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别洛可可(正文)
???????十九世纪的英国乡村浸透在如画的田园风光中,这个村庄也不例外。它其中的意韵已经和它的同类一道,被各位扬名至今的文学家和画家们描绘了千百遍:可能唯一不一样的,就是这里的乡绅来自法国了。 约瑟夫·德拉索恩斯先生已经到了风烛残年,是那种上世纪意义上的一位贵族老爷,永远保持着矜贵的风度翩翩赢得平民不由自主的尊敬————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一些蜚短流长逐渐与之联系起来,于是他在村民心里的形象也开始怪异,这样的怪异随着他要娶妻的消息,又给套上了一匹狂奔的野马。 他有钱又出身好,却独居了一辈子:据老人说,年轻的时候那位就这么离群索居,也没传过玫瑰色的秘闻。现在行至暮年突然就要着手结婚了,新娘说来也神秘得没有一星半点消息,只知道当是风华正茂的年纪。 所以这是一个妙龄女子嫁给老头的故事?便也浪漫不起来了!人们一听便知道这其中绝对涉及钱,又或者是个迫不得已的可怜姑娘。 ……真相是后者,要是我在他们议论纷纷的现场,我就这么肯定地告诉他们。因为我就是准新娘。 一个穿越者,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欧式古典的陌生房间里面,素不相识的外国老者先是进来对我嘘寒问暖,等问过了,我也就知道这里是英国,十九世纪的那种英国,宅邸的主人家却是这名法国老先生,约瑟夫·德拉索恩斯。 以及,他说我是他从偷渡的家伙们那里救下来的,救我是为了娶我为妻。 说难听点,我是他买的老婆,我真谢谢他还肯编两句好话。于是就这么,我被关在他的宅邸里面等着结婚,想跑是不可能的。 ……果然没那么多帅哥给穿越女泡,就算有,也可能是几十年前的过期的帅哥。 因为德拉索恩斯虽然年将古稀,却保养得上佳,体态几乎没怎么走样欣长犹如年轻人,容貌虽然抵不过岁月的皱褶和斑痕,但也足以看出英俊优越的骨相,银灰色的头发永远梳理齐整成十八世纪最后的风尚,而且不显干枯光泽依旧。最重要的是,他其实……对我,说来不太想承认,老男人对我很好。 还没有正式完婚,约瑟夫也恪守礼仪未曾逾矩,他在我面前永远修饰得一丝不挂且非常绅士,我甚至感觉他在努力地和我培养感情。 比如我在陌生的国度和时空生活总归有不习惯的地方,他非常照顾体贴我某些格格不入的习惯,甚至我感觉都有点纵容了(这会令我忍不住想到自己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爷爷)。以及作为老人,法国前贵族自然也是有念旧的成分在。 因此约瑟夫找我聊天时,话题难免会涉及他擅长的、法兰西已经逝去的洛可可风尚。 或许在时下看来是个老土过期的玩意,然而于我这名二十一世纪的穿越女而言,洛可可是经历了岁月沉淀后走进了艺术馆的珍宝:我算是个法语生,当然英语也会,因此我与约瑟夫的交谈还是方便,此外我也喜欢那个年代的洛可可艺术,这在某种程度上影响我去学法语。 而现在有一位真正的、生长于那段轻快精致又细腻繁复的岁月的法国人。约瑟夫保存有那时候的藏品,他丝毫不介意地、可以说是迫不及待地将它们一一呈现在我面前:给我套上那些风情必现的洛可可裙装,饰以宽阔华丽的斜帽,再穿上珠光娇俏的缎鞋,于是老绅士就毫不吝啬地称赞我艳压群芳了————加之他的宅邸内外也被特意按照细腻柔媚的洛可可风格装修,废除了英国凛然严肃的架势,于是我便真的会产生身处那个年代、被一位风流倜傥的英俊骑士邀约的错觉。 一开始还担心自己作为东方人,这些衣饰的尺码裁剪不会合身……然而换上后,才感觉它们非常贴合,就如同量身定制的一样。