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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十三里02(有路人)

    01.

    钟离服丧期没满半年,赵老汉他娘也一命呜呼。

    村里难免有人说他天煞孤星,但他置若罔闻,用黑色头巾包住口鼻,依旧坐在凳子上纳鞋底、缝衣服,做点不用出门的活计挣钱。赵老汉他娘在时,他们就相对而坐,边干活边照看晒的豆子。

    黑娃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跑到豆子边闻,赵老汉他娘放下鞋底,用瓜子皮打它,有时也朝它扔石头,砸中过一次。钟离劝了两下,没用,他也不再劝了。下次赵老汉他娘又用石头砸黑娃,钟离便放下绣花垫,站起来。他走过去,把桌子一掀,竹筛子哐当倒扣在地上,里面的辣椒干和黄豆撒了一地。他把黑娃抱起来,对赵老汉他娘说:“您跟畜牲置什么气?”接着又说:“我到地里去看看。”

    他回里屋,出来时肩抗锄头,他把黑娃放在脚边,说:“你自己走,我拿锄头,不方便。”小黑狗乖乖跟在他身后,嗅着他的裤脚,尾巴一摇一摇。

    赵老汉他娘近乎怨毒地看着他的背影,嘴唇一开一合,暗自吐出咒骂。但钟离头都没回,她最终只能自己起身,收拾好地上的东西,把竹筛子摆正,又坐在太阳下开始纳鞋底。

    钟离扛着锄头走在田埂上,天气逐渐闷热,到晌午太阳尤其大。他从门口小路走到田埂,到交叉路时,左边再走五百米是他家的田,右边是通到大路去纺织厂的地方。他选择了右边的路,他家一亩三分地实在没什么好耕的,之前赵老汉还在,都是赵老汉干活,钟离和赵老汉他娘在家里做活计儿。

    赵老汉跛脚,走起路来一高一低,举着锄头站不稳,挥起锄头更是摇摇欲坠。他家买不起牛,每次都用锄头犁地。他因为身体缘故,效率极低,别人半天能干完的活,他要在地里磨蹭一天。但他不让钟离帮忙,究其原因,溪口村没有人让老婆下地耕田,如果被人看到,肯定少不了说他闲话。

    黑娃跟他走到纺织厂门口,遇到王忠,王忠又推着他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从厂里面走出来。他看到钟离,先愣一下,然后忍不住想笑,大概是笑他的样子好玩。王忠走过来,问:“你来干吗的?”

    “我来找你哥,”钟离对他说,想了一下又改口,“我找王厂长。”

    “找我哥干吗?”王忠不笑了,他狐疑地盯着他的眼睛,但没盯出什么名堂。他用手指像逗猫遛狗一样,把钟离遮挡口鼻的头巾勾下来,讲道:“有事儿不能找我?”

    钟离重新把头巾戴好,对他说:“你说了不算数,要厂长说。你们厂子每年不是都要秋招吗?我也想进你们厂当员工,不知道有什么条件。”

    “你今年不是在给那死老头服丧吗?还能去外头工作?”王忠笑道,他四周看了看,发现没人注意这里,便弯下腰把钟离的头巾又扯下来。钟离后退半步,被他捏着耳朵提到嘴边:“我有个活儿,你来骑我的jiba,我给你钱,这不比进厂轻松多了?”

    钟离想说不要脸,但王忠手上劲儿大,快把他耳垂搓成片儿了。他想,如果那句话一出口,这个人把自己的耳朵揪下来也是有可能的。于是他说:“我能劳动。”他感到耳根火辣辣烧起来,撕裂的感觉很重,他又说:“……疼了。”

    王忠松开他,他赶忙揉了揉耳朵,把头巾拉上去。黑娃在他脚底下,从喉咙里发出威胁性的呼噜声——钟离轻轻踢了它一脚,把它撵到身后。王忠问他:“我哥不在这儿,要不上我们家去找?”

