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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风起,稀星落,云翳了月亮。

    入秋以来,还未曾下过一场雨。

    时至夜半,长安一片寂静,偶有两三声乌啼。淮阴侯府,也熄了最后一盏灯,与夜色融为一体。

    静,静,静。忽传来一道闻讯。

    “项王,你怎么能在这里?”

    他沉默着,无声以应挑衅似的话语。

    韩信,比记忆中落魄许多,消瘦的程度不及初入楚营的时候,神情却是罕有的灰败落寞。他成长许多,眼睛的轮廓更加深刻,尾端锐利如锋,微微眯起时怨怼倍显。此刻,一腔愤愤点燃漆黑的眼,其下的青乌含尽不甘的郁色,

    “我附在刘邦赐你的剑上。”他答。

    “哼,”韩信的脾气似乎坏了许多,拿讥讽的腔调说话,“明天你就可以安息了。我会找巫师净化这把剑。”

    “你没必要拿这种话激我,我已经死了,”重瞳折出奇异的光,“倒是你——为什么不直接丢掉这把剑?”

    “还是说,你怕死?”

    韩信笑了,微眯的眼睛睨着他:“对,我怕死。”

    你是英雄,但我不要像你一样。我有自己的追求,也有自己的方式。你诚然是个豪杰,但未免太过顽固,错失那么多良机。你死得惨烈,死得豪气——但我不会。我不要意气用事,白白死了,多年经营的事业毁于一旦。

    他眉头紧蹙,双目灼灼。他语调怪异,指向尖锐。他面红耳赤,目眩神迷。

    好像一个喝醉的人,将过去未曾说的、现在想说的,一股脑倒出来。

    他话得狂,说得轻,让项王不得不凑近来听。他笑,笑得傲,目有戚戚。

    “你不该来这儿。两年了,你才来找我,你已经杀不死我。”

    项王在迫近。熹微光芒逆着他的背乱流,将他的鬓发和配饰照得奇亮。黑色隐去他整肃的面庞,自然也隐去因薄怒而绷紧的双腮。

    他欺身而上,居高临下,重瞳沉默地审量着对方。那张脸年轻一如往昔,现在方有些去了幼稚的熟气。本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暮气沉沉,失意如斯,落寞如斯。

    他说:韩信,你怕死,逼死了钟离眜。你怕死,明知道刘邦疑你,却赶走了蒯彻,就像我当初赶走范增一样——你必早死。

    风瑟瑟,吹入梦中,森森然。

    韩信绷起了唇,难得显出一阵慌乱。

    项王伏在身上,好似盘踞潜蛰的虎。那双诡异的重瞳,宛若不可测的两洞渊,轻易吸走人的心神。

    握住颈项的动作也可谓轻而易举。他只消稍稍施力,就能换来对方好一阵垂死挣扎。

    他勾勾手,将韩信规整的前襟扯乱。

    他好气馁。

    长安养人,把他养得不人不鬼。御赐的府邸,不过天然的樊笼。他终日于此,远了马嘶,远了金鸣,远了兵卒的唱吟。忽然觉得,日头变得好长,黑夜变得好慢。他想起小时候读的书,用吕尚的事例努力劝服自己……可想得越多,越想起天子逡巡的无处不在的视线,想到钟离眜的血泪失了价钱……

    近来,早该亡故的人重又出现。项王,穿着入殓时的衣裳,有时意气风发,有时狰狞怖厉。便猜到,他非活物。韩信努力忽视他,不曾想那魂灵竟然还主动接近他。过去种种浮现心际,韩信夜不能寐,闭着眼睛,却还是知那魂灵的存在。

    项王,你不该在这儿。他这般想:如果你要索命,凭什么找我?