至于这风格,约瑟夫给我看了他为我拍的照片,里面的东方人包裹在西方宽大的裙摆中,竟有一种别样的玲珑美感。 ……没错,只能通过照片看。要说起约瑟夫的宅邸与我所知的洛可可岁月有何不同,最大的区别可能便是镜子。 我记得当我通过后世文学和影像,观看那位法兰西“断头王后”时,她【婀娜多姿地走过镜厅里夹立两旁的人群】的芳香四溢的娇媚,通过闪闪发光的镜面营造的无限空间被无限放大,成为了我心中无可取代的洛可可女王。 所以,为什么约瑟夫这里几乎没有镜子————就算是当下的英国的同一阶级,也不可能没有那种大大的落地镜啊!再不济,梳妆台上一面小巧的镜子总该有吧?没有!只有前厅墙上很高的地方挂了镜子,没有人照得到的那种! 对此约瑟夫说,他会用相机给我记录下来,这样我还能全方位地欣赏自己。并且他对之乐此不疲,甚至在现如今并不成熟的拍摄水平下,他居然能够合成照片。 是的,当他把在室内为我拍摄的相片交给我时,我发现里面的我居然站在室外————我站在明媚秀丽的花园里面,要不是十八世纪没有这技术,我都怀疑约瑟夫给我看的真的是他年轻时候的老照片了。 合成技术很强大,比我如今的扣图高了不知道多少个段位……我这么欣赏着他的作品。不过照片里面我似乎有点奇怪,更像是挽着一个人、而不是独自一人的姿态:看来约瑟夫的技术还有提升空间。 正当这时,老绅士忽然唤了声我的名字:“你为什么就不能喜欢我呢?” 我一下子从躺椅上起来:“我哪里没让您满意吗?”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被宠坏了,毕竟再怎么,也改变不了我被买到这里的事实。而且在这种地方,我不知道自己独身一人该怎么保障安全和生活…… “不要紧张,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从来只是为了生活迫不得已。”忧郁的神情出现在他脸上,被烛光晕染得晦暗不清,连带蓝色的眼瞳也有了几分暗色,“说到底,我早已年华逝去,怎么指望……” “不是,主要是太快了,我们才认识多久,突然间这样……”约瑟夫骤然间的属于垂垂老矣者的忧郁使我慌乱,一不小心便问了穿越以来的疑惑,“德拉索恩斯先生,您究竟看上我什么了?您的条件其实可以娶到比我更年轻漂亮的女孩。” “……叫我约瑟夫。”他严肃起来。 “好,约瑟夫,请问你……” 约瑟夫便闭上了眼睛,连带那些道不明的忧郁也一并盖在了苍白的睫毛下:“我曾经是法国的贵族,革命爆发后远走他乡定居英国,自那以后我一直梦见你。” 这副模样犹如即将有千言万语,我忍不住侧耳倾听,他却一下子把话题生硬转移。 “等等,很快了……作为未来的主母,内务应当由你来主事。”老贵族突然睁开眼睛,兀自转身从上锁的抽屉里取出一串钥匙递给我。 然后他就离开了,很快管家来见我,要教我家政管理。 当我翻动账本的扉页,当我指挥下人改动厅堂的布置,当我听着女仆长的汇报开始记录,当我听见院子里面的搬运声音而出去按管家说的监督时,当我……我恍然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似乎自由了。 我可以接触外面的人了,我用带着中国口音的英语和他们的乡下方言交谈,接洽关于这所宅邸的事务,这个过程中我逐渐了解到了一些别人角度的约瑟夫·德拉索恩斯,于是古怪的传言也到了我的耳朵里面。 ……一个钟情于生命与青春邪术的怪异老头子,他的摄影建立在别人无以名之的不知所踪上。 我渐渐发现了一个事实,那便是随着我与外界的接触增多,与约瑟夫见面的次数和时长也在减少————还有一点,作为东方人我有一些异族脸盲,于是当我发现约瑟夫似乎变年轻了一些的时候,他其实早就在变了、且已经改变了一定程度了。 