    他看到王忠脸上露出一种讥讽的笑容,那笑容转瞬即逝,带着高高在上的、似乎洞察一切的了然与轻蔑。那笑容有一种刺骨的穿透力,钟离为这笑感到不安与局促,用手指扒住自己的衣服摆角,拽了两下,最后低声对黑娃说:“我们走。”

    转过身,人流向后涌动,钟离听到王忠在他身后发出嗤嗤的笑声。那笑声黏连人群的议论,跟虫子一样钻进他的耳朵。他觉得焦虑,太阳光很强烈,直晒得他的头闷闷疼。他觉出背上一阵阵细密的、针扎一样的痛感,他忍不住责怪自己的里衬,紧得浑身不舒服。

    他又想起今天走之前,院子里撒了一地的辣椒干和黄豆。一股懊悔与眩晕冲击他的内心,顺着食道,引发脾胃的生理性痉挛——肩上的锄头仿佛千斤重,他低下头,摇尾巴的小黑狗冲他叫了两声,他才逐渐清明。

    他听到王忠在他身后啐了一口,说道:“婊子。”

    02.

    钟离绕着溪口村走了一圈。他刚开始沿着田埂走,走过大片的麦地和玉米地。黑娃在他后面快活地跑来跑去,看着他涉水一样涉过齐人高的玉米地。它用爪子扣住一只预将跳起来的蚱蜢,拨了两下,发现那只蚱蜢不动了,黑娃觉得没意思,继续跟在钟离脚边嗅来嗅去。

    它很快连走路这件事都觉得没意思,他们从中午走到傍晚,挨家挨户看到他们的身影。钟离一开始想他这样守寡的身份,还四处晃荡,肯定会给自己带来非议。然而当他轻飘飘地掠过一片街时,昔日熟悉的面孔只是沉默。他像一只吞噬声音的怪物,他走过的地方,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他们看着他的锄头,看着他的衣着,又看着他黑色的头巾,被这场面惊呆了,停下在板凳上织布的动作、也停下打水的动作,就只是盯着他。但他们的眼里没有赞许或愤怒,他们只是看着,对他感到好奇,好像他赤身裸体。

    他一路绕到“春风小学”去,隔了半条街,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这声音让他回过神,他为自己招摇过市的行为很不好意思。于是钟离停在学校门口,把锄头立在墙头,仰头打量破损的门牌上的几个大字——“春风小学”,他确定自己没走错地方,就准备踏入门槛。

    门卫拦住他,对他说:“小狗不得入内。”

    他的脸瞬间涨红,转而才意识到门卫是在说黑娃。钟离蹲下来指了指锄头在的地方,跟摇尾巴的小黑狗讲:“你去那边等我。”他把黑娃赶到墙角下,转过身,一脚踏入被磨得锃亮的黑色门槛内。

    黑娃在外面等了他一个多时辰,它吐着舌头,在自行车轱辘旁边跳来跳去,把路过的人惹烦了,劈头骂它两声。后来它趴在地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达达利亚从它旁边走过去,但没有认出它,他只当它是一只随处可见的流浪狗,紧接着他撞上了迎面而来的钟离。

    钟离的头巾被摘下来。在外奔波一天,盘好的头发有点乱,他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门卫,礼貌性冲那个人微微一笑。但门卫并没有理他,而是仰面,让即将落山的太阳从那张宽阔的脸上滑过,门卫的两只眼睛挤出一条缝,似乎已经睡着了。

    钟离觉得尴尬,弯着腰把头巾塞进口袋,掉出一小截。他快步从达达利亚身边走过,达达利亚翻起手腕去接,那截丝巾就从他的手指上飘过去,最终还是没有掉下来。他忙移开视线,不着痕迹地抽回手。

    天空渐渐拉上一片黑幕,是时候该回家了。钟离走到墙角下,原来放锄头的角落空荡荡,黑娃正在打盹,他问小狗:“锄头呢?”小狗马上惊醒,高兴地向他吠了两声,又围着它蹦蹦跳跳。钟离对它感到无奈,他想起赵老汉他娘,不禁愁云满面。