    委屈,愤懑,不平。

    无人能近的府邸,几年来只有一位客人。他装扮雍容,高坐车架之上,銮铃响动惊起门前罗雀。

    淮阴秉着那股子不平和疲惫,全尽人臣的礼节,顿首做得极佳,后脊富有技巧地挺直,使人感到一阵精神气。皇帝放荡成性,自不在乎礼节,但看人却是一流。见罪臣非但不靡靡欲颓,还颇有蓬勃生机,一时心情复杂。

    好爱卿,让朕看看你。

    青年笑得好不真诚。皇帝一瞬不瞬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视线随手掌的抚摩起伏。

    很年轻的一张脸。在长安久了,远离战场烟尘的销磨,本自昳丽的线条更明晰了不少。算来,他而立已过,才微显出成熟的棱锋。

    淮阴侯,也是大将军,任由皇帝狎昵地动作,一声不吭。厅内还有下人,皇帝没让他们散,自然要留在此处待命。于是,任凭侍儿们如何眼观鼻心,也无法彻底忽视这幅诡异图景的存在。

    指腹摩过眉眼的弧,顺侧颊的流线滑下,另四指轻轻扫过下颌,拇指又按着走过唇瓣。

    柔软,是人骨血的触觉。

    皇帝笑了。

    他最后捏了捏淮阴的胳膊,亲切地揽过对方的肩:瘦了不少,多补补。

    侍儿们不如他二人自得,周身紧绷,迅速布置好对弈的用具,再换上皇帝喜好的焚香。

    这天气象不好,日发白光,死水一样悚然,

    外光亮堂了内室,投下弈盘两头各自的人影。先时尚热情的皇帝显出几分疲态。

    棋盘上淮阴走得迂回,总让对方每于志得意满之时竹篮打水。他冷眼察视这局,认定对方分明是个莽撞自大的臭手。只要他想,他可以轻而易举摧防掠地,立刻结束这场闹剧。

    眼前这个莽进急退的人,好大喜功,并非理想中的帅才。

    灼灼白光下,香炉腾起青色的烟雾,氤氲了人的话语。

    皇帝识破对方的避让,自觉无趣,又侃起手下诸将。

    彭越、英布、樊哙……

    淮阴动着唇,目光驻在棋盘一角,并不看人。这波澜不惊的表情,让皇帝得意得想发笑。

    “彭越呢?”

    “梁王……”

    他的声音淡淡的,仿佛渺远的音讯,疏离的姿态让人不禁喜上眉梢。

    淮阴不养门客,不结党营私。这很好——万一他亲近了谁,谁就会成为新的麻烦。皇帝自认为自己惯会用人,摸爬滚打几十载,他以为自己相人方面也有所长。淮阴是个孤傲的人,功高盖世,又眼高于顶,不会随意与人相交。这省了他不少事。

    这很好。

    放眼天下,没人比他更能耐,所以他注定没有过命的朋友,因此也不会有樊哙等人的顾虑。否则,又会横生事端。而皇帝自觉,无论是自己的年纪,还是自己的能力,都难以再一次应对楚汉纷争。

    这很好。

    他放弃了独步天下的机会,卖友求荣。扣上谋逆的罪名,现在更是身败名裂。齐楚易王几载,不会再有人为一枚弃子伸冤。

    皇帝飘飘然:如我能将几何。

    淮阴促狭地笑了,深沉的眸子里突然闪过往事的任性,可这绝非无知的幼稚:“不过十万。”

    对方的表情明显出现裂痕:如你能将几何?

    他答:臣多多益善耳。

    后来尽管淮阴以“天命所授”救补那任性,这场会面还是不欢而散。

    风作弄起梧桐,拨起萧索的曲调。明月圆满又缺残,与故人不欢而散的情景又浮现眼前。

    他积郁日久,苦闷无度。府上无聊,净是皇帝的眼线。韩信匆匆入梦,在梦中会见了故人。

    “项王,你怎么能在这?”

    他话里含怨。被对方逼上书案,仍不敢直对那双逼视的奇目。

    项王目生重瞳,乃圣人之兆。身形高大,力能扛鼎,宛若神人……韩信不得不承认,他畏惧那双眼,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每视之总不由自主与他人同流,向那人臣服。

    项王扯开他的外衣,宽大的手掌握住他的脖颈。

    “韩信,你必早死。”

    于是如当初一般吻下来,肆意地,张狂地,咬在他的rou上。韩信在梦里也觉得痛,怀疑那几颗尖牙把他的灵魂咬伤。

    他又抬起韩信的腿,掐着腰,不管不顾地挺进去。

    嘶——

    泪水登时溢出眼眶,韩信咬牙泄出一缕痛哭。项王毫不怜惜,咬着耳尖,掐着臀丘,自得地动作着。

    悲愤吗?痛苦吗?绝望吗?

