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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边一场雨

    

西边一场雨



    在马车上,妙月和张洄淮同乘,她松下了紧绷的肩膀,想到兰提就在山庄等着自己,商艳云应该也送到了,被他保护得好好的,她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快慰的笑容。她朝张洄淮道谢:“多谢你出言相助。”

    “没什么,每个人都有困境。”张洄淮擦拭手中的剑柄。

    “也感谢你没有说出来,我求你帮忙的事。”

    “那个和此事无关,为什么要说?”他疑惑地转过脸。

    武林盟的少侠们性格迥异,妙月已经见识了不少。张洄淮人不如其名,他的名字如延绵不绝弯弯绕绕的水流,为人却很刚直。侧面的直鼻与清晰的下颌线,都使他原本单薄的少年轮廓更凸显出来。

    “也不能说是完全无关,你听闻关于艳云仙子的事,有多少?”

    “少。”张洄淮答道。

    “具体听过哪些?”妙月坐直了问他。

    “我是在被审讯吗?”张洄淮忽然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

    妙月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她从包里找出一包杏干,递给张洄淮:“少侠,吃点!”

    张洄淮面露难色:“不了。”

    妙月有点尴尬,张洄淮只好解释道:“前些日子小姐给少主心血来潮晒了很多梨干杏干,激励他调养脾胃,以助体重减轻。只是少主不爱吃果干,又讨厌听到减肥二字,就都给我了。小姐做的东西,也没坏,在下不会随意丢弃,一直随身带着,想得起来,吃得下的时候,就吃一点。”

    张洄淮从包里翻出一大包杏干,他递给妙月:“拿一点吧。”

    妙月接了,慢慢嚼——酸。妙月也面露难色。哪怕雷英雄特别乐意减肥,他也不能喜欢吃啊。

    张洄淮生怕她塞回来一样,继续道:“方才应姑娘表情过于严肃了,才给我被审讯之感。九雷岛没有那么多规矩。我只知道你母亲曾经拿过苏师妹的符牌,后来净山门弟子许阳飞也死了。近来也有传言,她得了痴症。”

    妙月意识到自己刚刚问起商艳云的事精神太紧张了,歉意一笑。人家才帮过自己,她就急吼吼地问东问西。

    她不好意思道:“张少侠,对你的恩情,我现在想不出来能报答什么,但以后如果有事要我相助,我一定能帮的都帮!”

    话说得很朴素,妙月说起来却一脸真挚,让人不得不信。

    “嗯……听闻应姑娘出身云露宫,那里隐士高人极多。我想问,有没有什么能快速瘦身,又不伤害身体的办法?”

    妙月呃了一声,她特别想硬着头皮说有,但是这个好像真没有。

    她试探道:“我们那有一种蛊虫,勉强达到你的要求。云露宫也有百年历史了,建立云露宫之前,蛊虫就在那里,是百年前人争斗留下来的,所以和南理现在的蛊虫演化不一样。云露宫的前辈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吸血蛊,中蛊之人,三日内,消瘦如骨。但是要解,方法也很简单,拿碗猪油在边上热,油香就能引出蛊虫。所以不仅能吸血,还能吸油。只不过,要用在瘦身上,还要再努努力。事情平息后,我或许可以帮你研制。”

    他表情没什么变化,似乎在思索这个思路的可行性。

    张洄淮忽然转头道:“那日我也好奇究竟是什么事,让应姑娘你如此急切来问。只是碍于你我素昧平生,没打过交道,不符合张某的做事原则,我没有答应。”

    “但是现在我们聊过天了!”妙月急吼吼道。

    张洄淮点头:“好奇心最令人牵肠挂肚,我一向觉得江湖中,人与人之间存在机缘,所以便认定早晚我会帮忙的,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虽然不清楚是什么事,但是张某愿意……”

    妙月大喜过望,都等不到他话说完:“我想问!”什么机缘,你不就是为了减肥药吗。妙月立刻就要追问线索,却听到张洄淮悠然开口:“你问了太多了,我也要问。苏师妹现在过得好吗?”

    妙月的话被噎了回去,她平复了心情,刚才激动得都失礼了,她诚恳道:“张少侠和小苏meimei感情很好吗?”

    “不熟。”他抱起胳膊。

    “啊?”

    “只是她逃婚时,我在旁边看着而已。”

    “啊???”妙月惊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洄淮面无表情道:“别大惊小怪的,少主可以求娶,她也可以逃婚。少主娶她没经过我同意,她逃婚就更不要问我意见了。我什么都没做,就是在旁边看着她翻院墙而已。”

    说得很轻巧,其实他真的帮了她大忙。张洄淮心里也很清楚吧?否则怎么说着不熟,还问她近况。

    妙月小心提问道:“那时她还神志清楚吗?”

    张洄淮反应过来:“怎么又是你问我了?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啊。”

    妙月叹了口气:“她逃出九雷岛后,小苏精神不太正常了,你也知道,她被星生收留。只是后来星生受伤,没顾得上她,她又被亲戚们带了回去。这个,你也知道吧。”

    “嗯,我去看过她,她状态不太好。”

    “你不是说不熟吗?”

    “是不熟啊。可是她得了痴症,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帮得上的,和熟不熟的也没多大关系。后来她被越星生带走了,我无从得知她近况,所以想问问。她一个痴女流落他乡,也没什么朋友。”

    “张少侠是难得一见的热心肠。”妙月意外道。

    “为什么这么说?”

