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姣狐（二）-圆青初洗鱼环漪

    清晨，白衣少年正凝神端坐，天空又下起了小雨。

    天地笼罩在一片沙沙声中，挲摩着神经，不停敲击叩问，一刹那，声响仍在缭绕，雨珠的击打忽戛然而止。无央睁眼一瞧，一柄硕大的荷叶正挡在他的头顶，遮住了雨水的攻势。

    水面上，还浮着一尾纤长的灰青色鲤鱼……

    无央叫了起来：“咦，池君大人，你是鱼啊！”

    青鲤腹诽如雷：你才是鱼，你全家都是鱼！

    无央仍是笑嘻嘻的：“谢池君大人好意，我淋雨其实挺舒服的，不用挡都行。”

    白衣少艾颀长如烟，缓缓站起，面若银盘，声色清脆，伸手将硕大的荷叶支了开，一派天真，看得青鲤直想骂人，话到嘴边，复又咽下，没好气道：“这雨可不对劲，别淋的好。”

    “是吗，可我没觉得啊……”

    水中一时无语……

    自从这只狐狸勤勤恳恳每日坚持“道歉”，她也不好太过冷淡，偶以灵丹回赠，气氛渐已缓和，今日露面，却是头一次。但看这位如此熟络，青鲤觉得，自己实在有些低估了他的脸皮。

    “那便随你，以后也不用给我送东西了，你我两清。”

    “那你和花魅他们呢？”

    “有这闲心，你不如多给他们干点活去。”

    刚要游走，却听身后不快道，“我才不去呢，我就占了个窝，天天让我干这干那，上次喝酒拜了把子，半座山的土都是我松的。”

    噗……青鲤忍俊不禁，却又十分不解，停下了动作，“那你为何非在这儿搭窝，山这么大，其他地方就容不下你了？”

    无央气短了半截，嘟哝道，“我……我就喜欢这儿嘛……”

    奇奇怪怪……青鲤再次掉头，身后又起了一声叫唤，“池君，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叫无央，无生池的无，水中央的央，是真君夫人的灵兽，我可听话啦，我们也做朋友好不好？嘻嘻。”

    后面她当然已经看出来了，至于第一句……她怪道，“你在山里这么久，没人告诉你吗？”

    无央想起自己在花树上喝露茶的情景，偶然问起这个问题，只被花魅白了一眼，“自己问去！”

    山灵们不知和这位有何过节，亦或都碍着花魅不肯相告，自己也就没敢再问……

    四目相对，他老老实实摇了摇头。

    青鲤……

    水波一荡，青影淡去，唯留话音：“等我想告诉你了再说吧——”

    无央微微一愣，闷声腹诽：灵曲山的姑娘们，可都个性得很呐！

    雨势持续了数天，但再未出现那一日乌云压顶的可怖景象，阴森之气若有若无，徘徊林间，如同鬼魅，偶尔阳光洒下，立刻便被炎灼驱灭。

    簌簌……不远处听得声响，莲仪卿唤了几声无央，山里太大，十次有五次得不到回应，他们之间没有定契，要找这狐狸全看缘分，仪卿也不管他，径自沿着长廊游走。

    丝雨朦胧，人影腾移间都透着一抹迷离虚幻，似假还真。

    亭中视野最佳，仪卿最爱停留此处，想来那人也是如此。桐琴无声，只有浮动的水雾纠缠着琴弦，仿佛知音相见，任风吹不舍。

    她盘膝坐下，轻抚琴弦，嗡然一声，荡开了薄雾——琴与人俱在此，所思，仍在山外。

    蓦地凝神，思流淌过山中的一方一寸，纵横的河溪尽收眼底，念力刹那凝顿，满山流水一时都停滞了一般，颤颤巍巍，几欲涌上浮空，然而挣扎不到一瞬，力微息散，立刻恢复了流淌。

    仪卿抚摸着袖中的洲印，心道了句冒犯——果然各山不同，灵曲的水脉并不能为她驱使。

    偏她见惯了莲洲的明净，总觉得这满山阴雨的情景不大痛快，几日下来，也未发现山中有任何应对之策——大抵作为邪源的友邻，下点零星小雨，实在算不得灾。

    在她印象里，莲洲的净水至今只被调用过一次，倒不知究竟何种境地，才有自己的用武之处。

    也不知，那人究竟被什么事绊住了……

    游雾渐浓，她指间轻拨，勾起一阵泠泠。

    莲仪卿倒没有心思抚琴，调息静坐，渐入无人之境。

    空静的那头，是一片白茫茫的洲水，天穹中静谧的灵元一经呼唤，立刻光芒大涨，散发出氤氲的水气。

    无央今日半道被花魅缠上，入山晚了一些，在寝殿找不见自家主人，立刻轻车熟路跑进了树林，见她在亭中坐着，不敢打扰，默守在一旁，等到天色渐晚，留下一尾分身，又一头扎进雨里，往山下跑去。