    黑娃扒着他的裤脚往上爬,想让钟离抱它。“小笨狗。”钟离低声对它说,他突然觉得它能听懂这种话,便忙把剩下的咽下去。他蹲下来,抓住黑娃的两只前爪,搓了搓上面的灰。黑色的小傻狗用舌头舔他,他笑了一声,转而又想起它弄丢锄头的事,于是板着脸站起来,拒绝了它:“不准。”

    达达利亚收回目光。他看到门卫也掀开眼皮朝旁边看,门卫注意到达达利亚,又忙不迭闭上眼睛,在椅子上张着嘴,仿佛熟睡多时。

    达达利亚往里走,走了不到两三米,门卫在后面“哎”了自己两声。他转过头,仰躺在椅子上的蛤蟆动了动下巴,指着门口的一张小木头桌子,对他说:

    “登记啊。”

    03.

    入夜到三更,钟离躺在自家的炕上。

    门外有蟋蟀叫,传来几只青蛙咕咕的声音。他在梦里算了一会儿,中途睡着一次,后来不知何时他惊醒,推测现在大概十月份左右。他有一阵子没去翻家里的日历,那本破日历挂在赵老汉他娘的房间门上,封面是红色的,写了一个“福”字,描了几只动物简笔画。

    那个东西原来只有赵老汉在看,连他娘都不怎么看日历,钟离对时间也没什么概念,只是透过太阳去估摸,偶尔想起来,会问赵老汉几句。先前有一次,他坐在炕上,赵老汉烧了柴火回来,一进屋,钟离问他:“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他喝了点儿酒,颧骨两抹酡红,脸色不再发青。赵老汉在嘴里咂摸好一阵,才反应出钟离问什么,他走过来,掀开棉被。钟离把腿缩进去,赵老汉的一只膝盖搭在炕沿,边脱衣服边揉他的腰,说:“现在是一九七零年。”

    其实钟离问的是几点钟,但赵老汉明显喝醉了,他不愿意与醉汉计较,就推开赵老汉的手臂。赵老汉不依,醉酒的人力气大得吓人,他扒开钟离的衣服,去扯里面的肚兜。钟离蜷起腿,抓住赵老汉的肩膀。他用另一只手臂抵住他的胸膛,一股浓郁的酒风吹进他的脑子里,他的脸颊发热,烧好的土炕和棉被把他的后背烫出一层汗。

    “哎。”钟离的挣扎惹恼这个男人。他掐住钟离的脖子,把他猛地按在床上。钟离的后脑勺擦过墙皮,他疼得想叫,但咬牙忍住了,蹬腿去踹赵老汉的膝盖,下一秒对方的巴掌就落在他脸上:“你这个疯婆娘,到底想干吗?!”

    钟离的身上脱得只剩一件红肚兜,上面绣了一对缠绵的鸳鸯。他转过肩膀,把脸埋进棉被里。赵老汉看着他,骂了他两句,边骂边打酒嗝儿:“你他妈能不能别没事儿找事儿,上个炕跟要你命一样。”

    “你没问过我。”钟离声音发闷,不肯看他。

    “俺问你?问你啥?你是我老婆,睡你还要问你意见?那现在把你带出去,拿个喇叭整个村给你挨个儿转着问一圈,看看他们什么意见!自己不知道丢人,每天瞎整,除了俺谁敢娶你。”

    他们确实是合法夫妻,白纸黑字红本本,一板一眼写得清楚。但没有哪一条明文规定自己必须依着他zuoai,这似乎是没道理的事情,只是赵老汉说得义愤填膺,没道理的事在他嘴里都变成天经地义,反倒让钟离困惑起来。

    他小心翼翼坐起来,赵老汉背对他,点上一根烟。

    赵老汉的背佝偻着,他穿了一件浆洗到掉色的薄薄的背心,从背上可以看到他的脊柱凸起的形状。钟离看到他被晒得发黑的耳背,上面有两块斑。他的肩膀缩在一起,整个人仿佛一只烫熟的虾子,笼罩在烟气中不停咳嗽。

    他想起他还没有孩子,因为他的家境在整个溪口村娶不到可以生育的老婆。紧接着,他又想起他困难的生活,只有一间房子、一片贫瘠的土地和一个需要赡养的老娘。他突然意识到赵老汉或许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是束缚在条条框框下的一只影子,这只影子暴躁、纤薄、微弱,令钟离一时倍感同情。

    他挪过去,用手轻轻拍赵老汉的背,又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刻意去模仿自己记忆里见过的那些温柔似水的女人——就如同他的丈夫一直期望的那样。他将脸埋进赵老汉的背心中,问道:

    “还来吗?”

