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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翼使(一)

    

金翼使(一)



    长安的春天永远是淡淡青,仿佛阳羡雪芽滤过水,余在白瓷碗底那小小一撮碧。但春风被鸟雀衔着往南流,吹到了南疆的天上,便倏然漉染一层亮色,似乎清油浸过一般,既浓又深,时人做一种衫子,也学着南方的天色,取名叫春彩了。

    占摇光回寨那日,天也这样好。

    族人还同从前一样泼辣热情,老远就有人站在瞭楼上见着,大声嚷嚷着“回来了”,寨里便沸热起来,一众人结老携伴地出来迎。

    少年翻身下马,才走一步就有一人上来握拳轻轻撞了下他的肩膀。

    “好你个十三,不声不响自己跑了,害我们几个平时与你玩得好的,被耶娘耳提面命着训,还要日日去族长阿婆前头发誓。”

    占摇光眉眼一弯,嬉笑着说了两声“抱歉”、“得罪”。

    热闹之时又有人从旁边支了只手出来掐他的脸,嘴里咕哝着苗话问他是不是瘦了。

    他张口要否认,腿便似被个什么东西扑住了。

    占摇光低头一看,才发现是条大黄狗。

    黄狗嗷嗷扑了他一遭,又翘着尾巴绕着他转圈,久久不舍离去。

    “阿光——”

    少年眸色一亮,连忙蹲下身,伸手薅了薅它一身油光水滑的黄毛。

    这时有道身影拨开人众朝这处走,见到低身抱狗的少年,轻轻叫了声:“十三郎。”

    女子唇红齿白,肤光雪亮,眼瞳清而邃,仿佛苗疆无限青脉的云天。

    占摇光抬首,眼睫复又垂下,轻声道:“堂姊。”

    这人正是占玉衡。

    她一来,招摇嬉笑的年轻男女们都规矩散去,为她开出一条道来。

    占玉衡走至跟前,上下看了他一通,见他毫发无损,这才微微笑了。

    “你能无事回来就很好了,其余的事不要多想,早些回去歇歇。”

    少年点点头“嗯”了声,又等了片刻,始终没等到她提起阿婆的动向,心中一茫,如同蒙上一层暗霾。

    回了住处简单洗漱了,占摇光从随身的包袱里找出一张保存完好的绘布,素底金鸟,正是千秋节那日,舒芙赢下的那盏白鹭转花灯。

    那是阿芙送的礼,他当然不会令其孤零零地滞在长安。

    但南下途中携着一盏灯笼未免麻烦,于是他拆了骨架,只将上头蒙的绘布带了回来。

    占摇光读书功底一般,这种事上竟还有些天赋,只将灯认真前后反复看了几回,便把构造牢牢记在了心里。

    这刻回到苗疆,他当即照着回忆画了幅草图,只待过几日去山上劈了竹作灯骨,应也能还原个七八。

    做完这些,少年将笔一抛,半倚在椅上,瞥眼望窗外瞧去。

    这里的一切都大异于长安,他住在吊脚楼中,往下望去,是郁葱蓊翠的密林,林中时有雀鸟飞高,毋论什么恣彩的羽色,落在了一碧如海的天中,也就成了小小的一点灰渍。

    占摇光呆望许久,忽然朝天上灰渍吹了口气,没吹掉,于是又躬下身,随意挠了挠阿光的下巴。

    少年轻声问:“你觉得我要不要自己去找阿婆……要的话就叫一声,不要的话就叫两声。”

    黄狗乌溜溜的大眼在他身上转过一圈,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声响,却一声都没有叫出。

    它只顶了顶他的手掌,迫使他将手腕翻转过来,掌心朝上,这才把嘴抵在他手掌,又用力往下压了压。

    “什么意思,你也叫我自己拿主意?”