所以那种流言……我迟顿地意识到这一点后,终于感觉到他的摄影可能真的不是科学。当这种流言的未知恐惧感染到自己身上时,他人的议论,已然愈演愈烈到了连佣人们都压抑不下去的情况:他们的代表直接来找我,说要见老爷。 “我也不清楚,我现在就去找他。” 没有人发现他离开了住宅,那么我只有把所有的钥匙都翻出来,寻遍了属于他的所有区域,去寻找我那个年迈的、神出鬼没的未婚夫。 都没有……垂头丧气间我最后在花园的偏房里发现了一个密室的入口,所有的经验都告诉我,要进去看看。 宛若天神下凡。 一进去,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惊鸿一面莫过于此。 那是一幅画像,画中女子包裹在精妙绝伦的洛可可宫装之中,有褶裥、荷叶边、随意的花边和隆起的衬裙,每一个细节都繁复得森罗万象,可是这般衣装在她本身的对比下也只能沦为陪衬: 白皙的鹅蛋形的脸庞,没有一处刀劈斧斫的生硬线条,只能让每一个注视她的人感到一种柔软、温和的性格?,【只有那双柔和的眼睛,表情变幻不定,容易噙着泪水,可是很快又露出游戏逗乐的光彩,表明她感情生动活泼】,以及那轻柔平和、并非深蓝色的眼睛,带着一种迷惘感人的特点,仿佛在毫无威胁地凝视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她那一头浓密的金灰色夹着微红的头发,微微闪光。她的皮肤呈现瓷器般的白皙和光滑,她的身段丰满柔软,她那像象牙一样光滑的双臂娇嫩圆润,呈现出完美无缺的线条,她那双保养得很好的素手秀美绝伦。一个花苞初放的少女身上所有朝气蓬勃、芳香四溢的娇媚,一股过于短暂、瞬间即已升华的魅力,在所有复制的艺术品中都难以让人感受。】 我忽然意识到我在这幅美人的画像中看见了什么:【洛可可,这古老文化极度培植出来的一朵最为娇柔的花朵】,画中人简直就是整个十八世纪、名为洛可可之风的、最无可替代的化身。 因为惊艳而屏住呼吸的窒息感,唤醒了我的理智,方能回到自己的目的上来。我赶紧打量起这个密室,发现密室是真的密室,除了墙上的画像、画像下面的大匣子、画像正对的落地镜,再无它物。 终于有镜子了?诡异的布局使我疑心机关的存在,小心翼翼地来到镜子旁边,又颤颤巍巍地碰了一下。 没有动静?不————我骤然意识到了不对劲:镜子里面映出的画中女子,本来该是画像一模一样的对称,然而,然而她虽然呈现同样的神情仪态和衣装,镜子里面的人却是短发! 意识到这点的我立马感觉到冷汗,恐惧伴随着镜子里面她突然对我伸出手,而到达了巅峰。我慌不择路地转身就跑,撞开入口的同时也撞到了一个人的怀里面。 男人在我冲撞他的一瞬间便伸手搂紧了我,我感觉有一只手落在我的头顶慢慢抚过,渐渐意识到他在安抚我。 “没事了,不要害怕……”头顶传来磁性的青年男音,像是那种优雅动人的晨风抚慰人的不安,“我在这里,一直在。” 我抬起头,还未彻底平复下去的心跳瞬间又爆发:环住我的人,穿着约瑟夫的鸠斯特科尔礼服,梳着约瑟夫一样的十八世纪末期发型,腰间还别着同款骑士军刀……主要是我看过他年轻时的画像,这,这也太像了。 “我亲爱的未婚妻。”他见我呆住,低头吻在了我的发顶上,“认不出我了?” ————完全变成了年轻人的约瑟夫?!那些流言在同一时间疯狂地撞进我的脑子,吓得我要不是他扶着根本就站不住。 我哆哆嗦嗦地点头又摇头:“我只是,太吃惊了。” “希望能给你更美好的生活。”约瑟夫说着牵起我的手,却是用不容置疑的力道拉着我离开了这里,我看见他用陌生的锁封死了入口。 然后在这间偏房里,他当着我的面取出一些奇怪的皮状物,由于没有镜子,他把它们贴在脸上后还要我帮忙调整:他就这样把自己的脸易容回了老人。 还有脖子……材料不够他外露的、属于年轻人的、修长白皙的手变得发皱了,于是约瑟夫戴上了手套,这才揽着我出去。 