    这种令他耻辱的事,以前可是惯会带来欢愉的啊。

    身亡之后,他再难感受为人时的知觉。附身剑上,他只觉自己的情感要随铜剑一起锈去。那些火热的、激昂的情绪像流星一样逝去。

    但是他看到了他,只一眼,莫名的情感重新回归沉寂的心灵。项王将其解读为不甘与怨恨——明明是为他筹谋计画的信臣,却背叛他转投敌营。他自认待韩信不薄,故而更怨其寡义之行——当初同他抵足而眠、同起同卧的又是谁呢?

    “如果你要索命,凭什么来找我?”这是那人的心音。

    痴了,傻了。项王嗤笑一声。那人瞪着自己,全无在楚营内精明的求全隐忍之色,故而他下此论断。

    也无怪不痴,无怪不傻。就连共事的人前来挥别,也得绕三道。这座府邸布局诡异,近水却是死水,近山却是断崖。足见人心险恶。项王举目四望,终于叹了口气:你必早死。

    他还记得,最后一次望向天空,他看见白虹贯穿太阳,江涛汹汹,战旗猎猎,蒲苇荡荡,结成一曲恢弘的送别颂……回顾半生,如流星瞬逝,夏花璀璨。一个又一个人在脑海里与他挥别。最后,神思定格于一人。莫名其妙,又理所当然。

    韩信。那个潦倒的少年,眉目阴郁而不失自信,态度软弱而志向坚定。这个少年曾经在酒会后向他承诺,一定会成就他一番霸业。

    “我从小听说孙子姜公的故事,倾慕向往已久,”韩信说,“家父对我寄予厚望,赐名为‘信’,希望我矢志不渝……他认为我定不止于此,我也认为自己能做得更好。”

    好狂放的话,不像出自一个唯唯诺诺的小兵之口,倒像出自市井狂生之口。项王——当时还是项将军,也是个年纪相仿的男人,很容易为对方的情绪所感染。宴会已散,项将军还留有一坛酒。兴酣意浓,便启封分杯,高歌。项将军拿坛子当皮鼓,一边拍打一边唱歌,歌声野性恣肆,情绪激动高昂。不一会儿,那小执戟郎望向项将军的眼神再次充满崇拜。

    项将军兴头起来了,觉得唱歌还不够。少顷,他把自己的剑交给少年,让对方应和他的歌声作舞。

    月光摇动,于枝梢的顿停中顿停。少年引剑起舞,动作不似寻常力士那般慷慨豪迈,一招一式从容不迫,不紧不慢。架剑、回旋、顿足,举手投足尽是贵族风流。

    他倒是舞得雅致,毫无眼力见,与项将军歌的可谓格格不入。韩信很快意识到这点,涨红脸停下了动作。

    项将军问;“怎么停了?”

    他答:“卑下剑术拙劣,不配将军的歌。”

    “你的剑舞不错,是向谁学的?会龙且那门舞吗?”

    “回将军,卑下从家父略学一段时间,后来拜认一位老师,再后来又向杂书学,东平西凑至此,”想到龙且,他脸上分外懊恼,“龙将军的剑舞,卑下有幸见过。若非要形容,那便是雄勇豪迈,惊为天人……卑下不才,并不会。”

    “哈哈,”项将军朗声大笑,“你夸太过了!”

    少年不解,投来疑惑的目光。

    “韩信,我听说过你。你以前就常佩剑,”重瞳幽幽,流光溢彩,“但你并不擅长,或说,你不喜欢用剑——不是吗?”

    少年思索片刻,颔首称是。

    “你要是看了我的剑舞,才知道什么叫‘惊为天人’!”项将军朗然一笑,拿过那柄剑“它名为‘天子’,可不要埋没它——会唱《国殇》吗?”

