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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玉琉璃盏(3)

    陆其灵主修医药学,沉迷佛法。

    常常有俯瞰众生的感觉,他只是芸芸众生之一,和猪牛蚊虫也无区别,一样要受苦,区别只在于无知和有知,他受苦,等于别人受苦,别人享福,等于他享福,因为万物一样,只是色相不同,本质归一。

    这种精神,支撑着他挨过弟弟的排挤、母妃的殴打、舅舅的过分亲近,还有漫长无涯活着的时光。

    坏处就是他常常走神。

    猛然惊醒。

    不知道为什么过去了几个时辰,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不知道刚才在干什么,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

    他常常不能专注,生活像断了片的皮影戏,上一幕和下一幕完全断裂开。

    陆明呦是他的例外。

    生如苦海,一个人越用力就越苦,陆明呦就是那个活得太用力的人。

    陆其灵常常灵rou分离地观察着陆明呦,在她生病的时候抱着她,灵魂飘飘其上,也俯视着她,和自己。

    “这药好难吃。”陆明呦评价道。

    陆其灵深以为然,但是良药苦口利于病,他正要劝陆明呦吃药。

    陆明呦吹了吹勺子里的药,已经递到了他的嘴边。

    陆其灵猛然惊醒,低头看了看,才发现躺在床上的人是自己,生病的也是自己,不是陆明呦。

    陆明呦过来照顾他的。

    灵rou分离。

    他总是冷不丁地回过神来。

    “我不想吃。”

    陆其灵觉得大脑太重,里面像是一块浸满了水的海绵,闷闷得沉重,让他恨不得溺毙自己,所以也不想吃药,不想做任何能让身体好转的行为。

    他躺在床上,侧过身去,背对陆明呦。

    一向是他照顾生病的陆明呦,这回换他生病,他却比陆明呦难伺候多了。

    “不吃药怎么好呀?”

    陆明呦的手还没有药碗大,站在床边,面对陆其灵突然而来的任性,有些懵,学着别人哄孩子喝药的语气,问道。

    陆其灵痛苦得想死。

    他很健康,比陆明呦还高很多,他几乎不生病,但到了生病的时候,他真的不知道为什么陆明呦会愿意喝药。

    死了多好。

    他一点也不想活。

    陆其灵希望陆明呦离开,然而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身体上下真如佛经所说的一样,好像身处火宅之中,血液沸腾,甚至他怀疑自己的皮rou已经被烧焦了。

    唯有耳朵异常灵敏。

    他听着陆明呦的声音,推测出她一步步的行动,放下药碗,脱了鞋,上床,坐在他身后,大概在想什么安慰他。

    “那你睡一会儿吧,我陪你。”

    陆明呦第一次面对他生病,有些茫然,给陆其灵拽了拽被子,拍了拍他,又弯下腰,在陆其灵额头亲了一下。

    她抱着陆其灵睡下,如往常生病,陆其灵抱着她一样。

    陆其灵觉得她可怜,又瘦又小又过分聪明,活在世上多苦难,就跟一根摇摇曳曳的小草,世人的手那么多,没有一双是护着她的。

    “陆明呦。”陆其灵呢喃这三个字。

    没有什么比得上他的信仰,除了陆明呦这三个字。

    他不想当皇子了,他要出家。

    陆其灵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脑子如同针扎一样疼,他就躺在床上,并不觉得恐怖,安安静静地想到,饿死算了,走得也干净。

    “起来了。”

    陆明呦喊他。

    陆其灵表情冷漠,一动不动,他不想管自己,不想管陆明呦,不想管这世间,他就是想死,脱离苦海,生就是苦海。

    他在床上躺了三天,越躺越舒服,感觉身体格外轻盈。

    陆明呦偏偏要他喝水,要他吃饭,要他吃药。

    陆其灵能从陆明呦身上感受到她强烈的想要生存的欲望,这欲望是有害的,对人人都有害,所以他不要这种欲望。

    世界如火宅。

    他不要这栋火宅。

    陆其灵从上而下俯视着众生,包括他自己,包括陆明呦,然后他准备离开,彻底脱离苦海。

    陆明呦晚上躲在被子里偷偷哭。

    她的哭,对于陆其灵来说是另一种苦难,如果人心都是一片一片的话,世间其余苦难像是捶打和裁剪,唯有陆明呦的眼泪,不是落在被子里,而是落在他心上,硬生生灼烧出一个个洞。

    陆明呦总说他傻,其实不然,陆明呦才傻,明明世间百般苦,她却还是想活,像个襁褓里的婴儿,没有智商,只有活下去的本能,嗷嗷哭给谁听呢?

    “你什么时候能长大?”