一到外面,他便将那些不安分的仆人们呵斥一通,用的是老者那种苍劲威严的声线,随后他叫来管家:“我想,婚礼可以提前了。” 完婚事宜由他安排下去,我这才得以回了卧室,一进门就用身体抵在墙上深深地吸气。 终于能缓口气了……我将自己的手臂抬起来,手腕区域有一块湿了,散发出酒的味道。 果然,当时画里面的女人真的动了!她还把手里的红酒泼到了我的手腕上。 我撩开袖子,发现酒渍在皮肤上离奇地形成了一行字,居然是中文: “来见我吧,他的卧室有另一个入口,来吧,来吧。我想这句话作为你的母语,已经够有说服力了。” 我再次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窗外悄然升起的月亮,银色的氛围下花园里面枝叶轻拂,似乎有一个无忧无虑的洛可可美人在翩翩起舞。 我去了约瑟夫的房间,他微笑着问我来意。 “嗯……”我还没开口脸就发烫,手足无措地说,能不能晚上留在他这里。 “呃,我,我其实早就这么打算了,只是,今天你变成了年轻时的样子,我、我担心你觉得我看你恢复青春,才愿意这么做的……”我感觉自己舌头打结无地自容,一是突然要对一个男人提这种要求,确实太有挑战性;二是我本来就另有目的。又害羞又不会撒谎的下场,是我很想落荒而逃。 约瑟夫却轻声笑起来,忍俊不禁地把我搂到怀里:“这有什么不对的?谁不爱年轻美丽呢?我很高兴,终于可以与你长相厮守。” 我有点担心他会不会做点别的,但还好他把我放在床上便恭谨地躺下了,也没有硬要抱着我,只是和我浅浅地聊了几句常说的话题,很快他的呼吸便均匀沉静起来。 确定他睡着后,我小心翼翼起身,寻到了镜中人告诉我的另一个入口。 我进去了,先是一个暗道,沿途点着灯,墙上挂满了相片。 我越看越心惊,照片中人栩栩如生,仿佛正透过相框注视着我,会不会下一秒就会从中扑出来……那些流言犹如暗道里的寒气,不断地渗透进我心里面。 于是明明不长的路,我却觉得自己走了很久。再入密室时手脚都在发抖,还要去面对更加莫测的未知。 果然我一来到镜子前,里面先是映出了我的相貌,然后很快便消减显露出身后画像里面的、风华绝代的洛可可女子。 突然间,她对我笑了,下一秒便伸出手,天旋地转中我竟然被直接往里面拽———— 这是什么地方?!我被一双柔荑稳住重心,慌乱张望间看见了似乎是宫室一样的房间,却没有堆满奢侈豪华富丽堂皇、尽讲排场的家具,【一切都安排得温馨柔和,明朗淡雅,内敛含蓄】。 接住我的正是画中美人,即使是短发也尽可能梳理得高贵典雅,她对我莞尔一笑:“这里是特里亚农宫一个房间的镜像,好久不见,我是玛丽·安托瓦内特。” ! 自称本该是几十年前就上了断头台的王后,应当是要我难以置信的,可我却生出来“果不其然”的感觉————只有她,只有她这个【在凡尔赛她自己的这个私人舞台上,自我钟情地作为首席女演员演出了二十年之久,风姿卓绝叹为观止地扮演着洛可可风格的王后的角色】的玛丽,才能完美诠释那个已然终结的岁月的曼妙风情,她是十八世纪的化身。 洛可可王后伸出轻盈白皙的指尖,抚摸过我怔住的面庞时就如同一片云彩滑过,然后她用那比任何珍贵乐器都要悦耳的声音,对我讲述起了一个陪她上了断头台的秘密。 “一个中国少女,来自两百多年以后,成为我最为钟爱最私密的金丝雀……” 在十八世纪,古老而遥远的中国承载着法国人的浪漫幻想,这种情况下,捡到了来自中国的穿越少女、玛丽王后的女伴之一、某位凡尔赛宫常客的贵族夫人,在教授她宫廷礼仪后,把她进献给了王后陛下。 当时的王后玛丽,【在无忧无虑的女人中以她为最,在挥霍无度的女人中也以她为最】,只【害怕百无聊赖】,空虚浮华的生活被一个几乎完全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女孩闯入,她有说不完的奇妙见闻,讲不尽的精彩传说,却又比中国瓷器还要细腻可人,比东方园林更为浑然天成:那是多么与众不同绝无仅有的存在! 