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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情缠(五)

    “阿萦,对我来说,能够长久地照顾你,我已经很知足了。旁的事我不敢想太多,你愿意与我亲近,那是我的福分。至于我们要不要再进一步,坦白说,我不知道。”君不封叹了一口气,有些痴迷地捋了捋她的头发,还是微笑,“我们的亲近,本就是你垂怜我。我是被你施舍的人,哪敢向你要求更多?你年纪轻轻,见多识广,不知见过多少好儿郎,与他们相比,我不过是个平凡莽夫。这一点,我有自知之明。”

    解萦手一抖,正要开口安慰,君不封却摇摇头,将她拥得更紧。

    “但论起对你的情意,我自问不输他们分毫。”

    解萦陷在他的怀抱里,隐秘地笑了一下。

    关于这一点,她也很有自知之明。

    他们长久地拥抱着沉默,可以很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呼吸。

    也不知过了多久,君不封缠绵地叹了口气:“阿萦,你是不会留下的,对吗?”

    “这里……不是我的终点。”

    “如果那时我还一直缠在你身侧,你会厌烦吗?”

    “会。”

    “如果我硬要缠着你呢?”

    “我会直接失踪,让你一辈子寻觅不到。”

    “那我……那我还能做什么呢?”

    “什么都不用做。”解萦眨了眨眼睛,好脾气地拍拍他的肩膀,“如果非要做什么,那就像现在这样……高高兴兴地和我说再见吧。”

    君不封一顿,似有些哽咽:“可你走了,我又怎么能再高兴得起来呢。”

    “你会的。别人不好说,但你会的。不管陷入多么绝望的境地,你都有让自己重新振作的能力,你就是那样的人啊……你的性子那么乐观,就算身边少了我,也总有你能发现的快乐。”

    闻言,君不封的神情活泛不少,他点点她的额头,故作抱怨地骂道:“你这丫头,总说我不了解你,反过来给我扣帽子倒是伶牙俐齿,言之凿凿。用你的话说,我们不过认识了数十天,你就有把握就这么了解我?”

    解萦向他做了个鬼脸:“我就是知道。”

    君不封怜她娇憨可爱,想抱紧她,啄米似的一口接一口地吻。女孩像是有预感,侧过身避开他的索吻,反而轻轻拍拍他的手背,脸上又浮现了他所熟悉的悲哀。

    “君大侠,我年纪虽轻,经历过的生离死别,不比你少。人都是健忘的。今天你可以爱我爱到山盟海誓,明天就可能再见面相逢不识。就连你对我的喜欢,或许也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你不是和我说过吗,你忘了太多过往,现在不过是十六岁少年的心境,涉世未深,觉得我这类型的女人稀罕,很正常。我承认,我也有同感。你是我平常接触不到的那类人,我对你有好奇,也想尝尝你是个什么滋味,但我的好奇是有边限的。你想要的东西,我给不了。所以,承认吧,我不会是你期许的伴侣,我只会是你的过客。”

    君不封拼命摇头,理智上他承认女孩的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但他也清楚,自己对她的感情,绝不止一时情迷这么简单。他张口欲辩,又觉得不管说什么都没办法将自己的心意彻底传递给她。

    少时他也曾为了生计,舌灿莲花地游走大街小巷,可在她面前,他似乎总是词穷。

    君不封难受得涨红了脸,解萦心里疼痛,故作轻松地微微一笑,摸狗似的摸摸他的脑袋:“反正我都是要离开的,仅剩的这段时间……君大侠就多记记我的好吧。”

    “仅剩……这个时间又是多久?明天,三个月,一年,十年,还是永远?”

    君不封的语气里有着很罕见的讥嘲,解萦讶异他的反应,一时之间,体内的血液东奔西突,她险险要吐出一口血水。安抚下了内里不安的躁动,她抬头,无神地望着天花板:“我不知道。我只是在等一个契机。”

    君不封神情一黯,知道这已不是自己能过问的领域,只能勉强提起微笑:“好吧,既然聊通了未来,那就来说说我们的现在吧……仅剩的这段日子,你想怎么过?”

    “怎么过?”

    君不封重重地点头,屏气凝神,显然是在等她的答复。

    解萦无言地看了他半晌,笑了。

    如果没有大哥的冒进,他们确实会以一对陌路人的身份分离。解萦自始至终不想同他有任何牵扯。就算她被朝夕共处的温情短暂麻痹了自我,她也未曾背弃这个决定。可横亘在两人身上的变数,恰是大哥对她的情谊。她被意想不到的炽热迷了心智,也放任自己,同他彻底燃烧了一回。理智归来,她固然憎恨男人这不合时宜的痴恋,但更为他们的未来感到悲哀。

    大哥还会有数十年的好日子可以过,而她呢?活下来的每一天都是谢幕的倒数。

    少时的自己曾傻乎乎地对大哥起誓,要一生为他治伤治病,养老送终。

    可谁又会想到,两人之间,先走的那个人是她?