    占摇光头一偏,微卷发尾也随之扬起个小小的弧度。

    他思索时下意识要去摸发间的银月,只是扑了个空,这才想起来,那东西临行前被他留给阿芙了。

    他只好放下手,回忆起舒芙的话来,慢慢道:“她当时也叫我自己想……可我自己的想法值什么钱,阿婆要是想见我,自然就叫人来唤我了。”

    想到这里,他反而坚定了念头,转身入了房内,双手交叠往脑后一枕,人就倒在被褥上了。

    “当日是她想用我和亲,我离寨也是为了保我自己,我才没错,用不着屁颠屁颠去她跟前认错,她想见我自然会找人来叫我的。”

    阿光晃着尾巴跟进来,狗爪子在他靴履上友好地搭了一下——

    要是真心睡觉,怎会连靴也不脱。

    占摇光被戳中心事,连忙将腿收回来,可靴依然没脱。

    然这一等,日色便偏了西,熔金碎夕浓染山涧林野,寨中也渐起了炊食的动静。

    占摇光不知不觉睡过一觉,再坐起来时,只觉身前有些发凉,应当是窗户没掩的缘故。

    他左右环顾一圈,见依旧空空如许,胸中拥上一股难言的失落情绪。

    他转过了身,正要往外走,抬眼却发现门口赫然站着个灰发老媪。

    “阿婆?”占摇光有些吃惊,上前搀住她的手,将她往屋里带,“您怎么来了?”

    老媪微微一笑:“我的小十三不来见我,我只好亲自去见他了。”

    占摇光抿了抿唇,并不说话,只给她倒了杯温水,自己又寻了凉水来喝。

    老媪看了看他,忽然叹口气:“还如小孩儿一样,头发睡乱了也不知。过来,我给你重新梳。”

    占摇光犹豫一瞬,到底还是乖顺地走过去蹲下了。

    老媪让他背过身,只手解开他束发的赤绳,另只手便在宽袖中摸来摸去,终于寻出来个疏齿的黄杨木梳篦。

    她一边梳,一边低声慨叹:“阿婆没来得及顾惜你,叫你自己就长大了。十三郎长得真好、真漂亮,比你阿耶当年还俊些。”

    占摇光本来心口发酸,有些要松动了,却陡然听到她那句“没来得及顾惜你”,浑身的倒刺立马就长起来了。

    他垂下眼,木然道:“祖母都在看顾堂姊,从小到大都是,自然没空理我。”

    老媪给他重新扎好发,眼见着他面无愉色,站起来就要朝外走时,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十三郎。”

    占摇光停了脚步,却依旧没有转过身来。

    “这世上大凡儿女众多者,皆难平衡其中。玉衡是阿婆第一个带在身边的孩子,又是未来的族长,肩有重任,阿婆不免多看顾着急她一些。”

    占摇光抿了抿唇,良久才道:“我很早就知道了,阿婆不用刻意剖白给我听。”

    少年的字音很轻,像被风吹卷进来的,再有一阵风,仿佛就要弥散而去。

    老媪不顾他神色,继续说:“长久以来,阿婆夙夜难寐,不知道要如何向你解释。仔细想想,眼下这样就很好,很多事情,矫饰是无所用的。”

    占摇光身形不动,手掌却紧握成拳。

    虽则他早猜出来祖母区分对待他和堂姊,但亲口听她承认,滋味还是涩苦难言的。

    老媪拄杖站在少年身后,视线下扫,落在他指骨泛白的手上。

    她落手到他腕上,感受到少年要挣开,却并未如他的意,反而用力握住了,恍惚中仿佛还往他手心塞了什么物什。

    占摇光觑目去看,不由一怔——

    那仿佛是祖母要给大历皇帝的和表,字角隐隐提到要将他送到长安沐天子恩德,唯愿天子垂惜,许他姻约自由。

    老媪徐徐道:“阿婆不是个顶好的阿婆,却也不是那样坏。倘若苗疆不能叫你开心,阿婆便送你去能叫你开心的人身边吧。”

    她身为族长,一生都予托了族人,私心是最不值一提的。

    这个幼孙想要的,来自一个长辈全心全意、毫无杂质的爱护,她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允诺。

    既然如此,就放他自己去追寻吧。

    占摇光独自枯坐至月上中天,夜鸱咕鸣声中,他才似逐渐回过神了。

    少年两指夹起那张薄薄的纸片,反手罩在脸上,蒙去下半张脸,唯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瞳。

    窗外月光遍地,细细的月尖儿摇摇晃晃坠在他眼底,漾开无穷无穷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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