    现在,赵老汉已经死了,空阔的土炕只剩了他一个人。赵老汉的死是一场悲剧,钟离感到一阵短暂的悲伤,但不是因为赵老汉死了,而是因为有人死了。人死了,钟离会感到很难过,难过再深一点就是悲伤——他偶尔也会多愁善感,他对此很满意。

    如今,钟离躺在床上,迫切地思考起自己的处境。春风小学不肯让他去那里帮忙,他只能再找一趟纺织厂的老板,可要是直接找王莽,王忠就会知道。他不愿意让王忠知道,他们躺在玉米地里的时候,王忠扯坏了他的肚兜,又打了他两个盘子,这是极坏的事情,他不爱与他说话。

    钟离想了一圈,不知道除了进厂还能去哪里,他从十月份开始算,算自己的地什么时候卖掉,想着想着又想到今天丢了锄头,他不禁一阵难过——这不是悲伤。

    他迷迷糊糊地乱想,差点要睡着,门外突然传来噔噔噔的动静。赵老汉他娘推开门,嘴里骂骂咧咧,拉开他的被子,把他从床上拽下来,拽到地上。

    钟离穿得很单薄,坐在地上冷得打颤。他抬头,赵老汉他娘扇了他一巴掌,问他:“你是不是要把老赵家的地给卖了?!”他没回答,她又揪着他的耳朵,骂道:“你老汉没死全乎呢,你还想去厂子里丢人现眼?”

    耳根上熟悉的疼让钟离回过神,他才想起来喊,但赵老汉他娘把他踹倒在炕角,又狠狠扇了他几下。这下疼得太厉害,抽得他脑瓜子嗡嗡响,他反觉得喊起来没意思,再多的声音都像给她摇旗呐喊,他便蜷缩身子,任她又打又踢。

    身上一定青一块紫一块,但疼是一方面,他现在冻得瑟缩。

    这时突然又听见狗叫,黑娃从屋外窜进来,嗷了两声,咬住赵老汉他娘的裤脚。钟离这才睁开眼睛,睁眼就是黑娃被踢到旁边,呜呜叫着,翻了两下滚。

    “你别打他。”钟离撑起来,赵老汉他娘置若罔闻,抄起旁边的小板凳,看上去打红了眼,嘴里骂着畜牲,一副要打死它的样子。黑娃激得浑身炸毛,被逼到死角后露出牙哼哧不停,赵老汉他娘的板凳没落下来,它先扑过去咬人家的小腿。

    它太小了,蹦起来掉在赵老汉他娘的腿上,那女人痛得哀嚎,用板凳砸了它一下,钟离瘸着腿往过跑,要把小黑狗抱下来:“你别打他呀。”

    两人一狗拉扯不下,钟离急得要去抢她板凳,推推搡搡间,赵老汉他娘一脚踩空,后脑勺磕到炕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钟离爬过去探她的鼻息,似乎有微弱的呼吸。他凑近了看,赵老汉他娘的鼻孔里流出两道鼻血,再一探,死了。他又转过去看黑娃,黑娃也奄奄一息,血流得浑身黑毛打结,被钟离抱起来的时候,窝在他怀里抽搐。

    钟离顾不得穿鞋,抱着它一路跑到村里的兽医家,兽医名叫钱东,在溪口村里专门治生了病的牛羊等畜牲。他踏过小道,跑到钱东家里,拍开门,差点跪下来:“救救他。”