王后的婚姻没有慰籍,因此友谊弥足珍贵,便将她安置在特里亚农宫(王后的私人宫殿)作为专属的金丝雀,为她饰以红妆,饰以锦衣,饰以珍宝,予她无限的友谊与恩宠————金丝雀小姐是王后最私密最无可替代的朋友,只有寥寥无几的亲信和宫女知道她的存在。 直到某一天,两个少年闯进了这段精雕细琢的生活:外省贵族德拉索恩斯的双生子,约瑟夫和克劳德有幸来到凡尔赛,入宫面见王后,却迷失在了王宫的令人头晕目眩的花园里面。 究竟是不是几个贵族的勾心斗角而害得他们迷了路?不重要,反正两个焦急的少年误入了一间属于王后的偏殿————其实金丝雀小姐住在特里亚农宫,只是这回陪玛丽从特里亚农过来,在这里等她要一道回去的————偏偏这么巧的碰上了德拉索恩斯兄弟。 那时来自中国的金丝雀小姐正在梳妆打扮:先取下梳子,猛然摇一摇头,一圈一圈的黑头发就散开了,像是丝绸一样披在圆润的肩头————两个少年见到这前所未有的一幕简直眼花缭乱,仿佛走进了一个新奇的世界。特别的感情,便如同滚落的露珠跳进了少年人的心头,她异域的风情发出光辉,使两颗青涩的心灵闪闪发亮。 异国小姐和那些矫揉造作的贵妇人不一样,先是诧异地扭头看见他们,眨了眨黑珍珠一样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赶紧把头发低低地一绾便走过来。 然而她也不懂给他们指路,只好努力地和他们一起想办法。得知是来见王后的,金丝雀小姐便直接在玛丽回来后告诉她————于是,其他贵族都没有得到王后一个正眼,德拉索恩斯兄弟却有幸被其单独接见。 更大的荣信,是他们得到了恩准进入特里亚农,有资格参加王后的私人聚会。 当然,不是后来臭名昭著的各式赌局,金丝雀小姐不玩这些,玛丽王后还有别的朋友一起玩:她只不过更多是看自己最珍爱的挚友,很多时候无法和她同乐而“百无聊赖”,便给找了两个玩伴————王后的友谊多么体贴入微! 所以德拉索恩斯兄弟进入特里亚农宫,从来不是陪伴王后,而是陪伴王后的金丝雀:当异国少女迈动玲珑的足踝,步履轻盈地领着他们参观花园里面中国风的布景;当她把如墨一般的长发梳理成东方云朵一样的式样;当她伸出玉色的双手挽住王后慵懒的手臂;当她姿态自然地往雕花的亭台楼阁中穿梭;当她兴致勃勃地说起远在天边的奇妙风情……少年们爱上了王后的金丝雀。 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再宽容的朋友也是会吃醋。于是王后不许他们再到特里亚农宫来了,对自己的金丝雀当然说的是:“我最亲爱的朋友,他们只是回外省去了,还会给你写信的。” 然而一直以来,玛丽戴上后冠,就像戴上时髦的帽子一样不假思索,丝毫不去在乎这其中沉重的代价。 法兰西的局势愈演愈烈直至一触即发,王后逐渐没办法再逃避现实的波诡云谲————“三级会议”成了导火索,玛丽不得不遣散她的朋友们,放其各奔东西,可她的金丝雀还在特里亚农的宫室里,听不见外面的消息。 但金丝雀能感觉到。 到了这一步,玛丽忽然意识到这位朋友一直试图影响她,可这是连她的母亲、玛利亚女皇都没办到的事情。 革命的火焰终于把玛丽锻造成了真正的王后,她问她的金丝雀,是不是一直预见了、想提醒她什么,而她意识得太迟钝了。 金丝雀小姐点头。 “会发生什么?” “革命,可是我实在没了解过详细历史,我只知道有这件事。” 玛丽来问她之前,刚刚听到了造反的报告。 她继续问:“你来自多少年后————未来的法国是共和国?” “两百多年……是的。” 玛丽深吸一口气做了决定,叫一直没有离开凡尔赛的德拉索恩斯兄弟,到特里亚农宫带金丝雀离开。 