    陆其灵转了个身,搂住陆明呦,声音嘶哑无奈地问道。

    陆明呦太傻了。

    死有什么好哭的呢?她应该笑。

    她一哭,他就会心软,他一心软,就得继续在这世上受苦。

    她不是在救他,而是在害他。

    陆其灵偏偏没办法,陆明呦对他来说是信仰以外的东西,信仰,和陆明呦,前者是解脱,后者是火宅里的一块糖。

    甜是甜,但他贪恋这一点甜,就得继续忍受火宅的炙烤。

    陆明呦什么也不懂。

    她一天天长大,但在陆其灵眼里,她与初见时没有区别,像是鸟巢里嗷嗷待哺,气势汹汹,又难以掩饰住惶恐的小鸟。

    他希望陆明呦的智商能随着她的年龄一块增长,可惜没有。

    这是个傻孩子。

    陆其灵怜悯地想到,当然世人对他来说都是傻孩子,但陆明呦是唯一能激起他怜爱的那一个。

    他决定娶陆明呦。

    这一决定是默默的,不曾告诉任何人,因为这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事情。

    他和陆明呦一块长大,熟到不能再熟,陆明呦是喜欢他的,陆明呦之于他特殊,他之于陆明呦亦然,陆其灵对此心知肚明。

    他以一种父亲的视角、丈夫的视角,看待陆明呦。

    燕凌师兄、莫向晚师姐、陆微韶师兄,还有那个杀手卜千舒。

    陆其灵始终陪伴在陆明呦身边,看这个孩子如同在悬崖上走钢丝一样,摇摇欲坠地活着,但终于也是活下来了。

    他随时准备娶陆明呦,或者为陆明呦收尸。

    这两个念头达成之前,他先被陆明呦整破防了。

    祸首是一次泡温泉。

    陆明呦有时候来葵水,都是他帮忙准备垫子,甚至会帮她洗衣服,而且神山什么都教,两人完全知道对方的身体和自己的有什么不同,生病时也是抱在一起睡的,因而完全没有好奇,也没有因好奇而产生的兴趣。

    陆明呦原来是和莫向晚一起泡,没了师姐,她就和陆其灵一起泡。

    陆其灵以为自己身上的伤已经好了。

    “怎么是鞭痕?你娘打的还是你弟弟打的?”陆明呦泡在温泉里,锁骨以下裹着浴巾,突然朝他游过来,凑近仔细观察陆其灵裸露在外的肌肤。

    陆其灵上半身赤裸,下半身裹着浴巾,热气蒸腾,他冷白色的肌肤显得更白,也因此让鞭痕显露出来。

    他的灵魂直直坠落,坠落进身体。

    那种时间分裂感又来了,明明上一秒陆明呦还是因为他连续三天不肯吃药,而缩在被子里哭的小孩,这一秒,陆明呦凑得这么近,美丽洁净地让他陌生。

    陆其灵微微垂眸,看着陆明呦,四目相对,两人都浓密纤长的睫毛,几乎撞在一起。

    “你的头发什么时候这么黑了?”陆其灵摸了摸陆明呦满头乌黑的及腰长发,问道。

    陆明呦侧过脸,看了看头发,又再次看向他,并没有回答这无聊的问题,伸手摸了摸他身上的鞭痕,道:“上次你自己做的玉痕膏还有吗?怎么打得这么重?最好别留疤痕。”

    她漫不经心地说,漫不经心地摸,指腹在陆其灵的伤痕处划过。

    陆其灵忽然间觉得灵魂沉重,没法再升上去,而这种重量感来自陆明呦。

    他擅长精确冷酷地切割自己的精神,一块一块,像分出猪蹄、猪耳朵、猪肚一样,弄清楚每一根神经在想什么。

    他现在跟那些yin邪的男人一样,身体有着畜生都会有的欲望。

    这不对。

    他是打算娶陆明呦,照顾她一辈子的,但两人不该有欲望。

    他不喜欢女人。

    陆明呦的表情若有所思,眼睛黑白分明,像是蓝天白云一样,纯净无垢,一看就知道只是在思考,并没有什么杂念。

    陆其灵的灵魂从来高高在上地俯视她,俯视所有人,而今他有一种被陆明呦拉低格调,与畜生为伍的屈辱。

    屈辱感扰乱了他的思考。

    陆明呦起身离开温泉池,背影是雪肤乌发,美丽绰约。

    陆其灵呆呆看了一会儿,移开目光,决心忘掉今天发生的事情。

    所以他忘记了,陆明呦又不是傻子,她当然分得出来那鞭痕到底是不是他母妃、弟弟打的,既然不是,她又怎么会坐视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