    据钱东的回忆,当时一定是相当震颤的一幕。溪口村美艳的寡妇衣衫不整的出现在他门口,小腹处半边衣服染了血,怀里包着浸血的花布,里面是一只气息微弱的小黑狗——而那寡妇,在溪口村夜晚的黑风里,长发纷飞,脖颈惨白,要么如索命女鬼,要么如圣母玛利亚。他像托起新出生的血婴一样托起小狗,好像那是刚从他肚子里生出来的。

    那一定是震撼人心的一幕,但是无人在意。钱东当时也没有在意,他的视线从钟离的身体看到那只小黑狗,然后又从小黑狗看到钟离的脚。他发现他没有穿鞋,一双瘦削骨感的脚上脏兮兮,沾满泥巴和碎石子,于是他问:

    “你要来洗个澡吗?”

    他的微笑如此残忍。钟离一怔,再次乞求道:“救救我的小狗。”将怀中的黑娃递给他,他用双手接过,但不是接过狗,而是接过钟离的手——钱东的手掌交叠在他满是血的手背上,又问了一遍:“你要来洗个澡吗?”

    钟离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冷汗涔涔,气血上涌,差点站不住。今夜的黑风稀奇古怪,卷起他的头发,遮住他一半的视线。待风慢慢静止,他才看清钱东的微笑——他的笑容如此恬静,和溪口村所有人午睡时的面容一样。

    怀里的狗虚弱地呻吟一声,钟离掀开血红色的花布,诧异地发现,小黑狗的面容竟真的如一个初生酣睡的婴孩。只是它的睡颜已然僵硬,他学着去探赵老汉他娘那样,去探它的鼻息,死了。

    他手一松,一团花布掉在地上,钟离跪下来,去摸——那分明是一只狗,只是浑身僵硬,已死去多时。

    钱东从后面弯下腰,拉住钟离的手臂,这样白皙的柔嫩的双手,干活只给他的手指生出一层薄茧,钱东对这双手无比怜爱。他想起钟离的脚,清洗之后,一定和这双手一样白。

    这时,他发现钟离的注意力一直在那只死狗身上,反而对自己三番四次好心劝说没有任何回应,他不由得稍微恼火。但为了显示自己的大方,他还是耐着性子说:“洗了澡之后,我们把它埋了吧。”

    “他死了。”钟离说。

    “我知道。”钱东对他感到奇怪,但寡妇总是容易神神叨叨。他把钟离整个人架起来,连拖带拽拉进屋子,黑风将吱呀响的木门啪的吹住,黑娃终于从钟离的视线里消失。

    钱东烧了一整盆热水给他洗澡,替他去除身上的污秽。尤其是他的脚。钱东想。那么美的一双来自寡妇的脚。钱东替他擦干头发,将他赤条条扔在床上——在黄色的灯照下,他显得秀色可餐——钱东心满意足地进入他。

    “啊……疼。”钟离可怜兮兮地看他,两条长腿止不住打颤,肥润的yinchun被撑得发白,向两旁大喇喇敞开,裹住男人的yinjing吞吃。感觉到体内的性器又膨大一圈,钟离不敢再说。他心底里还是觉得疼,就和那天一样疼,但具体是哪天,他却不记得了。

    他低下头,想看到底是赵老汉还是王忠在cao他,结果却看到钱东的脸。他有点意外,但还是说了一声:“轻点啊。”

    钱东把他拎起来转一圈,让他跪趴在床上,钟离攥住床单啊了两声,粗热的喘息哽在喉咙里。钱东像骑小母马一样骑他,耻骨把圆臀撞出一波波rou浪,白沫从交合处激烈飞出,guitou打着旋在逐渐分泌黏液的yindao里戳刺敏感点。

    他问钟离还疼吗,钟离说不疼了,他问钟离shuangma,钟离嗯了两声,说舒服。

    “婊子,sao得没边了。”钱东骂道。

    潮热的呼气熏得钟离满脸通红,他被顶得往下挪,膝盖发抖跪不住,全靠钱东掐着他的腰动。快感像一阵激荡的电流,从尾椎骨窜到大脑,他感到女xue里有湿热的水往下流,很多黏在他的大腿根上,他累得快要睡过去,钱东还在后面cao他。

    昏昏沉沉里,钟离突然想起自己的本来目的,只是快感难以复加,其他情绪不能再堆叠上去。钱东插到他翕动的宫颈口,他疲惫地哽咽一声,微凉的jingye灌进甬道。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终于缓过神。

    “他死了。”钟离说。

    “知道啦。”钱东对他火冒三丈。

    04.

