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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设好的猎场里,走向我

    临下班时,林昭的手机上又收到他的信息,“我过去接你。“就像他本人给人的初印象一样,不易接近,惜字如金。

    顾仁成没像之前接林昭站在车边,而是靠在写字楼外围的墙上,一捕捉到她的身影就向她走去。

    “走吧。“两人向路边停靠的车子走去。

    “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他捉住酒杯,红酒在酒杯里扩散晕染,那红也就不讲道理的飞上他的脸颊,浇化冷硬的下颏线条。他眼中沉没的冰被换为酒,酒液漫溢。

    林昭执刀叉的手一顿。

    虽然挣扎着从过去的泥潭里勉强逃脱,但她始终不愿再回头看那令人作呕的泥淖一眼。她的身和灵魂都带着伤,天阴下雨的时候总会复发,搅得她生疼。

    “怎么了?”他一直注视她,余光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当下便放下杯子发问。

    “没什么,就是想起过去,心里不平而已。”她干脆放下刀叉,自斟自饮,借酒气消去心里的郁结。

    “对不起。”他自知失言,低头不再言语。

    她沉默半晌,忽然出声。“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要逃吗?因为你的控制欲。”

    “不要误会,我说的又不是现在的你。”

    “你向我求婚的时候,在带戒指之前说的话是什么?‘你觉得,我对你还有什么不了解的吗?‘那一刻,不,从你向我求婚的时候,我就觉得害怕。“

    “之后我知道连我们的第一次见面都是你的设计,那个时候,我心里的畏惧彻底覆盖了爱,我一直都很不安。“

    她的语气淡淡,顾仁成在桌子下的手掌却攥紧成拳。

    “我说了,那不是现在的你。“林昭结束回忆,看向他的眼神已经没有憎恨与厌恶。”你在矫正自己,你的挣扎与克制,我一直在看着。“

    汽车驶出小区后没有直接回到别墅,而是在街上走走停停。车窗外是城市的霓虹,光照不进车里,车里是凝滞的墨水。

    她说她一直不安。顾仁成忽然升起烦躁,他闭上眼睛,呼吸也变得粗重。已经忍了又忍,把阴暗面用温和的假面层层覆盖伪装,自信可以欺瞒她,直到她完全走到他的领地为止。

    她一直因为过去不安。他想到这点更加烦躁,因为对过去他没有办法。算了,他覆上额头,过去先放到一边,他想要林昭待在他身边,就现在。他了解她,她是个善良的人,见不得无辜的人因她受牵连,也一定不会放着他不管。他的眉头略松了一松,转眼间又蒙上厉色。

    如果她识破他的欺瞒,他本人没有办法留住她的话,顾仁成十指收拢,从座椅上直起姿态一瞬间板正。

    还有画廊,他心念电转,轻轻呼气,他和她的联系是如此的紧密,她的事业,她的生活,都有他的影子。他伸出手放在眼前,仿佛攥紧无形的锁链的一端。

    不能再想下去了,他一脚踩下油门,汽车离开原地渐渐融于夜色。

    尚在睡梦中的林昭自然不知道半夜来自顾仁成的信息,“这个周末,我们去游乐场,可以吗?“

    在白天散会后,金秘书发现代表在看手机,嘴角少见地上扬。

    今天是周末,游乐场里的人照例地多了起来,林昭站在水池旁望着远处的摩天轮。顾仁成和她的初吻就是在那上面发生的。她转头看向比她高了一个头的人,顾仁成也在看着它上下起伏,大概和她想到一起去了。

    林昭收回目光,把手里的鱼食一小把一小把往池子里撒,看那些鱼在水面上翻腾,漂亮地打旋回转。

    他随着收回眼神,低头也向池子里喂鱼。

    人都在稍远处的游乐项目里,水池旁边倒没有什么人。

    “你知道有种钓鱼的方法,“他说这话的时候仍在喂鱼,”每天不间断的喂鱼,让它们对一个地方习惯,不久就有越来越多的鱼聚到一起。“

    “它们习惯了,所以不用费心劳力地去抓它们。到那个时候,只要你把钓竿伸下去,它们就会咬钩。“

    林昭背脊生起寒意窜升至脑,她僵立着,眼里的震惊来不及掩藏。他话里的意味太过明显,他的改过以及补偿也许就是鱼饵,而自己因为善意成了鱼。

    她掩饰性地转过头去,习惯性地隐藏自己的惊惶。

    最后一把鱼食洒下,他收回手,身体转向林昭,声音不大却足够击破寂静,“我是鱼。“

    他是鱼,以爱欲为食的鱼,一直饥肠辘辘的永不餍足的鱼。

    她的嘴唇蓦然被他的薄凉完全贴合,他在吞噬,在索取,好让心里的空洞坠得不那么让人生疼。他放开她的唇,头颅贴在她的脖颈处,林昭觉得脖颈的皮肤上有温热的潮湿,连带着他呼出的热气一起,黏在她的肌肤上,难分难解。

