他抱,他把胜儿抱到头顶上,从山边走到小路上,在集市上给孩子买糖葫芦。 他还很年轻,任何人在二十多岁的时候都会觉得未来无边无际的遥远,但当他变成了一个孩子的爹,也就意味着无论他去哪里,都会有一个理所当然的要回去,像一根线系上了风筝,冥冥之中就是如此。 风逍遥对待风筝另一端,那个一如既往无趣又守规矩的二师兄,渐渐开始客气,温和,信赖了起来。离火无忌除了无趣和客气,并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差错,他对宗门尽力付出,养孩子也足够耐心细致,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一句不满和非议,十来年了,从前那个让师父一直夸赞的二师兄,到现在宗门里稳稳当当的师叔,风逍遥可以毫不犹豫的断言,就算他再离开一阵,甚至几年,二师兄过日子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变了的是他。 风逍遥回到道域的时候,身上的伤隐隐作痛,他和无情葬月一起结束了琅函天一生的罪恶,为荻花题叶和玲珑雪霏报了仇。为了这个仇,无情葬月装疯了十几年,还被血不染邪气侵蚀,琅函天死得一点都不体面,难看极了。 醒过来的时候,几乎浑身都在痛,修儒说无情葬月的病情很麻烦,但还可以研究,风逍遥几乎立刻想到了离火无忌,想到那个稳定可靠的师兄,不知道能不能为无情葬月治一治。 回来的路上,他也在想,想无情葬月,想荻花题叶,想一路上想找人说的那些话——想到这十来年相敬如宾的,原来都是一样无着无落的飘荡。 他开始后悔了。 胜儿睡在身边,不知道正在失眠的爹亲,挣扎着坐起来,摸了摸儿子的脸颊,风逍遥原本没觉得什么,但孩子的呼吸渐渐粗重,有微微的异样缭绕,恰好他又没彻底睡了,警惕的起来看一看。 凑近了,风逍遥终于确定胜儿不对劲,他试了试儿子的额头,急匆匆起来,去敲北边屋子的门。 灯还亮着,离火无忌出来开门,屋子里点了一只蜡烛,还有一本书摊开朝下放在桌上,离火无忌看了一眼风逍遥,风逍遥瞥了一眼里面,立刻就说:“二师兄,胜儿好像要分化了。” 离火无忌一惊,回过头看了一眼,关上门:“这时候……走吧,去瞧一瞧。”两人都急着去看孩子,一进屋子里,刚才还稀薄的信香已经很浓烈了,离火无忌喃喃道:“多半是天元了。” 摸了摸胜儿的脖子,都是汗,手指上沾着的信香,像是松林里微微浓郁的苦味,天元的信香往往叫他难受,但胜儿是亲缘,便不那么犯冲。风逍遥凑过来,道:“二师兄……” “没事的,”离火无忌轻声道:“今夜我陪着他吧,天元相冲,你们虽是父子,多少也会有一些的。你去打一盆温水过来,我给胜儿擦一擦身。”风逍遥深深看了他一眼,出去打了水回来。等离火无忌擦了两遍,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胜儿迷迷糊糊睡着了,挨着离火无忌睡着,风逍遥坐在旁边,道:“我在这里支一会儿,二师兄你歇吧。” 风逍遥担心儿子,离火无忌也不赶他走了,今天潮期就要过去了,离火无忌忍着些微的不适,就像细密的泡沫从深处往皮肤上面顶。他知道自己是睡不着了,只是在沉默和昏暗里挨着时间,风逍遥也睡不着,地织的信香越来越浓,关了屋子,他泡在信香里面,心猿意马,想到了上一次晚上站在二师兄门外,刚刚抬起手叩门却听到了含糊的呻吟,鬼使神差,他又重重咳嗽一声:“二师兄,我还是出去了。” 离火无忌鬓角边憋的出了汗珠,如蒙大赦一般:“嗯,你去吧。”他几乎是用最低的声音憋出来,仍是带了绵软求饶的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