    达达利亚在“永和电器”见过钟离的那天下午,阿消告诉他田地里发现了兔子洞。

    这个季节有兔子属实稀奇,达达利亚不太信他。阿消的手臂拢个圈,兴奋地向他描述那个兔子洞多么大、多么圆,里面黑黜黜,趴在洞口都看不见底。他嘴里一口口喷白气,半是激动半是冷,脸颊和鼻子红了一块。

    达达利亚只好带他去抓兔子。

    他们路过春风小学的职工宿舍,一片矮房,中间围一间小院子,他们一个队的青年都住在里面。李望欣正在院子里洗脸,拿毛巾擦把脸,刚把盆里的水泼到地上,戴好眼镜,看见达达利亚和阿消,他打了个招呼:“干吗去?”

    “他非要抓兔子,我们下地去看看。”阿消拉着达达利亚的手转圈,见两个人停下来寒暄,他就踢脚下的土块,又把脸埋进达达利亚后背的袄子里。达达利亚拍了拍他的头,他才露出脑袋,眼睛滴溜溜地转,乖乖地说:“李老师好。”

    达达利亚问李望欣:“你干吗去?”

    李望欣拧干毛巾,神色不太自然:“嗯……等一会儿孙辛眉来找我还书,就是那本《普希金诗集》,她也挺喜欢读那本书的,之前来找我借。”

    “哦。”达达利亚想了半天,没记起孙辛眉是谁,阿消偷偷抠他的手,达达利亚才想到之前确实和阿消说过这个人,可能在无意中也打过照面,但村里那么多户人家有女儿,乍一提起这个女人的名字,他的脑海里竟没有任何印象。

    他们一路走到玉米地去,地里的玉米叶稀疏不少,枯黄的尖儿随着风摇摆。阿消领他穿过大片杂草丛生的干地,在靠近田埂的地方,有一块周围都没怎么长玉米叶子的冻土,阿消蹲下来,指着那处隆起的圆,得意洋洋地说:“兔子洞。”

    他从旁边拔了几支草杆,并在一起扭两圈,又折了一支,绕在这撮草杆的中间打一个结。阿消从棉袄里掏出一小盒火柴,他的手指冻得像胡萝卜,抓住火柴划了好几下,终于点着那把草。草尖儿冒白烟,火星把黄叶子烧到发黑,阿消将烟对准那个洞口。

    他们蹲了半晌,没动静,阿消急了,转头又拔了好多,还让达达利亚跟他一起拔,那些草聚在他手里,像一只细长的奖杯,对准洞口,滚进白花花的烟。达达利亚等了一会儿,没耐心了,对他讲:“看我的。”

    他从口袋里摸出两颗炮仗,划开后扔进兔子洞,用脚踩住洞口,里面噼里啪啦冒黑烟。达达利亚一松脚,一只黑色的圆球箭一样飞出来。

    “那不是兔子吧?好像老鼠!”

    “你在这儿看着洞,我去把它追回来!”阿消叫着跳着,一路从那只黑球消失的方向蹦出去。

    “别走太远啊!”看他雀跃的背影,达达利亚知道他没怎么把自己的话听进去。

    快到入夜的时间,晚风萧瑟,达达利亚抬起头,天空是一片一边的冷白,这白像冰一样厚,似乎时间也在此刻冻住了。阿消跑了快有半个小时,达达利亚担心会出意外,他在洞口转了两圈,不远处的小道上有人拎着提水的桶回家,还有人骑着三轮,里面载了些木头。

