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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沙】上山或无尽的谈话

      第一次驮着经书走在通向教皇厅的阶梯上时,沙加遇见下山的双子座战士。在这片据称受到陌生的神灵庇护的土地上,沙加发出他的第一个提问,

    “你们的人找到我,请我过来,不顺便帮我背行李吗?”

    双子座在圣域风评颇佳。在听到这些风评之前,沙加先一步看到的是他仿佛颇觉玩味地琢磨本不该琢磨的词汇。“‘你们’……‘我们’?”撒加很是明显地将自己的表情调整作风评中光辉正面的样子,“我不是来找你的。

    “我找十点十分女士。”说着他真诚又抱歉地望了望沙加的行李,一错身,继续往山下走。后来有不很长的一段日子,他们一道学习、修炼,磨砺拳脚和内心。无论对拳脚还是内心,艾俄洛斯总有一篇篇数不尽的无可指摘的道理要说,堂皇宏大,分量胜过战士们身上的圣衣。而撒加说什么都先自轻巧了三分,飘飘忽忽好似要越过圣山的山顶,往更高空去。

    “谁是十点十分女士?”沙加举手向空中一够。

    “十点十分女士常带着干酪和菠菜派在山下等……我们。”当他说“我们”时——连生死都走过几遭之后,沙加才知道——他指的总是他自己和加隆。“菠菜派。有空下山,你可以去试试。”

    “我不贪口腹之欲。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在恒河畔做惯发问者,修行艰苦,但很有些超然。地上的世界迷雾重重。连神佛都愿意为他解惑,陌生的双子座却屡屡在他眼界之内添上新一层雾气。

    “她的站姿稳定、可靠、一成不变,是固定角度的外八字。”撒加略微分开拇指和食指,在沙加面前比划了一下,“像这样。所以我们叫她十点十分女士。”广大天地,被他双指框定了一部分。沙加向那一部分看去,清晰的一切一霎变模糊。他眼前的双子座也是同样,模糊、游移。选择——或者别无选择——做战士 ,就是选择了接受生活中尽是些坚定的不可动摇的概念——正义、勇气、信仰……那么撒加的行为是可接受的吗?

    “她等待你们,关心你们……热爱你们。她是谁?”

    “永恒的女性。我们的母亲。”

    “……我还以为在这片天空下,对于圣斗士来说,‘永恒的女性’只有一名。”圣山一霎显得阴冷,随即一阵海风吹来。沙加发现这里的风也与自己的家乡不同。这里的风有形态和颜色——是否由于他作为战士的精神力又有所进步,才看见风的形态和颜色?他自问,忽然又心惊,狠狠地咬住下唇。

    他以为是海风的形态和颜色的,其实是撒加的长发。撒加单手束起长发挽在身后,海风就不再有形态和颜色。“你知道被星命选中的孩子们无一例外,都是孤儿。”他动作有些别扭地阖十双手,微微俯身,向沙加眨眼睛,“神慈悲,是这样说吗?”

    沙加叫自己的双脚定在原地一步不退,怀抱着不由自主的敌意甚至感伤,“所以你所说的,十点十分、干酪和菠菜派、永恒的女性,都是说谎?圣域就用谎言来迎接新同伴吗?”他一发问就难改言辞锋锐。而撒加从不习惯退避任何一种锋芒。

    “故事。”撒加直起身,主动退开两步。地上是熙熙攘攘人间,山顶是巍巍峨峨神殿。其上,其下,刚刚面不改色罗织了一篇谎言的双子座的战士竖起食指,“虚构不是说谎。

    “在所有可能的谈话中,虚构是最浪漫的一种。”

    话音落下,他拍了拍沙加背上沉重的经书,轻巧地走下山去。蓝色的长发在他身后翩跹跃动,沙加又看到风的形态和颜色。他同初见时的双子座一样,不由琢磨起不该由他来琢磨的词汇。

    “‘浪漫’。”

    等到沙加放下行李、安顿下来、认识同伴、刻苦修炼,他才有余裕,才想到——地上的人们并不称自己的母亲为“女士”。完美无缺的双子座讲的故事也有破绽——也留出了破绽。

    神慈悲,神像庄严,神殿巍峨。然而即使是惯于对神佛发问的沙加也不免承认,在人间大地上讲一个关于mama的故事,果真如诗如画,那是更浪漫的。

    “你在故事的脚下放置了一个关于时钟的比喻。”沙加望向沉静的火时钟,“是为从神灵们身上攫取什么吗?”