这之前,王后单独见了约瑟夫,她说:“我选择你,因为你比你的兄弟成熟得更早……你爱她吗?” 少年约瑟夫坚定果断地点头:“是。” 然后,玛丽·安托瓦内特以朋友的身份嘱托约瑟夫照顾和保护她,又以王后身份命令约瑟夫带走一些特里亚农的专属珍宝,以这种形式,使王后依旧和挚友在一起,以及在可能的时候,约瑟夫要帮助王后与她的金丝雀重逢。 “我会努力去面对的……等我们重逢的那一天。”玛丽这么对她告别,便不顾其哭喊将挚友赶出了宫殿。 德拉索恩斯一家带上玛丽的金丝雀乘船去了英国,艰苦的旅途中克劳德病逝,她在和他们一起照顾克劳德的时候,也不堪重负而累倒。 终于到了在英国安置下来的那天,身心俱疲的金丝雀睡到了很晚,约瑟夫忍不住进去叫她,却发现她陷入了诡异深眠,所有的手段都检查不出是什么病。 于是,本就由于失去至亲而痛不欲生的约瑟夫,保存好她不再变化的身体,逐渐接触到了灵魂学。 “我想要……他们回来。” 随着日复一日的研究,约瑟夫得以发现她的灵魂似乎飘离在某个光怪陆离的时空缝隙。而此时新生的摄相技术令光成了最好的画笔,一个新的“途径”就此拉开序幕。 法兰西又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复辟,玛丽王后死前的故事,被加以各种浪漫神秘的修饰流传开来:据说她记忆中最后的景象,是水盆中映射出的被鲜血染红的裙子……约瑟夫几十年如一日地养护王后给金丝雀的赠礼,使其崭新如初,因此随着对灵魂学的研究深入,他惊讶地察觉了源自特里亚农宫的镜子存在异常:王后的灵魂不知何时…… 此时风烛残年的约瑟夫,终于唤醒了王后的金丝雀、他一生的挚爱,多年的付出使他急切地想恢复年轻娶她为妻,又出于日渐冷漠的独占欲,不肯让玛丽察觉到挚友的存在。 于是,他对金丝雀隐瞒了失忆的过往。 然而正是这种急切给金丝雀制造了机会,使她在找他时,闯进了玛丽灵魂所处的密室。 我怔怔地听玛丽讲述完这段过往,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我没有恢复记忆,可是我能意识到那种情感。我看向玛丽的脖子,那里缠绕着一根丝带,她还是上了断头台…… “亲爱的。”玛丽握住我的手,一瞬间万千柔情涌上心头,“留下来吧,和我留在这里,镜子里面有曾经的一切。”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继续用温柔得梨花带雨、却又不失王后威严的声音说: “……那个时候我【用王后的尊严作为铠甲,自以为刀枪不入,不怕这些笔墨的利箭。但是却忘记了,单单一滴这种魔鬼似的污蔑毒汁,一旦渗入舆论的血液循环之中,就会产生一种热病】,我被暴民污蔑成连女人都不放过的同性恋荡妇,说从公爵夫人到街头流莺都是我的情妇————这当然是彻头彻尾的谬论!我不爱男人也不爱女人————我只爱你! “曾经我过于年轻,不会知道命运什么也不会白给。现在,现在我意识到了,命运赠送的礼物从来都有价格:我对你好也是为了,你能回应爱!” 我惊呆了,只旷着回了一句:“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你也不能走!只有我这里是安全的————”玛丽攥紧我的手,忽然焦急起来,“德拉索恩斯家的小孩遇到麻烦了。” ————村民对约瑟夫的怀疑,正如魔鬼似的毒汁,一旦渗入舆论的血液循环之中就会产生一种热病。 他们冲进了宅子要抓走约瑟夫:玛丽通过前厅那面难得的镜子,发现了此事。 慌乱反而物极必反叫我清醒过来,我一把将自己的手抽出来,然后向前一步猛然拥抱了玛丽,她比我想象的更为纤细。 “那我更要去。”我埋头在她光滑如玉的肩膀上,“约瑟夫照顾我这么多年,他还在睡梦中,我必须要通知他这场危险!