    他顺着阿消离开的方向走,涉水一样涉过黄色的玉米叶,风拂过,一片地沙沙作响。一阵低低的呢喃钻入他的耳中,他以为有人在唱歌,或者有人在叫他,但左右望去,四下无人。这股声音却越来越大,慢慢的,达达利亚停住脚步,猛然意识到那是什么动静。

    他的脸上一热,转身想离开,布料摩擦地面的声音和风的沙沙声浑然一体。他听到熟悉的温柔的声音,在干燥的临近冬夜的傍晚,混合哭腔、带着湿漉漉的像能掐下水的情欲:

    “太深、啊……老板……”

    达达利亚的心剧烈跳动,手心冒汗。鬼使神差一般,他向前拨开两片叶子,情热的喘息愈发清晰,夹杂老汤沉重的、破风箱一样的呼吸。在这片除了玉米叶外没有任何遮蔽的天地,开展一场粘稠的情事。皮rou相撞发出下流的响声,老汤嘴里边骂边低吼出几句粗野的荤话,钟离断断续续地哀求。

    达达利亚屏住呼吸,血流直冲大脑,他攥紧拳头,又倏尔听到钟离的笑声——撒娇一样柔媚的低笑——他的嗓音轻得像风:“……谢谢您照顾我。”

    达达利亚慢慢松开拳头,低下头,挪开鞋底,一截沾了污泥的红头绳静静地躺在地上。他蹲下来,将那条绳子捡起来。

    “喂——!!!”

    阿消站在不远处的田埂上,天空逐渐放黑,达达利亚看不清他的轮廓,他像一只暗色的小人,从田地那头一路叫着喊着跑过来:“喂!老师——!”

    相隔几片玉米叶的两个人停下动作,他听到他们匆忙又狼狈地套上穿好衣服,老汤轻轻地哎哟一声,之后连滚带爬离开此地。他向阿消挥手,阿消跳进地里,见到他又急又气地嚷嚷:“没抓到,跑得那么快!”

    “等冬天结束再抓。”达达利亚安慰他。

    他还是一脸不高兴,看到达达利亚手上的东西又问:“这是什么?”

    达达利亚才发现自己还把那截头绳攥在手里,他将红绳揣进口袋,回道:“没什么。”阿消没在意,回去的路上还说过几天再来,那个洞在那里,总不能跑的。

    “说不定搬家了。”达达利亚心不在蔫地回应。

    他们回到春风小学,从小院门槛踏进去,几个伙计开始烧锅做饭。李望欣坐在铁锅前拉风箱,看到他俩回来,忙指使道:“去旁边的三轮车里帮我拾几个柴火,再等会儿水就开了。”

    阿消去捡柴火,达达利亚回头往外走。外面的天彻底暗下来,他想去买点白面,给队里的人掺些玉米面明天蒸馒头,至少他是这样想的,但晚上的天太黑了,他在村路上晃悠了半天,等到沿路的家家户户点亮灯泡,达达利亚发现自己站在赵家寡妇的门口。

    只有他家还没有点灯。

    达达利亚转过身想离开,钟离推开门,抱着一盆水,泼在门口,看到达达利亚,他愣了一下,然后说:“晚上好。”

    他里面穿得很薄,外头披一件大棉袄,像是刚洗完澡,头发还没干透,盘起来,用削了皮的树枝固定在头上。达达利亚把手揣进口袋,摸到兜里的头绳,他像被烫到一样又把手抽出来:“你好。”

    听起来实在太傻了,村里哪里有人这样打招呼,但他不知怎么跟钟离说话,他对这个看上去毫无攻击性的温和寡妇心生敬畏与恐惧,虽然他也不知道这种恐惧从何而来。

    “你吃饭了吗?”钟离对他微笑,达达利亚接触他的视线,赶快低下头,回答:“还没呢。”

    话至此,钟离请他进屋吃了一碗擀面条,作为回礼,他将那一小袋白面送给钟离。钟离刚开始不愿意收,但推卸两三次后,看达达利亚执意要给,他只好把那袋面收到灶房里去。

    他们坐在屋内的桌子上饮茶,老赵家的屋子不大,但剩钟离一个人住,还是有点空。他在家里点好炉子,添了几块煤,又给铁皮壶里接满水,放在炉子上,不大一会儿,壶嘴吐出点白雾,屋子里这才慢慢温暖起来。

    拉了几句家常,达达利亚问他:“最近在厂子里工作还好吗?”