    “我怎么会呢?”撒加垂眸,很是真诚很是无辜地提出建议,“去找艾俄洛斯,让他向你宣讲一番爱与正义吧。”

    常被撒加提在嘴边揶揄的是艾俄洛斯,或许因为与他最亲近的也是艾俄洛斯。由于在同代之中最年长,其余人还在潜心修炼时,他们就常常一道执行任务。大地上的邪恶就像女神的善良慈悲一样无有止境。好在一代代英勇奋不顾身的战士们想必也无有止境。

    两人完成任务回返圣域时,艾欧里亚总要冲上前去迎接兄长,加隆则站在圆柱背后的阴影里抽烟。且不提作为战士的自律,即使对普通人来说,这也算是恶习。加隆在其余同伴们面前风度极好,浑无这样恶习。他只在兄长能够感知的范围内抽烟。而撒加则恍若未觉,同艾俄洛斯一道过问艾欧里亚的训练进度,习惯地将像教皇报告的工作交给艾俄洛斯,然后径自回宫修整。

    “他刚才皱眉头了。他很讨厌烟味的。”

    “我没有看见啊。”艾欧里亚挥挥空气中的厌恶,“那……你是特意跑来惹他讨厌的吗,加隆?”

    “你皱眉头了,难得。”沙加天生有清越的嗓音,论及喜怒,多少显得不近人情,“因为身上沾了烟味吗?”

    “或许因为在我准备休息时,”撒加揉了揉眉心,说“休息”,却无卸甲的打算,“有人不请自来。”

    “‘神之化身’,可以拒战友于千里吗?”盛名之下,双子座有太多不能做的事情了,而撒加将它们做了个遍。他卸下圣衣,斜倚在书桌前,牵动嘴角,轻声说,“讲个故事如何?”

    “哦?”沙加心头一跳,稳了稳说,“就讲,你身上的烟味吧,为什么偏偏只在你面前,他才会……”

    “我们不在彼此身边时,他恐惧我死去,正如我恐惧他死去。而他知道活下来的人将享有神的馈赠。”说着他向窗外阖十双手——以他一贯的风度、娴熟和得体而言,作得有些夸张了。“神慈悲,叫他担心最真诚的心意也掺进做戏的成分。”

    正因为他们都是战士,无法奢求长久的安平的生命,他们才鲜少谈生死。撒加咬这些字眼时显得生疏,而沙加担心就连生疏也是他虚构中的一部分。心神游移之下,沙加竟然问,“做戏的成分?为双子座圣衣?”撒加遮掩再三遮不干净——那是一声嗤笑。沙加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既然不是,你们都在担心什么?”

    “不为了替神战斗的美丽器具。”这句话若是传到教皇耳中,或可作为双子座战士心中幽暗之处的明证。而他眼前的沙加看到的是,说话时的撒加神情很是疏朗、快活,“为光荣。……讲故事吧”

    第二个故事是光荣的故事。

    撒加取出绷带,挽起袖子,一面替自己处理伤口,一面说,“有猛虎,傲啸山林。有猎人,射杀猛虎、剥下皮毛、做成地毯。地毯就铺在……”他侧过头撕绷带,一次没有撕开,又低头作势要撕咬。太阳落下去了。沙加望见他在暖色的光辉里,空气中残存着微不可察的血腥气,而他疗愈自己的样子几乎混同于杀伤自己。

    尚不及思考,沙加先上前一步,“我来吧。”他细细地替撒加重新包扎伤口,不自觉放轻了声音,“地毯就铺在……?”

    “我替它选一个高贵的地方吧。地毯就铺在教皇厅,史昂大人脚下。”消毒水的气味总算盖过血腥气。沙加想,撒加自己一定没注意到,此时此刻他的声音比室内任何气味都更生冷,他说,“对山林中的一头野兽来说,没有比这更大的光荣了,你不这样想吗?”

