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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苗子文再次从黑暗中醒来,意识还残留着冻僵的知觉,缓了一阵,才发现自己身体是温暖的,周围明亮如昼,这是一个称得上金碧辉煌的宴会大厅。他的手里还端着一杯红酒,而站在他对面的人是,瓦西里! 看到瓦西里的脸,一股怒意直冲脑门。他不会忘记就是瓦西里,这个他哥曾经尊重敬佩过的老师,出卖了他们,跟警方合谋摆他们一道,害得他哥被抓。 苗子文想到这,牙根紧咬,手指紧攥,捏着红酒杯的手青筋暴起。瓦西里注意到他的异样,却只是勾唇一笑,笑得潇洒倜傥,老东西这张脸怎么变得这么年轻了,打扮得人模狗样,还端着红酒朝他微微一抬,这若无其事的样子更让他咬牙切齿。 气得手发抖,酒杯摇晃,红酒泼洒出来,在苗子文白衬衫前襟上印出一片殷红。他穿衬衫一向不好好系扣子,上面三颗扣子都敞着,不像他哥总会优雅地系到最上面一颗。湿漉微凉的红酒顺着衬衫和裸露的皮肤从胸膛流淌而下,如同杀人后溅在身上的粘稠的血液。 一只温热柔软的手抚上了苗子文的胸口,指尖触到湿润的红色。一声轻笑,春风一样在耳边拂过,紧接着出现的,是那张熟悉的带着笑意的脸。 明明从被枪击中到第二次重生于此时,对苗子文来说才一天不到,可他觉得他们已经分离了很久。久到思念疯长,盘根错节,久到相思入骨,蜡炬成灰。他从前未曾真正与苗青山分开过,从他死后的那一刻起,才知道原来离开他哥,每一秒都是煎熬,时间漫长得无法忍受。 “怎么回事,毛毛躁躁的。”苗青山一边帮他整理领口一边说,尾音轻佻,明明是责备的话语,却说出一股亲昵的宠溺感。 是二十岁出头的苗青山,与记忆里的样子渐渐重叠,又有细微的不同。 苗子文大概可以确定,这是他们第一次通过港深地下道走私成功后的庆功宴,只是这个宴会厅的规格比当年更高,而他哥,头发一丝不苟地用发胶固定在脑后,露出光洁额头,领结系在喉结下方,穿了一身合体的燕尾服,更衬得身姿挺拔俊朗,身上有淡淡的清冽的香味。另一只手里拿着的是,一根长笛。 苗青山一手将苗子文敞开的衬衫领拢了拢,又轻拍了拍他的肩,冲他眉眼弯弯地笑,那眉眼本就生得细长,笑起来就像是,一只勾人心魄的狐狸。 苗子文在他哥发怒时从来无计可施,如果苗青山说是他错了,他就马上低头乖乖认错,反正他哥是不会错的。但其实更让他无法抵抗的,是他哥的笑容。苗子文知道,困住自己的从来不是苗青山的狠辣威严,而是他不经意间流露的温柔。如果他哥这样笑着捅他一刀,那他应该会幸福地死去。 苗青山向宴会厅舞台走去,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掌声已经响起来。苗青山微微鞠了一躬,在众人的注目下举起长笛,姿态散发着与生俱来的优雅,熠熠生辉,似乎他理应站在高处,接受世人欣赏景仰的目光。 丝滑的旋律飘扬在宴会厅上空,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苗子文错愕,哥不是讨厌这首曲子吗?可他如此认真地演奏,仿佛含着举世无双的珍宝。苗子文很快沉醉在音乐中,他不懂鉴赏音乐,但他哥喜欢的一定就是最好的。 苗子文又想起苗青山说过很多次的,关于音乐家的梦想。所以自己重生后救下小时候的青山,确实改变了他的命运,登台演出的梦想成为现实,收获了掌声和鲜花,他不会再那么遗憾。苗子文心里溢满甜蜜。 4 不对。在演奏接近尾声时,苗子文意识到了不对劲。如果他哥真的成为演奏家,瓦西里又怎么会在这里?他不记得这家伙有欣赏音乐的爱好。 苗子文往四周打量,发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是他们当年走私团伙的成员。