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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强/双性】困兽

    再次见到高启强,是在12月,那时,高启盛与陈金默已经潜逃了两个多月了。

    他是在我们单位给我们安排的宿舍楼下等到的我。那天我加班加到了夜里十一点,路上没什么人,高启强孤零零站在一盏路灯下,双手插兜,看不出牌子的羊绒大衣臃肿松垮,浊黄灯光自上而下倾注在他身上,他乌黑的头发没用摩丝向后梳,和多年前一样凌乱蓬松地散着,整个人瘦削许多,也憔悴许多,脸上尤其明显,顶光一照,更显出眼下腮边那些凹陷的纹路。

    在看到我之后,高启强灰扑扑的眼睛亮了亮,径直向我走来。我面无表情,等他在我面前站定,将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向后撤了一步,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他僵了几秒,还是弯着眼睛堆出了副谄媚的笑。他不该笑那么多的,他才三十六岁,眼角鱼尾型的笑纹已经刻进了骨头里了。

    “安欣,这个点才下班啊,真是辛苦。有你们这样的警察在,我们老百姓就放心了……”

    我冷冷看他,不为所动。“高总大半夜的不睡觉,专门跑来给我戴高帽,看来你们建工集团最近蛮闲的。”

    他吸一吸冻红的鼻子,居然有脸露出一丝窘迫与委屈。“我给你打电话,你一直不接,我实在没办法了,才只能来你楼下等你,都等了一晚上了,连口热水都……”

    “你觉得我应该接你电话吗?”我毫不客气地反问他。

    “高启强,你弟弟正在被通缉,你是协助通缉犯外逃的嫌疑人,我是专案组组长,我们之间,本来就不应该有任何私人的联系。”

    他还在笑,只是笑得有点勉强。

    “我知道,我理解,我……我只是……有件事,对你来说,是举手之劳的小事,想,求你帮个忙……”

    “不行。”

    “……不是犯法的事,安sir。”

    “那也不行。高老板,请回吧。”

    我拒绝得斩钉截铁,没给他留任何余地。高启强是条太没骨头的毒蛇,但凡见到一条缝隙,就会不管不顾,没皮没脸地钻进去。

    我看到了他脖颈上鼓起的青筋,扇动的鼻翼,知道他正在压抑怒火。高启强虽然是双性人,可他在京海做了那么多年的龙头老大,早就不再是当年那个任人凌辱的鱼贩,被我这个不通人情的小警察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下面子,哪还有必要钉在这里受这份闲气,大概下一秒就会拂袖而去吧。

    可高启强没走。

    不仅没走,还膝盖一软,扑通,跪倒在了我面前。

    那一刻,我听见我的心脏,也跟着扑通了一声。

    “高启强,你干什么?!你疯了?你要害死我啊?!赶紧起来!”

    高启强推开了我慌里慌张伸过来搀扶他的手,脸色惨白,睫毛扑簌簌地上下扇动,像是对绕着路灯打转的飞蛾的拙劣效仿。

    “你帮帮我,安欣,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我只是想,想见孟书记一面,一面,五分钟就可以,让我讲几句话……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真的没打算做坏事,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我知道他打算做什么。

    孟叔之前为了护住青华区普通群众的利益,不得不以龚开疆为桥梁,用高启强的建工集团和那个黑心烂肺利欲熏心的赵立冬打擂台,也算是让高老板仗上了势。现在高启强的弟弟和贩毒集团扯上了关系,孟叔这样老成又正直的政治家,自然会当机立断,像甩垃圾一样甩开他。可高启强怎么会轻易放弃,想要救下他弟的命,孟德海是他最后的,唯一的指望了。所以他只能来找我,希望能借着我这个世侄的面子,换一个当面求情的机会。

    都到这个地步了,还心存幻想。

    太可笑了,高启强,你太可笑了。

    可笑到,有些可怜的地步。

    “没用的。”