    对沙加而言,将“光荣”冠诸杀伤,无论如何也太傲慢——果真是拒绝被称作“你们”的双子座的傲慢。在虚构里,他克制了反驳欲,仍然发问,让虚构继续下去,“你要这份光荣吗,教皇厅里的光荣?”

    “我们不要被剥皮的老虎的光荣。”

    “‘我们’……”

    “我们要猎人的权力。”“权力”是个引人狂乱的词。然而撒加周身没有半分狂气。他很是温柔——这是沙加第一次见他这样温柔——弯一弯嘴角,“到时,他不需要再躲在阴影里抽他也不喜欢的烟。”

    谈生杀时的狂气与谈权力时的温存,哪一面才是撒加?在虚构里,迷雾愈重,沙加的发问也无法帮助他驱散那些蓝色的迷雾了。他缓缓伸出手,像是想轻抚撒加的头发。将触未触之际,撒加错身,一垂眸,“好了,故事讲完。”

    “如果我当作真话呢?”沙加急得握拳,倾身向前,几乎是进攻姿态。

    “我怎么会呢?”撒加起身,仍是低垂着眼眸,“我们的一切归属于神,光荣、权力,都不会占为己有。”

    他是想作虔敬姿态吗?沙加也不确定——他迅速地眨了眨眼睛。待生死,虔敬或者轻浮是否都不对,沙加也只能不断地、不断地提问。

    沙加告辞离去,出门时正与加隆擦肩而过。这对兄弟在人前鲜少亲近,独处时,加隆先牢牢握住兄长的手。或许对他们而言,生死是流淌着的情意。

    由于常年紧闭双眼,沙加有些旁人没有的怪异感触。他偶尔会感到人和面具难以区分。

    “即使那是地上最崇高的,圣域教皇的面具吗?”在双鱼宫与教皇厅之间的玫瑰园,戴黄金面具的人向沙加提问。

    “你比任何人更清楚答案。”无可避免的,最初沙加也感到愤怒,最最正当的愤怒。他的怒音尤显得清圣,“那些都是难逃的,撒加。”

    “在你所熟悉的语境里,‘那些’,应该称作报应或者制裁呢?”

    当撒加开始玩弄词汇的时候,沙加就知道自己又被卷进一个新的故事,一场新的虚构。他有再强横不过的拳脚 却无从抵抗言语的力量。

    第三个故事是关于正义的制裁的故事,发生在玫瑰园里。

    “阿布罗狄同我谈起过,玫瑰的养护。”撒加谈玫瑰时不看玫瑰,百无聊赖地拨动桌上的杯柄。“他站在花丛里,列举要点,要至纯至善的小宇宙日夜守护,要一颗真诚的爱护的心,如果这一切都没有……你替我说下去吧。”

    凡事无好无坏,只作为事实存在着——沙加太聪明了,于是别无选择,只能说出正确答案,“如果这一切都没有,那也无妨,只要有阳光、土壤、水分、空气。”

    “这片土地上的神——或者永恒的女性,如同当初你要求的说法——有的是什么呢?”

    至纯至善的小宇宙,真诚爱护的心。

    “谋求效用,正义不是庸俗化了吗?”沙加支撑着提问。

    “我不谋求效用。如果为谋求效用,我就不同你讲故事了。”双子座的战士从无自夸的习惯。无论描绘出多么华美的冠冕,由他来戴,也只显得合宜。他很是坦然,“谋求效用?在所有可能的谈话中,虚构是最诗意的一种。

    “阳光、土壤、水分、空气,人的未必有效用的奋战,在所有可能的奋战中,这也是最诗意的一种。”话到尽头,撒加摘下黄金面具,沙加睁开双眼。“这幅面孔,你还认得出吗,沙加?”