    爱恋注定成空,她还能怎么帮他选?

    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尽了。

    男人接受她终有一天会不告而别,也接受她注定会给他留下不可磨灭的悲哀。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愿意走,还是想在裁决到来的那一瞬陪在她身侧。

    她太了解大哥了,主意已定,她是劝不动他的。

    一切既已成定局,倒不如好好扮演一个坦荡的风流女人,给大哥留下一点可供回忆的余温。她是不配获得幸福的,但可以给予一无所知的他快乐。

    她已经没办法陪大哥走到最后了,还陪在他身边的这段日子,她想好好待他。

    忍着悲戚的心绪,解萦眉毛轻挑。眼波流转间,她柔媚地攀附住他,察觉到男人身体下意识的僵硬,她故作调笑地点了点他的鼻梁。

    “你明明知道这个答案,还是要问我?”

    “要问。”君不封的回应很沉着,脸上是不容置疑的严肃。

    “好好,听你的。”她描摹着他的眉骨,枕在他胸前,无神地望着前方,“君大侠,我半生颠沛,快乐安稳的日子屈指可数。能被你倾慕,我高兴尚且不及,又怎会对你心生厌弃。我拒绝你自然有我的原因,但这与你的秉性无关,你的心性,我从认识你的第一天就知道。所以,别总是自轻自贱,动辄在我面前抬不起头,从来都不是你配不上我,你怎么会配不上我呢?是我不配与你在一起。”

    “阿萦,千万别这样说。你……”解萦不轻不重地咬住他的一侧耳垂,神情是难以言说的悲哀,“君大侠,如果你知道以前的我……你会谅解现在的我。”

    这句话仿佛谶语,一下将君不封定在原地。他的思绪仍是团理不清的乱麻,精神却松了弦。不夜石的星点光芒闪烁,解萦泛红的眼眸里隐隐露着不祥的血光,而他冲着她微微笑起来:“既然如此,仅剩的这段时日,我们不如就做天下最寻常的一对爱侣,可好?”

    “好。”解萦也笑起来,和他小小地击了掌。

    君不封小心翼翼地把解萦抱到腿上,很小声地同她说:“我可是要挖空心思好好待你的,你不能拒绝我对你好。”

    解萦点头,还是笑盈盈地看他,眼里很是宠溺。

    被一个半大的姑娘这样看,君不封不太自在,但人终究是痴了,回过神来,女孩竟捧着他的脸,孜孜不倦地亲他。这种柔软馨香的触感是他此前半生从未拥有的快慰,他臊红了脸,也仿佛接了道从天而降的赦令,天旋地转了半天,周身麻木的封印竟一一开解。他先是结巴,语不成句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后面词句通顺了,他还记得的,已经遗忘的种种,他什么都想和她讲。他的叙述没有逻辑,也不需要逻辑。

    君不封所讲述的故事,大都是解萦熟悉的过往,可从如今的大哥口中说出,她听出了意味深长的弦外之音。大哥记忆里的自己,尚是那个四处流浪,朝不保夕的乞儿,父母和meimei的死亡是他不曾言说的痛楚,他的心里其实一直没能接受这个事实。而与年幼的她初遇时的大哥,已经学会将痛苦内化,对过往云淡风轻。

    但现在的他做不到,痛苦不消不散,它就在原地。

    解萦一直听着他说,眼里有淡淡的泪光。后来君不封说累了,巴巴地望着她,女孩的眼眶全红了。

    君不封自知失言,干脆同她聊起了一个尚不成形的梦。

    解萦的思绪,很久违地飘到了洛阳。闭上眼睛,尚是飘舞半城的喋血银票。

    那是大哥曾经的愿想,不惜刀尖起舞,命悬一线,也要为她添置嫁妆,筹备医馆。但她不想要,这样的未来她从来就不想要。得不到自己期许的回应,她宁肯践踏他的真心,将心血付诸一炬,也不愿让他知悉分毫,其实她清楚他的一切付出。

    她只是冷眼看着他们的退路被自己堵死,逼着他只能同她走她想要的路。

    幻露小筑的对峙中,她有对他说过他的梦,她要同他在留芳谷过闲云野鹤的生活。君不封断然拒绝了她。解萦由此断了归隐的念想,美梦反而在男人心里生根发芽。病痛交织的折磨下,大哥或许在冰凉的青砖地上做过相似的梦。现在他失去了他的过往,那个梦竟还在他的记忆深处根深蒂固地活着,焦迫地等待着她,要和她一起做完。

    她陷在他的怀抱里,听大哥对两人未来的畅想。君不封当然清楚这短暂的厮守不过是水中花镜中月,稍纵即逝。但这不妨碍他领着她入梦。

    他的梦从她的二十岁一直铺陈到八十岁,零碎而细致。他是那样的精打细算。

    她会和她在世外桃源长相厮守,也从来没有放下要为她开一家医馆的夙愿。

    可她已经没有未来了。

    死到临头想要看看大哥,看看他就走。没走成,那就等伤好了再走,可伤好了也走不了,她又开始贱上了,盘算着活一天是一天,好死不如赖活着,拖泥带水,就是不肯下定决心,同他彻底道别。