    他的动作突然,不给人反应的时间,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把人箍在怀里。

    就这么过了一会儿,他才放开她,又重新恢复到冷静自持的样子。

    林昭觑着他,左手覆上脖子,指尖沾上他的泪水,明明是他情难自已,她却觉得脸上发烧。

    “我知道了。”她思来想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不成回答的话。

    他眼里的泪水没有散尽,被光一照又燃起灼灼火焰,视线下移,正与她的眼睛对上,等待她的回音。

    “我知道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显然是意识到了什么,声音比之前的又放缓一些。“走吧,等会儿我们再坐一次摩天轮。”

    就着一屋暗灯,顾仁成倚在床头,手掌缓缓附上胸口,即使隔了一层衬衣,掌下仍传来极度不规律的躁动。她知道他那些不可说的爱,顾仁成手指按上嘴唇,带着纹路的粗砺的指腹与唇相接,他想到白天的那个吻,眉间的郁气没有消去。要伪装成正常人,就要隐藏病态的一面,但是爱与占有就像剑刃的两面,洗不掉,摆不脱。他已经做好隐瞒一生的打算,但她会怎样?没有发现倒还好说,如果识破伪装了呢?

    他盯着空无一物的窗外出神,看天深复为天淡。

    像往常一样,林昭开着车子上班。她的后备箱里有几幅打包好的油画,是待交付给画廊的作品。车停到楼下,她打算先去交画,再去上班。

    走进画廊,她远远看见两人——一个四五十岁的西装眼镜男子,另一个是副馆长。副馆长不时在旁边讲解。林昭正要离开,忽然听见中年男子问起画廊的经营状况。

    他就是馆长吗?她怀着疑问向副馆长办公室走去。没走几步就碰上一个馆员,林昭上前询问。那馆员见是她,也不认生,头偏过去再偏过来,“不,馆长是个三十来岁的人,不是他。”

    “您见过馆长?”

    “见过一次,那个人看上去很阔绰,但又不像暴发户,应该是干金融的。“

    那这个人是馆长派来的理事吗?林昭的疑惑加深,画廊背后应该是个财团,而不是个人小打小闹的投资。

    待那个中年人走后,林昭朝副馆长走去,“您好。”

    “去办公室吧。”副馆长转头见是她,向她做了个手势,引她走向办公室。

    两人在沙发上坐定,林昭也不多作客套,交待来画廊的目的,副馆长也直接按照流程审批,倒也没费多少时间。副馆长收拾文书,林昭瞄见“副馆长“的牌子,出口询问。

    “今天我看见您和另一个人一起,还听见您向那位汇报工作,那位就是馆长吗?”

    “不是,”副馆长嘴上应着,手底下整理文件的动作没停,“他来是代替馆长视察的,馆长向来不插手画馆的实际运行。”

    “我们和他们更像是合作的关系,或者说他是我们的后援。应该来说是种双赢的关系。“

    “双赢?一定是画廊的生意非常好吧。“

    “那只是其中一个方面,“副馆长停下动作,走向林昭。”我们画廊也有实物支持,因为他们会从画廊里的作品里选择画作,去装饰他们的酒店什么的…… “

    “他们的酒店?那他们是……“

    “哦,是家建筑公司。“

    副馆长仍继续介绍,林昭坐在原地,耳朵里嗡的一声,觉得全身仿佛被人打碎了。

    从事建筑的公司,画廊“G&L“的名字。

    还真是直白。

    “我还有一个问题。“她的声音有种说不出的疲惫,“我的画像……都被他们选走了吗?”

    “您是我们的签约画家,他们会优先挑选您的画作。”副馆长起身走向饮水机,“当然也有其他人相中您的作品,我们签约也是根据作品的销量来定的。“

    “谢谢您。”林昭起身,神色恍惚地走出副馆长办公室。

    差点忘了,林昭走在走廊上,苦笑出声。差点忘了他的本性,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伪装出温和的样子,实际上冷静又残忍。“一旦被对方盯上,就像被眼镜蛇缠住的青蛙。”这是周尹给自己的警告,五年前是这样,五年后还是这样。

    那名理事走后,下午副馆长桌上的电话响起。

    “您好,”副馆长拿起听筒,“顾会长?上午您派理事来接洽工作,现在您又亲自来问询……“

    “我很快就会卸任馆长,当然对我只是个头衔,不过我们集团仍是画廊的后援。”

    “我知道了。”副馆长在和理事接触时已经知晓,也不慌张,只是再从馆长处亲耳确认还是有些意外,“您突然宣布卸任,确实让人意外啊。“

    “最近要转移工作的重心,画廊就要拜托你们了。”

    “是。”

    “还有一点,我希望直到我卸任,一直到新馆长上任为止,我是馆长的事情不要说出去,您不明白也没关系,只要照做就好。”

    顾仁成挂断电话,空荡的办公室里只有他的声音。他十指相合放在桌面上。一开始创立画廊的时候的确怀着不干净的心思,想着凭着业务上的往来接近她,将来再用画廊作拉拢她的手段。

    昨天坐在床头想了一夜,他决定把隐患提早解决掉。卸任馆长,将对画廊的控制转到更隐秘的地方。他对着空气,突然笑出声来。在牵她的手的时候,她就说过讨厌隐瞒,现在他和她的关系,就像是悬在空中的绳索。

    她早晚会知道的。

    下班的时候,她照例看见他的车子。林昭瞥见他的身影,手抚上方向盘,汽车向远离他的方向转弯,避免与他照面。

    在她作画的时候,她放在画架边上的手机发出嗡鸣。她划开手机,果然是熟悉的号码。她闭上眼睛,调整状态之后才划下接听键。

    “你回家了?”