还有另外一些他不认识,但从外表判断,非富即贵,有那么几个人,他模糊有些印象,似乎是主管外贸、海关的官员,当初他们视为眼中钉,是绝不会邀请为宾客的。 潮水般的掌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苗青山再次朝台下微微鞠躬,笑意盈盈的眼神看向了苗子文所在的位置,让苗子文混乱的大脑瞬间空白。 他迫切地希望苗青山告诉他点什么,可又害怕听到。 苗青山走下台,站到了他的身旁,那股清冽的香水味飘进鼻腔,一路痒到心口。苗青山直接拿过苗子文手里的红酒杯,去碰了一下瓦西里的酒杯,接着仰头一口把所剩不多的红酒一饮而尽。 瓦西里轻哼了一声,“青山,祝贺你。”说得言不由衷。 苗青山却带着客气的笑意说,“老师,我得感谢你,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 瓦西里冷冷打量他,语气愈发刻薄,“你早就出师了,我没什么能教你的,毕竟我就会挖挖下水道这种下三滥,不像你手段高明,当官的都能打点好,怎么样,赚这么大一笔滋味好吧,十箱手表一天卖空,比卖什么破收音机爽多了吧……” “瓦西里!”苗子文向前跨一步,拽住瓦西里的衣领,捏起拳头,骨节咔咔作响。 但拳头还没举起来,就被一只宽厚手掌包住。“子文,”苗青山柔声唤他,“别冲动。” “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要不是您带我入行,我还在北京卖艺练摊儿呢,跟我弟风餐露宿,哪会有今天的好日子。”苗青山语气诚恳,笑容真挚,任谁听了也没法再发火。 瓦西里冷哼一声,瞥了眼气焰被掐灭的苗子文,整了整衣领,“你叫我什么,瓦西里?这名气倒是有趣,你也看过《列宁在十月》?” 苗子文这才反应过来,瓦西里这时还不是瓦西里,他叫刘玉虎。 “行了子文,我带你去认认人。”苗青山朝刘玉虎微笑颔首,“老师抱歉,改日再来给您赔礼。” 苗青山领着苗子文跟刘玉虎拉开距离,手放在苗子文后背,头凑近低声说,“你怎么回事?”他看出苗子文是真的想动手,但刘玉虎那番发酸的嘲讽并不值得动气。子文虽然脾气大性子疯,也不至于在庆功宴上闹事。 “哥,你听我说,刘玉虎这个人……”苗子文回过头,神情严肃,简直想把憋在胸口的话一吐为快。 “等等,”苗青山打断他,盯着苗子文胸口那片变得淡红、已经快干了的酒渍,“跟我过来。” 5 苗子文跟着他哥走进一间宽敞的更衣室,一面落地镜映照出两个并肩而立的年轻身影。看到镜子里的样子,苗子文意识到,这次重生他回到了当时自己的身体里。 可是上次……对了,苗青山六岁的时候,自己还没出生呢。 “把衣服换了,”苗青山旁边衣架上拿了件休闲款的衬衫,“穿我的吧。” 苗子文愣在原地,盯着他哥。那种熟悉又有一丝异样的感觉再次袭来,当初的他们有这么亲密吗?苗青山对他的种种肢体接触和眼神交流,都让苗子文恍惚。确实有一些事情变了,但至少这是让他欣喜的变化。 “发什么呆,快脱啊,”苗青山微眯着眼看他,狭长的眼睛里闪着暧昧的光芒,“难不成还害羞上了,我们以前一起洗过那么多次澡,哪里没看过。” 听了这话,苗子文真的感到耳根发烫,他听话脱掉外套,解开衬衫,上半身坦露在苗青山面前。 苗青山颇为自然地走过去,双手环在他身体两旁,把自己的衬衣给他套上,又一颗一颗系上扣子。苗子文整个身体僵住,头微微扬起,只敢用余光向下打量,看他哥翘起的睫毛和鼻尖。 扣到最上面两颗时,苗青山平视看向苗子文,淡淡道,“说吧,别憋着了。” 果然逃不过他哥的眼睛。苗子文深吸口气,“哥,你要小心刘玉虎,他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他会出卖你的。” “为什么这么说?”苗青山挑起眉,有些出乎意料。 苗子文顿住,难道要说,因为自己知道未来发生的事?