    群花中的对视让她清醒,这是崭新的大哥,与她一起度日的过往早已被她深深埋葬。

    但在仅剩的废墟中,大哥依旧找到了她,也依旧爱上了她。

    他贬低着自己,糊涂地说着他的喜爱。

    在爱人面前,他似乎总是低人三分。他的爱热烈赤诚,却从来没有收到过应有的尊重。茹心可以坦然利用他的痴心,她也可以欣然摒弃他的真心。

    现在大哥对她有了好感,又把自我贬得一文不值。也许这是他一生之中少有的能直面自己欲望的机会,但他很明智地进行了一场自我阉割。

    面对喜爱的人,他总是在退让。

    解萦以前总觉得自己的付出被大哥尽数辜负,他是天下头一号的负心汉。可大哥呢?他似乎也从来没能真正得到过自己想要的一切。

    就像是缘木求鱼,他们总在向得不到回应的对象乞讨,妄图得到对方的施舍,从泛滥的爱里分到一丝温存。

    茹心对他是没有爱的,他不会收获任何回应。但他清楚没有回应的痛楚,所以在能给予她回应的范畴里,他应给尽给。

    囚徒生涯的末期,两人也算心意相通,解萦清楚大哥的情意,也明白有些话,出于两人过往关系的立场与束缚,大哥永远不能同她说。

    但若就此以为君不封是块不通情爱的木头,这显然大错特错。

    美梦的角落总有他火辣直白的示爱,君不封是个粗人,不会说什么酸腐的甜言蜜语,多聊两句喜欢,他就喜不自胜地啄她吻他,爱她爱个没完。她堵他的嘴不让他说,他就趁机抓住她的手,由指尖一路向上吻。举手投足,是她从未见识过的狂热侵占,很是危险。

    热烈赤诚的情话听多了,甚至让她心惊。

    大哥爱她这件事,她很早就清楚了,但一个不被任何规则束缚的君不封,她像是第一次才认识。即便经过了昨夜的火热,这样的热情仍然让她陌生。

    但君不封还是克制的,亲过了瘾,就又抱着她,乐呵呵地与她畅想未来。

    烛火摇曳,夜谈时断时续,语句有了断点,就成了夹杂着喘息的索吻和拥抱。

    她有被他如此情欲勃发地拥抱过吗?

    这是一个只有在情人面前才会表露出自己少年心态与欲望的男人。他看她的目光仍是悲悯的,就像若干年前他听到她家破人亡的惨剧,虽然什么话都不说,但眼里的情意她都懂,既然她孤苦无依,那他就是她的家人,他会替他们来爱她。

    唇舌相接,肌肤相贴。

    yuhuo尽燃,命运的天罗地网终将他们捕获。

    这一瞬,她不再想着逃了。

    她缠住他,想要尽可能地将对方收入怀中,她需要这样紧密细致的压迫,有一种很强烈的生的实感。可就像拥抱一块寒冰,比起纵欲,他更想让她温暖。

    如同倦鸟归林,她又一次被他牢牢护在怀里,男人略显粗重的灼热呼吸绽在她冰冷的肌肤上,激得她不时颤抖。

    原来大哥的身体是这样火热。

    此前她虽不耻地得到了大哥,可她从不真切地清楚他身体的温度,肌理的力量。那是直到现在她才开始获悉的未知。她并不后悔过往亲近的方式,她也依旧会为那扭曲的快慰亢奋不已,这是她的本能。她憎恨过了,也最终拥抱了她自以为是的残缺。

    如今开疆辟土的人换成了大哥,爱抚的间隙,会催生出同她过往相仿的激动吗?也许两人此刻的交欢,才达成了大哥当初不惜抛却灵魂的夙愿——他要健康坦然地爱她,不顾丝毫过往地侵占她。

    以前他在她亲手构筑的神坛上扮演着全然的神,现在他由神坛跌落,向她展露了他赤裸的欲。这一切与她的调教无关,是他本能拥有的原初欲望。

    在她面前,他终于成了一个有血有rou有缺点的普通人。

    一个让她新鲜陌生,又让她好奇惊喜的好人。

    两样都好,两种模样的他都好,她都爱。

    爱他就是个无解的难题,即便再满怀愧疚地厌憎自己的迷恋,她还是会为他着迷。

    她贪恋他沉迷她的赤诚,因为这是她鲜少目睹的姿态。

    愈是放任,愈是堕落。

    回过神来,她已经再度深陷于他的情欲之海,无法自拔。

    神啊。

    她悄悄地向裁决之神祈祷。

    再多给她一点时间吧,请再多施舍她几分怜悯。

    生死与过往都被她抛诸脑后,她只是单纯地被他兴高采烈地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