    “无央，去哪儿呢？”

    白毛狐狸又被逮了个正着，两厢对视，无央很是尴尬：“云麟小哥好……”

    云麟笑道：“你倒是都混熟了，怎么天天往崖下跑呢，你不怕么？”

    无央只得拼命打哈哈：“那个……不知为何，无央觉得，无生池的池君……很是亲切，嘻嘻……”

    云麟长长哦了一声，似乎没有想到这层，松开了他：“你们认识？”

    “没有没有，一见如故嘛。”

    云麟点了点头：“你们能做个伴也挺好，不过注意别碰那的池水就行。”

    “嗯嗯，无央晓得的，云麟小哥再会！”

    狐狸来去如风，池边偷听的青鲤猛地扎进水里，冒起一串杂乱的气泡……另一边，花魅已然气得将满树花苞抖下了地。

    “池君池君，你在吗？”刚回到芦苇中的小窝，无央便朝着池水殷切呼唤。

    水中鱼影不见，淡淡飘来一句，“何事？若还满口胡言……我可懒得搭理你。”

    无央讪讪笑了，“这两日我得了好多仙果，想分你一些嘛。”

    青鲤鄙夷道，“你还真会拿别人的东西做人情。”

    无央噎了一下，道，“可这不是别人的啊，是我在后山摘的，还送了点给阿箜jiejie呢。”

    狐狸边说边用蕉叶托出了果子，一边笑道，“这会儿雨也停了，我还有小酒和露茶，你不妨上来我们一起喝茶谈天呀。”

    水中沉寂了好一会儿，无央怪道，“怎么了，池君，你还在吗？”

    “你……是真的觉得，我很亲切吗？”

    雌雄莫辨的狐君少年憨笑道，“是啊，你又没有欺负我，也没把我赶走，对我多好啊，还是我先招惹你的呢……”

    水中又是一阵静默，无央看不到她的所在，瞅着不远处有个浮影抛了枚仙果，“嘻嘻，是你吗？”

    仙果遇水即化，悠悠散为了灰烟——

    “……”无央汗毛倒竖，瞬间理解了“无生池”的字义！

    “池君……你……还好吗？”

    微风习习，飞池掠影，夜幕将暗色的水面衬得尤其深邃，无央喟然一叹，找不着鱼，只能自顾自享用起了果点，心情倒也不错，咂着嘴道，“池君，只你一条鱼在这儿，你不觉得冷清么？”

    “……你爱热闹，就看不惯别人清净了？”

    “嘻嘻，那倒不是，但如果我身边人都不喜欢我，我一定会很难过的啊。”

    “可别人对你笑，也不意味着就喜欢你了？要想谁都和你好，那可谁都讨不着好。”

    无央顿了顿，似有所悟，“这样么……”

    “……傻狐狸。”

    无央嘟囔道，“我有这么傻么，主人也这么说呢。”

    池中：“……”

    回风崖的晚风吹了几个来回，青鲤到底还是没憋住——

    “诶，狐狸……你到底为什么非待在这儿呢？”

    无央伸了个懒腰，“喜欢嘛～”接着挪了挪蕉叶，“你不出来的话，我还放这儿啦。”四下张望，仍不见动静，只得转身爬进了小窝。

    泼——

    无央回眸，怔怔看着池面上摇动的水光，水光之上，立着一上一下两个小字：

    吾……

    名……

    无央歪了歪头，水面浮起了更多细小的水珠，渐渐在空中凝成新的字眼——鱼

    无央噗嗤笑出了声：“我当然知道你是鱼啦，哈哈……”

    咻——

    ……劲风掀来，无央顿时凌乱，忙闭紧了嘴，升起的水珠又凑成了另一个新字——环

    少年来了兴致，看着水珠以极慢的速度再次汇拢，巴不得借点力给她，焦急的等待中，那第三个字也终于现形——漪。

    “鱼、环、漪……这名字真好听，池君，你怎么不早说呢，我还以为你真的就叫‘鱼’呢！哈哈……”

    青鲤白他一眼，“也就你这么傻……只怕夫人以为你是个懵懂无知的女孩儿，才定契收了你的。”

    无央自是不认，嚷道，“才不是呢，主人自然是因为我老实本分、心地善良、吃苦耐劳、五体勤快才收留我的，何况我……”

    “我什么？”一狐一鲤顿时熟络起来。

    “……主人才没这么挑剔呢，我的命都是她给的，我再傻，对主人可是万分的真心。”

    “心这东西也看不见，谁知道呢？”话语中带着些许笑意。

    “不信算了，又不给你……”无央哼哼唧唧，居然闹起了小脾气，青鲤闷声忍笑，冒起一连串气泡。

    唰——

    一道白光闪过天际，二人齐齐抬头，刚刚收敛的雨势静了还不到半个时辰，随着电光疾闪，只如一把尖刀掠过，豁开苍穹咽喉，在震耳的轰雷声中瓢泼倾下，势不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