    “挺好的,幸亏去年卖了地,虽然在纺织厂也辛苦,但比下地里干活好多了,闲的时间还可以做做手工活计。”

    达达利亚点点头,钟离起身,提起桌上的壶,对他说:“我去添点热水。”

    他呆的时间似乎有点长,喝了几杯茶,也没什么正事,不好再赖在人家家里,看钟离去接水,他忙起身,后脚跟上,说:“不麻烦了。”钟离转过身,铁壶撞在达达利亚的大腿上,达达利亚伸手去接。钟离没想到对方贴得这么近,吓了一跳,差点被门槛绊倒,情急下扶住达达利亚的胸膛。

    “对不起。”钟离抬眼看他,达达利亚关心的话吭在喉头,又生生咽下去。太近了。近到让人烦躁、让人焦虑、又让人小小的欢欣鼓舞,近到他恍惚间能感受到钟离的吐息,柔软得像水一样。

    他说:“你今天没有系那根红头绳。”

    钟离的呼吸顿住,脸色定住一瞬,又很快恢复常态。他故作冷静地解释:“丢了,之前去地里丢了……你坐回去,我给你接点儿水煮茶喝。”

    他放开达达利亚,提着壶出去。这次去得很久,留达达利亚一个人在屋子里如坐针毡,他为自己的行为后悔,脑子一热就开始对人家说胡话。但他又感到难言的心悸,想起刚刚钟离发丝上的水汽,还有湿漉漉的眼睛,好像一只无辜的小动物。这一切都令他头昏脑胀,在这样冷的天,脸颊烧得发烫。

    钟离终于提着铁壶慢悠悠回来,掀开帘子,他对达达利亚说:“要坐到炕上去吗?我刚刚去烧炕了,这样暖和一点。”他把壶又放在炉子上,等待一壶水慢慢出热气。

    他把达达利亚引到土炕上去,炕上铺了两层薄被子,手下一摸,确实暖烘烘的。他的手覆上达达利亚的手背,感受到手下的僵直,他笑着问道:“这样是不是舒服多了?外面那么冷。”

    他把袄脱掉,留下薄薄的内衬,宽大的衣领内可以看到鲜艳的肚兜系绳,一根大红色的细线,吊在他洁白如玉的脖子上。

    钟离靠过来,手指搭住达达利亚外套的扣子,他解开一颗,手指挂在上面晃了两下,觉得很好玩。达达利亚抓住他的手腕,在对方询问的目光里,将一根新的蓝色发带放在他的手心。

    钟离看着他发呆,达达利亚因为不好意思,声音都轻飘飘的:“这是之前去镇上买的,这个可以绑在麻花辫上,很好看。”

    大概怕钟离不相信,他还补充道:“我见到很多城里的姑娘绑这个。”钟离低下头打量那截蓝发带,说道:“村里没人戴蓝色的。”听了他的话,达达利亚觉得害臊,想抽回来,钟离用手指勾住发带,又把它拽过去。达达利亚心如擂鼓:

    “等我下次去,帮你带一根红的。”

    钟离低头看了看发带,又抬头看达达利亚,他盯着达达利亚的鼻子和嘴唇,半晌才问道:“可以接吻吗?”

    话音未落,炕上的人猛地推开他站起来,别过脸,声音很凶:“不早了,我走了。”不等钟离回答,他连烧好的茶水都来不及喝,几乎落荒而逃。

    铁壶嘴上冒出腾腾热气,喷在墙面斑驳的污渍上。沉黄色的光线透过灯罩像一条条波纹,流动在屋内的空气中。钟离穿好衣服,盯着达达利亚离开后晃悠悠的门帘,最后躺在床上,内心困惑。

    神经兮兮的。他将发带缠到手指上,细细地嗅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