    我垂下眼俯视他,想让自己的嘴角向上抬出一点嘲讽的弧度,却怎么都抬不动。

    “都到这个地步了,你下跪没用,你找谁都没用,特别是孟书记。孟叔的为人我很清楚,他可能会驱虎吞狼,但绝对不会,为虎作伥,与你这样的人同流合污。老高,你唯一的出路,就是劝他俩赶紧回来,一起向我们自首,或许,还能有宽大处理的机会。”

    我以为他又会提起那些身为大哥有多不容易的歪理,把我的提议糊弄过去,可他只是扣紧了自己的膝盖,静静地仰望着我,半晌,说了一个字。

    “好。”

    “……你说什么?”我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

    “我说,好,我自首。我,我弟弟,老默,唐家兄弟,你想要什么政绩都可以……你想要队长的位子吗,李响和赵立冬勾结的证据,我也有,也可以——”

    “你到底发什么疯?!”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箍着高启强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他被我拽得步伐踉跄,差点摔倒,然后顺势抓住了我的手腕,抓得很牢,我试着挣了一下,没有挣脱开。

    “再让我赌一次吧,安警官。”

    他仓皇地对着我笑,一边笑,一边掉眼泪。

    “我知道,就算能见到孟书记,也……基本上,没什么用的,但……这是最后一条能走的路了,我总要全都试完,等到了下面,见到爸妈,我这个做大哥的,才敢说一句……我已经,尽力了。如果这一条路,这一条路也是死路……安欣,那我就认了,以后你带我往哪走,我就往哪走,我都听你的,好不好。”

    骗子。傻子。疯子。

    我脑子进水了才会再信一次你的鬼话。

    我动了动嘴唇,听到了自己冷酷无情的虚弱声音。

    “孟书记最近每天早上都在东山那边晨跑。”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高启强反而不笑了。他摇晃着身子,失魂落魄,恍恍惚惚后退了几步,然后,抬起手,盖住了自己湿漉漉的眼睛。

    “对不起,对不起啊,安欣……”他翻来覆去,哽咽着向我道歉。

    我也跟着眼眶发酸。我盯着他圆钝下巴上悬吊的那滴泪珠,忍了又忍,才没有伸手揩去。

    我想,或许,等他被孟叔拒绝,彻底走投无路之后,我陪着他去警局自首的时候,一定要多带几包纸巾,他太爱哭了。

    我一晚上没睡,第二天早上刚过六点,就顶着两个黑眼圈匆匆赶往了东山。

    其实我没必要跟过去的,让高启强看到,还以为我有多在意他似的。

    但我转念一想,我把孟叔的行踪告诉了他,万一两人见面时他看孟叔不愿意松口,情急之下狗急跳墙,动起手来伤害到了孟叔怎么办,不行,我得去保护孟叔,对,这是我身为警察的职责。

    我选择性地忽略了孟叔和高启强之间的体格差距与性别差异,就这样成功说服了自己。

    在上山的石板路上,我还遇到了另一个熟人,孟钰。她睡眼惺忪,一看就是被她爸强行拖来的。她跟我说,她爸应该已经上去了,她刚才走到一半才发现出门忘了带水杯,就去山脚的小卖部买了瓶水。

    “我家老头真是越老越古板了。”孟钰和我并肩而行,打着呵欠抱怨道,“你是不知道,就忘带水这一件小事,他劈头盖脸给我训了一顿,说我没有组织性没有纪律性,至于吗。”

    我揉了揉眼,困倦地说,“你爸什么样,你还不知道啊。我有次睡过头了,开会迟到了十分钟,刚进会议室就又被他一脚踹出去了,踹得我瘸了三天。”

    说到这,我心又提起来了。孟叔脾气不好,做了那么多年的刑侦工作,特别嫉恶如仇,最看不惯投机钻营的小人,要不然他怎么会和赵立冬斗了那么多年。听到高启强请求他保下一个毒贩,火气一上来,难免又要动手。高启强一个双性,本来个头就小,短胳膊短腿跟个小土豆似的,最近看着又瘦了那么多,能扛得住孟叔的拳头吗。

    我越想越觉得胆战心惊,不自觉加快了脚步,一头雾水的孟钰跟在后面问了我几遍怎么了,看我抿着嘴唇不说话,表情也严肃了起来。

    “安欣,你说实话,是不是我爸出什么事了?”