可如今虽然他们还是走上了这条路,却已经产生了一些变化,难说未来是否还会发生一样的事。 “我不知道怎么说,总之,哥你多防着他点,他不值得你信任。”苗子文说得义愤填膺,即便现在的刘玉虎还没做过那些事,可他无法释怀。 苗青山用审视的目光仔细扫过苗子文脸上每一丝表情,接着嘴角轻快地上扬,“子文,我当然更信任你。”他温柔地理了理苗子文的衣领,双手往下滑落,抚过肌rou结实的胸膛,“你长大了,都学会吃醋了。” “哥,我,”苗子文哽住,“不是……” 在胸前摩挲的手,把他的脑子都搅乱了,他哥看起来好像莫名的有些高兴? 他们之间到底……苗子文忍不住问,“哥,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苗青山眉头一皱,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他,看了会儿,一下子按上他的后颈,把苗子文往身前一拽,自己也迎上去,用额头贴住了他的额头。“没烧啊,你今天是怎么了?” 苗子文呼吸都停滞了,他哥不是第一次做这个动作,可他却是第一次心跳这么快。 “你忘了是我救你的?”苗青山贴得太近,灼热的吐息都喷在苗子文脸颊上。 “当然没忘……我,我是说在那之前,是不是,就知道我了……”苗子文含糊其辞,他不好直接问苗青山是否还记得小时候被自己救过,这听起来怎么都像天方奇谭。 苗青山微张开嘴,苗子文从近在咫尺的深黑瞳孔里看到了错愕。能让苗青山接连露出这样的神情,也算是破天荒了。 “你怎么知道……”苗青山喃喃自语,放在苗子文后颈的手移到前面,轻柔地摸上他的脸,“我在遇见你前,就知道子文这个名字,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还有这双眼睛,”苗青山目光如蛇信般描摹苗子文的眼,一双讨食的小鹿般清澈、饱含热望的眼睛,苗青山用指尖轻触他右眼的下方,“这颗泪痣。” “子文,我们是命中注定要纠缠在一起的。”苗青山缓慢地说,高挺的鼻尖碰着苗子文的,仿佛要把每个词嚼碎了喂给他。 就在苗子文以为苗青山要吻他的时候,那轻如羽绒的吻却落在了右眼的泪痣上。像一只蝴蝶短暂地在一片花瓣上停留。 苗子文体内的欲望在这一瞬羽化破茧,蜷缩的蝴蝶在他的心脏和脊椎里展翼欲飞,似要将身体撕扯开。他不想再管什么过去和未来了,只要这一刻,这一刻就足够,他可以永远活在这一个瞬间。 他抓住苗青山燕尾服的前襟,想去捕捉、攫取那片湿润柔软的热土,把灵魂安放在那里。 而苗青山却在这时退后一步,眼角带着一抹狡黠,“走吧。” 6 苗青山拉着苗子文的手腕,递了一个酒杯给他,倒酒的动作也十分娴熟。他带苗子文在宴会厅里四处应酬,一遍遍介绍说这是他的弟弟,苗子文。 苗子文没见过他哥在这种社交场合游刃有余的样子。他一直相信他哥的气场是与生俱来的,从最初做投机生意,走私,然后勒索、抢劫,苗青山总是天赋异禀,迅速建立起自己的行事风格。但之前的他,不屑于与权贵之人打交道,更别说奉承,他平等厌恶所有的权势,恨不得将他们抽干扒净拖进地狱。 如今他却与这些官员、富商谈笑风生,苗子文觉得说不上的怪异,但此时无心去想这些,他身体里的蝴蝶还在不断扑扇翅膀,撞击胸膛。 等到宴会接近尾声,宾客纷纷与苗青山道别时,苗子文才意识到,好像少了点什么。有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出现。 他的目光落在了角落的唱片机上。他们第一次庆功宴,日后反复被苗青山念叨的,就是他听到了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五交响曲》,从此这成为他最爱的曲子,于他而言就像空气和阳光。 