    “同我说过那么多谎话的面孔,我怎么会忘记。”

    “那真是再好不过。”沙加总觉得无论拳脚如何强横,比起其余同伴,撒加似乎并不显得如何刚硬强势。或许因为无论行善还是行恶,他总是轻巧,安静,有些忧郁。如今他身着教皇法衣,仍是同样,很是轻巧地笑一笑,“听过我这么多故事,你要帮我讲完这一个。”

    沙加自然还记得这是关于正义的制裁的故事。撒加仍是这样轻巧、飘忽,讲过了正义,将属于制裁的后半部分交给他。可是他……

    “或者现在也不是没有回头的余地……”

    “到哪一步都不是没有回头的余地,可是,”撒加放下他曾称作“权力”的黄金面具,神情沉静,几乎带着遗憾,“你的法无能诱惑我,世上再无人的法能够诱惑我。”

    诱惑是距离正义最遥远的词汇吗?如果是的话——佛陀转世的战士胸口闷痛,想要闭上双眼,却又百般不舍——如果是的话,经受诱惑的人,并不是撒加。

    好像牙齿咬碎玻璃一样,情绪搅动了言语,叫它们混作一团互相,戳刺、倾轧、碾碎,无可吐露,剩下丰盛的贯穿颅腔的酸涩。他该将非正义的黄金面具掷在地上,可他想起的是从山脚下遇见撒加,这一路上的故事。

    待至英雄们在铁铸的摇篮中成长,勇敢的心像从前一样,去造访万能的神祗,而在这之前,

    “闭上你的双眼吧,沙加。”故事讲完。正义是一道轻如叹息的指令。

    火时钟被点燃时,自恒河畔一路走来的沙加终于走进教皇厅。故事逆流而上,金碧辉煌的教皇厅里没有虎皮地毯;剧毒的玫瑰不喜爱阳光;而撒加……

    撒加。

    “是你。我还以为那些少年来得那么快。”撒加有些疲惫,无力遮掩时他威严极盛,看不出时时留意披挂着的温情模样,“问个问题吧。”

    “菠菜派好吃吗?”

    “她为我们送来的是好吃的。在虚构之外,我不喜欢菠菜。”

    “想出为自己辩驳的道理了吗?”

    “没有想。”撒加似乎有些苦恼,思索着如何将词汇组织得不具攻击性,“何苦想?就让有道理的人有道理吧,既然他们需要道理来支撑自己。”

    “你又以什么来支撑自己呢?”

    “我有的是故事。”

    第四个故事是关于“我”的故事。

    “神话时代……不对,我不要这样正气凛然的故事。就在三十年,或者五十年前吧,一名受雇的士兵在赶赴战场的路上迟到了。他拔剑四顾,尸横遍野,已经没有敌手。他要挣功勋,该挥剑向谁的胸口呢?”

    “胸口?”沙加心中一悚,喉咙艰涩,无力想故事,只挣扎着问,“为什么是胸口?挥剑,四肢、脖颈,都是常见的去处。”

    双子座的战士如同少时训练演示一般,缓慢而稳定地握起拳头,朝向自己。沙加快步向前,“撒加!”

    “不要急,我还在讲故事。只是,他有的是剑,我有的是拳头,我只能这样想象。”

    “你……你……”沙加紧握着他的拳头,心神俱乱,却只能逼自己留在他的虚构里继续发问,“你既不是受雇的士兵,也没有迟到吧?不迟……”

    撒加低下头,拉过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侧,温情姿态,几乎有些依依的。“在神的时钟上,事物逆流,不得不迟。”说着,他手腕一翻,牵起沙加的手,像是想要贴在唇角吻一吻。最终他只停在原地,继续讲述。吐息洒在沙加的手背上,比话语本身更动人。

    “在所有可能的谈话中……”

    第一次,沙加在痛苦中打断他,“虚构是最浪漫的一种。而我们正身处虚构之中,撒加。”

    “你总是能说出正确的话。”

    教皇厅里没有任何一种光荣,或许连权力都没有,有的是自山脚到山顶,一路的故事堆叠起来的怀旧——比起拳头或者刀剑,怀旧才是致命的。

    第一次驮着经书走在通向教皇厅的阶梯上时,沙加遇见下山的双子座战士。在这片据称受到陌生的神灵庇护的土地上,沙加提问;最后一面,他无法再提问,他在神的时钟的注视下亲吻撒加。

    “下山去吧,沙加。”

    究竟用哪一本经书、哪一种道理、哪一束信仰能够佐证这由一路的谈话推出的信念呢——

    “在我心中,教皇是正义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