    那原是一首悲愤的楚歌。面对外敌的侵凌,楚人——尤其是士兵——应该抛颅洒血,以荐天地。战争动荡,大权倾颓,再生的楚也不过是他国的依附。起兵反秦的楚人,常常歌咏《国殇》,以铭记国仇,激励斗志。

    玉辉皎然,流泻而下,投诸帐内,结出一面幽蓝的纱,又为壁上炬火燃起野壮之色。

    帐内,一人挺身而起,回身旋至火光融融的中央。他高举长剑,昂首上视。转腕,扭身,回刺,一气呵成。速比狡鹰,势压虎豹。时而扬手上刺,时而逆势下劈……韩信站在一旁,火光映照出一张激动的脸面,然而他本人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冷静。昔时,他对剑学自认志不在此,故浅尝辄止,只学到一点皮毛。而今观项将军舞剑,仿佛醍醐灌顶,胸壑中似乎隐约有了剑学的眉目。

    他有注视上位者的习惯,因初出茅庐而缺乏掩饰的技巧,这冒犯的视线常为他人察觉,难免招来非议。不过他从未放在心上。

    韩信注视着项将军,心潮澎湃。他想起自己从项梁残部中脱出,按名册列队参见新主时,是何等灰头土脸,风尘仆仆。那天,项将军正与部下从容对话,只扫了一眼名册,看见他,便分外隆重地招待他。

    大好的阳光,光亮了项将军高大的背影。他跟在人后,逆着光,仿佛看见了天神。

    而今夜,月光幽静,洗落几分为将者的凌厉。他在一旁和歌。看着那人月下的英姿,内心的信念愈发坚定。

    是的,他就是我要辅佐的人。他是一个真正的英雄,合该乱世称王,步履至尊。而我,要通过他实现理想。我们相互成就,要给后世成另一段美谈。

    思及此,韩信情难自已,歌声越发激昂: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一曲终了,项将军面泛红光,兴致勃勃:“韩信,你看我跟龙且比,谁的剑舞更好?”

    韩信低眉:“卑下不懂……但私以为将军的剑舞更好。”

    见对方一副思索的情状,项将军摆摆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卑下驽钝,以为将军速、力、势皆合乎曲调,非一味迁就韵律。起剑、折剑、收剑,行云流水,情势豪迈,有虎啸豹跃之气……”他顿了顿,“每个方面都远胜龙将军。”

    项将军哈哈大笑,走近少年,揽过肩膀:“你不懂剑,但说得不错!”

    “可是韩信,只是架着剑,可是不行的啊,”项将军抚过天子剑,剑身的花纹泛着冷光,“剑有灵气,不要把灵气湮没了。”

    项将军握住少年的手,引导对方握住剑。

    “来,我教你……”

    淮阴做了一夜梦,睡不安稳,却也醒不来。好歹睁开眼,侯府招人嫌的物什再度落尽眼帘。烦闷的情绪和昨夜的故梦同时涌上脑海,一时间令人五味杂陈。

    项王,项将军。

    少年士兵,执戟郎,大将军。

    他有点恍惚,环顾周庭,再不见那个森然烦人的影子。现世空落落,他心中一片苍茫。披衣出房,看见落叶满地,残红遍野,地上泥泞,想是足足下了一夜雨。

    项王,项王。他呼唤起来,声音极轻极轻。

    风起天凉,侍女给任性的侯爷披上大氅,又说:“侯爷三日前请来的巫师到了,就在堂上。”

    淮阴没有回应,驻足观花,片刻后回到堂前。

    那名自诩楚人的巫师,身上有齐人的装饰,模样好似故人——令淮阴痴看了一会儿。

    “侯爷,剑上有残魂,”巫师的嗓音沧桑极了,“要驱散吗?”

    项王,你再不出来,就再无再见的机会了。淮阴在心里纳闷。

    可是周遭全无动静。

    于是留下一声叹息:“驱散了罢。”

    他终于还是要把剑的灵气给抹掉——不知何时,他会遭到剑的报复呢?

    淮阴郁闷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