苗子文叫住一个服务生,向他询问酒店里是否有这张唱片,过了一会儿服务生拿了一张唱片过来,正是日后放在苗青山卧室里的那张。 “哥,你应该听听这个。”苗子文热切地看着他哥,这首曲子是他人生的助燃剂,每当听到第四乐章时,苗青山整个人意气风发,如同旷世英雄所向披靡。 苗青山不知苗子文为何突然有了这样的闲情雅致,之前带他去音乐会,他兴趣乏乏只是为了陪自己才答应。但苗青山由着他,今天的苗子文让他有意外的惊喜。 当激昂的乐曲回响在宴会大厅,苗青山全神贯注地听完整个乐章,眼里有熊熊燃烧的火光,透过他的眼睛,苗子文看到他日后杀伐果断的英姿。 听完时,苗青山竟然满含热泪,一把抱住身旁的苗子文,将他揉进自己胸膛。“真是太棒了!谢谢,谢谢你子文。” 远处的刘玉虎,看着这幅兄弟相亲相爱的画面,神情低沉。这本是他准备的唱片,打算最后作为礼物送给这个厉害的徒弟,不然哪个酒店会正好有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五交响曲》。他知道苗青山会喜欢,他要让苗青山无法摆脱自己的影响,永远记得是谁给了他新的人生。 而现在苗青山显然觉得,苗子文才是他的缪斯。苗子文沉浸在喜悦和温热怀抱里,对他哥说,“我没做什么,这是你的音乐品味。哥,你一定会很喜欢,以后把它放在随身听里,想听就听。” “随身听?我要这玩意儿干嘛,家里有唱片机了。”苗青山问。 苗子文记得随身听是他哥在赚了第一桶金后买的,后来就一直带在身边爱不释手。 随身听就像苗青山的延伸器官,他不能想象不天天挂着随身听的他哥。 7 苗子文决定,在几天后苗青山的生日送给他一个随身听,他牌子都记得清清楚楚。去商场一问,发现这款随身听当时就要卖两千多块,对普通百姓而言是一笔巨款。 他花钱大手大脚,跟着他哥分到的钱,也没有攒下多少,回住处翻箱倒柜才凑了两百多块。怎么快速来钱,苗子文是知道的,最直接也是他最熟练的,就是抢。 深圳口岸常有从香港来的富商,苗子文埋伏在附近,如猎鹰觅食寻找猎物。很快就有了目标,戴名牌表,背名牌包的大款,苗子文跟踪他到酒店附近,在一条昏暗街道上,拿着刀子,蒙着面罩,上去打劫。 那富豪倒是老老实实给了钱,厚厚一把钞票,苗子文抢过来,满心欢喜。却没想这家伙也是个狠人,竟胆大敏捷地夺过了刀,在他侧脸划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子。 苗子文捂住脸抓着钱仓皇而逃,虽然大意了,但至少,钱到手了。也就是要找个借口,给他哥蒙混过去,他们这种打砸抢烧都干的人,脸上多个口子不稀奇。 那几天正好苗青山业务繁忙,苗子文说自己去佛山进货,躲了几天,想着等送了礼物,他哥一高兴,兴许就不会骂他。 苗青山生日当天,苗子文去商场买了那款随身听,用礼盒包装好,又找店员要了一张卡片和一支笔。 苗子文虽然脸上添了道疤,但并不影响帅气,女店员被他几句话撩得五迷三道,又看他认真写卡片,问他是不是买给女朋友的,苗子文脸上带着浸了蜜的笑容,“是给我哥的。” 他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商店大门,心里想象着他哥收到随身听后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几天没见,他想得快疯魔了,甚至在琢磨如果他哥高兴的话,自己是不是可以得寸进尺一些。 一阵刺耳的急刹车划破宁静,一辆摩托车冲上人行道停在苗子文面前。在数声血rou撕裂的闷响后,摩托车扬长而去。留下倒在血泊中,满身窟窿的残破身体。 鲜血染红了礼物盒,也染红了夹在丝带里的卡片。 卡片上有一行歪歪斜斜的字—— 哥,生日快乐,希望你一直戴着这个随身听,听你喜欢的音乐。 弟弟 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