    “今天我是开车上班的,下班的时间也比以前早了些。”她尽量平复心情,避免直接向他质问。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天冷了就应该更要注意自己。”

    “最近这几天我要给人补课,你暂时先不用来接我了。”

    “好。”他应了一声,表示知晓。

    “最近你又买了我几幅画?”她不想再伪装下去了。

    “是,从那个画廊里买了些画,一部分我自己收藏,一部分当建筑里的装饰。”

    “那你认识那个画廊的馆长吗?”

    她听见电话那边的呼吸一瞬间顿住,然后是走动的声音,还有开窗户的声音,紧接着风声更大了。

    “……认识,我和他算是老朋友了。”

    还不算太糟,她暂时也不想再挂断电话。“我有个问题,你既然说和馆长认识,那他是什么人?你不回答也没关系,我只是好奇。”

    电话那边只剩下呼吸声。通话时长一分一分增加,久到她以为是他忘了挂断。

    “是个三十多岁的人。”他终于开了口,顿了顿,又接着说下去。“那个画廊是因为他的妻子是个画家,专门给她开的。”

    “还真是情意深重。”

    “不,他们两个之间已经离婚了,因为……馆长把他的妻子弄丢了。”

    “那他还开画廊干什么?触景生情不会难受吗?再说了,他妻子也不见得会要画廊的。”

    “我也劝过他,”他的语气更低沉了,“他说‘做总比不做好‘,又说’除了这个外,他也想不出来其他的方法‘。“

    “还真是痴情的人。“她岔开话题,”你好好休息,毕竟你还有工作。“

    “好,你也是。“

    林昭放下电话,重新捻起画笔作画。

    顾仁成站在阳台上,风声作响。把手机放回衣兜,望着远处的群山。明明按理是要搪塞过去的问题,不知怎么的又借题发挥。他扯住衣襟,凝立观望。不是树梢扰乱视线,也不是风搅动思绪,是他的心,它不受控制,偏离航线。

    这几天林昭都在按照合约的要求交付作品。副馆长惊讶之余,也叮嘱她要注重自己身体。

    “不,过段时间我打算出去一趟。”

    今天是交付作品的最后一天,林昭像往常一样走到画廊。副馆长没在办公室,而是在外面的椅子上打电话,一看见她,把手机摁灭。

    “您好。”林昭坐在副馆长对面,两人之间隔了张桌子。

    “我就在这坐一会儿,作品交给您之后我就走了。”

    “这么快?”副馆长边签名,边随口反问。

    “因为我一个朋友说要我去给她帮忙,顺便去那里学习一段时间。”

    “那很好啊——喏,你的文档。”副馆长把文件递给她。

    “话说回来,我还没见过馆长真人呢。“林昭有些遗憾,”我问了馆员,他们说人三十来岁,像是搞金融的。“她的视线瞄向桌上的文书,”馆长姓顾吗?我看签名都是这个。“

    “……“副馆长愣了一下,不好否认,也不好承认。

    林昭见他明显知道,却一直不主动告诉她,也没有心思绕弯,索性直接戳破。

    “馆长从事建筑,据说年龄也不大。“她看向副馆长,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原建和建筑的总裁,顾仁成。“她向后一仰,“我认识他。“

    “……”副馆长的眼珠在眼眶里上下震颤,不自觉地与林昭错开视线。

    “您下次打电话的时候,一定要稍微注意一下附近——刚才我一直在旁边的隔间赏画呢。”

    副馆长汗如雨下,好不容易送走这尊大神,翻起桌子上倒扣的手机。屏幕亮起,解锁之后,手机与地面好悬没来个亲密接触。

    亮起的屏幕上是一串还在增加的数字,正是通话时长。

    他拿着手机,就像拿着个烫手山芋。挂掉不合适,想说什么,又嗫嚅着不敢出声。那数字终于在他打好腹稿,以壮士断腕的决心开口之前停止增长。

    他顾不上揩去满头的虚汗,坐在那里半晌没动,盯着恢复到未通话界面的手机。完了,这下丢工作都是轻的。

    他只有一个朴素的愿望,那就是不要出现在明天的新闻里。

    林昭走出写字楼,提着包向路边的公交车站台走去。那个副馆长倒是个单纯的人,至于“听到电话”,那只是个套词。大家都是成年人,对这些还是有所察觉的。

    他还是那个样子。像他这种人,能给她的自由也是相对的自由。

    要去计较这些吗?林昭抬头望着天空,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算了,闭上眼睛,跟他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