    “没有啊,你瞎想什么呢。”我目视着前方的台阶,敷衍了一句,心想,你爸别让别人出事就不错了。

    东山不算太高,我们走了十几分钟,就能看到山腰的亭子了。孟德海就站在里面,背对着我们,双手背在身后,似乎是在眺望京海的大好河山。而高启强,就站在他身旁,还穿着那件不合身的大衣,垂着头,偶尔抬手抹一把脸,似乎是在擦拭眼泪。

    “高启强?他怎么……”孟钰愣了几秒,脸上的表情很快就从惊讶转为了同情。“哦,原来是这样……他是来找我爸求情的吧,为了他弟弟的事……唉,他也挺可怜的。”

    “可怜什么。”我望着两人的背影,不知为何,心头涌起一股烦躁,说话语气也生硬了起来。“他为一个无可救药的犯罪分子求情,是黑白不分,助纣为虐,他可怜,被他们兄弟两个害的人就不可怜了吗。”

    孟钰撇了撇嘴。“你们男人就是没有同理心,他们旧厂街那种地方的双性,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男性是家里的天,被灌输了三十多年的这种思想,怎么可能一下子扭转过来,他肯定会为了弟弟拼尽全力的啊。虽然是错的,但是,可以理解。”

    我们逐渐向亭子走近,已经隐约能听到他们对话的声音了。他们两人都没有发现我们的到来,一方面是因为周围树多,便于藏人,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们吵起来了,情绪激动,无暇顾及周遭的环境。

    一开始,他们的态度都还算平和,说着说着,高启强忽然提了一句“三个月前”,孟叔身子一震,猛然转过身,指着高启强的鼻子,压低声音阴沉沉说了句什么,看表情像是在发出警告,高启强冷笑一声,开始解自己的大衣纽扣。

    我和孟钰藏到距离亭子最近的那棵树后面的时候,高启强身上的大衣,恰好跌落在他鞋边。他里面穿的是一件修身的白衬衣,能看得出来,他的腹部,是微微隆起的。

    怎么回事。

    为什么。

    发生什么了。高启强,怀孕了?

    他怀孕了,来找孟德海摊牌,是因为……

    因为孟德海,算是我的养父吗。他要用他肚子里的,我的孩子,孟德海的孙子,来威胁孟德海帮他吗。

    这个卑鄙,无耻,下三滥的双性人,简直是——

    等等,不对。

    我和高启强,上一次zuoai,是……

    一年前啊。

    “孟书记,胎儿也是可以检验DNA的,如果你不信这是你的种的话,可以找专业机构去检测啊。等检测结果一出,那份证明了你孟德海婚内出轨,和一个小你将近二十岁的双性人有了私生子的报告,可是很值钱的。反正,我这边已经有一份了。”

    “一命换一命,过分吗?只要能保住我弟弟的命,这个孩子,要打还是要留,都听您的。”

    “孟书记,您快点决定吧,别耽误时间了,您在床上明明那么有魄——”

    我的大脑一片苍白,耳朵里嗡嗡作响,直到一记响亮的巴掌,扇飞了我空空如也的脑壳中漫天飞舞的蚊虫。

    “贱人!婊子!我杀了你!”

    孟钰愤怒至极的尖叫声,和高启强的痛呼声搅拌在了一起。他无比狼狈,被比自己小几岁的女孩一把薅住了头发,根本无法躲闪,只能任由重重的耳光一下一下地落到他脸颊上。

    在挨到第五下时,他那双流出生理眼泪的垂眼睛,终于与我对上了视线。看着我额角鼓出的道道青筋,和眼白里密布的血丝,到底是心虚理亏,没敢向我求救。

    我漠然地挪开了视线,看向了那个置身事外的老男人。

    我说,“叔,您放心,这个孩子,很快就不会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