有密道不会出事的!————我做完就回来!” 语毕我放开她扭头跑出了镜中世界,又一口气冲回了约瑟夫的卧室,往床上扑去。 没有? 我难以置信地将被子掀开,空无一人的床铺,和越来越近波涛汹涌般的打砸声一并呈现,我焦急地在卧室张望,他究竟去哪里了?难道已经被! 村民们闯了进来,为首的男人们点着火把,像是一群饥肠辘辘的野狼将我围困到角落,逼问约瑟夫的下落。 “我不知道!我是他买来的!” 他们依旧不肯放过我,步步紧逼中我退无可退,直到其中一个男人要扑上来———— 电光火石间窗玻璃突然从外面破碎,青年人散开的长发在月光下闪烁着银制的光泽,长长的军刀出鞘划出令人眩晕的剑花。我只感觉自己骤然失重,已然是被他抱起来从窗户跳了下去。 落地的瞬间他轻盈得几乎没有声音,眨眼便抱着我隐匿在了墙垣的阴影下,这时候我才得以发现约瑟夫整个人全是诡异的黑白单色,面上凭空生出些可怕的裂口。 “啊,你的……”我吓坏了,想碰又不敢碰,仿佛他下一瞬就会分离崩析一样。 “没事。”那些村民的嘈杂声似乎变得很远很远,他低头安抚性地在我前额落下一吻,便继续抱着我沿着墙根来到一处草垛,随后我看见他腾出一只手,似乎触动了什么机关。 身后的窗户突然传来噼里啪啦的东西倒地声,我回过头通过未紧闭的窗帘,看见室内的烛台纷纷倾覆……烛油携着火焰肆虐了每一个角落。 我感觉浑身上下瞬间冰凉,而约瑟夫已经抱着我往外面走去,便就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 “放开我!玛丽,玛丽还在那里————” 可是他的力道却那么不容抗拒,我大哭起来对他又踢又咬,却依旧无法撼动带自己远去的力量。 ……我听不见任何燃烧和吵闹了,头脑中的回忆、想法,都一下跳了出来,仿佛烟火散发的万朵金花。我看到了我的洛可可王后,特里亚农宫的精致卧房,有两个少年的中国风花园,还有一大片漫无边际的海洋。 我几乎神经错乱,悲痛起来,好不容易才恢复平静,当然还是模模糊糊的,因为我居然忘记了走到这一步,倒底是谁的过错。 ……只感到再也回不去的痛苦,一回忆起来,就丧魂失魄,好像伤兵在临死前看到生命从流血的伤口一滴滴流掉一样。 于是在我身心俱疲、无力挣扎而安静下来的时候,约瑟夫已经带我来到了一大片林子里面,村民们脱离火海,却朝反方向追出去了。 一个冰凉的东西突然被塞到手里,我睁着红肿的眼睛在月色中勉强看了看,好一会儿才乍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加盖的手拿镜。 我把盖子打开,里面先是我哭红的眼睛,然后和在密室里面一样慢慢消失,出现的是玛丽风情万种的绝世容颜。 最后的洛可可王后正对我微笑:“我的金丝雀,请不要为我哭泣……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耳边响起了约瑟夫无奈的叹息:“比起独占,我果然,还是更怕你伤心啊……” 这时候我们已经出了林子来到大路上,一辆高大的马车由黑衣马夫领着等候于此。 约瑟夫把我放上去,我紧紧地握着镜子里的玛丽,然后他也上了车,轮子便辘辘转动起来。 他的手不知何时放在了我的手上,我抬头看见黑白裂隙的面孔正逐渐恢复正常,隔了一会儿他的手也温热起来。 约瑟夫把我揽到怀里:“天都要亮了,睡一会儿吧,等醒来我们也到了。” “去哪?” “欧利蒂斯庄园,提前联系过庄园主安排了。” 晨光逐渐驱散黑夜,我靠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 太阳东升西落,浪漫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