    “嗯……你和她并不熟悉,却一直在关心她的近况。”

    “学了那么多武功,就是为了保护暂时落入困境的人。我做的这些什么这没什么,比起前辈们差太多了。”

    “……”

    妙月第一次听到有江湖少侠嘴里说出来这么返璞归真的观点,脑子都反应不过来。学武是为了什么呢,每个学武的人都听过匡扶正义的话吧?只是武林盟有血海深仇的门派太多了,势力相互倾轧,妙月已经快忘了这么简单的道理。

    妙月不再遮掩,直白道:“小苏得痴症,我娘也得痴症。小苏和我娘都是回到了几岁的心智,云露宫前辈说这是身中奇毒。小苏的毒中得浅,可以靠内力逼出来,逼出来后她就恢复正常了,只是不记得中毒的那段日子。她去了一个门派做侍书,才去了信问她好。”

    张洄淮示意她:“你继续。”

    “我娘都几十岁的人了,乍然回到几岁的心智,可想而知她的中毒程度有多深。所以没法直接逼出来,我束手无策,只能去找下毒的人。近来我打听到消息,她中毒前,见过一个渔民。毕竟小苏meimei出身海岛,我不得不往九雷岛的方向猜测这个渔民的身份。这也就是我希望张少侠你帮的忙,你对这个渔民可有印象?”

    “还有别的线索吗?九雷岛的渔民有几千人。”

    “应该不是什么无名无姓的人,毕竟这个人可以接触到我娘。”

    张洄淮皱眉:“不可能。九雷岛的渔民都不练武的,极少数武学前辈从事渔业也不懂毒药。”

    “……那……”妙月的线索又断了,绝望地闭上眼睛。

    “据我所知,苏师妹未逃婚前几天就有嗜睡的症状。她长辈咒骂她,我听过。所以那个人肯定来过九雷岛,你的方向是正确的。岛上春季会开梨花,往年游人如织,今年却气候不好,总是下雨,梨花凋零,游客减半。所以要查,也能查。你说的那个人,要真是有头有脸,我不会没印象的。只是线索太少了,我也不知从何查起。”

    妙月又道:“那你知道九雷岛有何特别的毒药吗?或是特别的植物?”

    张洄淮回忆道:“岛上特别的毒药,我从来没见过,只存在于传说中。”

    妙月震愕,她想起雨霖送星生的那本志怪,里面似乎有相关的药草,她当时只是随手翻了翻,没多想。

    “传说中——”张洄淮想说,马车却停下了。

    妙月恳请张洄淮一会事情结束后,务必和她说。她现在还有另外的硬仗要打。妙月回丹枫山庄,其他人都抽不开身,宣天妩走近她,把她带离其他人,贴着她快步行走。这是一条妙月并不熟悉的道路,丹枫的路实在太多了,大道小径,时常就被石台假山隔开,三步就要遇到一棵似曾相识的树,宣天妩带妙月绕过一棵枝繁叶茂的枫树。

    妙月低头看宣天妩,她蓝色绸纱下隐隐散发出香气,有点像秋媛师姐以前抹的那种香膏,妙月有一瞬间的愣神。

    宣天妩在此时开口:“姜掌门刚进藏经楼参学,短期内无法出来。净山门从上到下管理严明,长歌长老她年纪虽小辈分却高,所以代执掌门印,其他弟子无法越过她。你只需要说服她即可。她的性格与严肃的姜掌门有很大不同,你放心。”

    妙月点头。

    宣天妩微笑:“会议散了后,不要着急走。给你做了香包,进了夏天,蚊子变多了。”

    妙月正要顿足感谢,就听到幽静房屋里传来的说话声。停放尸体的屋子不在高塔之中,在地下一层,单独的一层矮屋,沿着台阶下去,穿过看守,再走过一段无光阴湿的走廊,打开门,终于能看到人了。

    妙月一进去就找兰提,兰提也找她。两个人目光一碰上,妙月做了个口型:“我来了!”兰提挥了挥手,虽然众目睽睽下挥手有点呆,他还是挥了。

    妙月站到他边上去,也终于见到了净山门的代掌门长歌长老,一见面确实是个小姑娘,和雨霖妙月差不多大,也就十七八。她是净山门前几代掌门的关门弟子,她是姜岭的师妹,可想而知她辈分有多高,所以在其他长老无法抽身的情况下,论资排辈,是她做代掌门。

    不过这么有意思的身份,又年龄合适,怎么没在青衿试上见过,又没有听说过呢?

    这位长老一张小圆脸,穿衣服灰扑扑的,身上也不佩剑,乍一看和路边卖果子卖鲜花的女孩没区别。但是人不可貌相,万一她很刁蛮难缠呢?

    妙月清了清嗓子,准备大干一场,她自我介绍道:“云露宫应妙月,见过长歌长老。此事与我绝无关系,也与艳云仙子无甚干系。”

    张洄淮便又替妙月做了证人。长歌长老愣愣地听:“哦……有点道理。”其他弟子便着急地在后面推她。

    妙月又替商艳云辩驳:“丹枫众人皆可作证,艳云仙子痴症已久,她亦不会下手。她目前手无缚鸡之力,没法害人的。”

    妙月说着说着自己就心虚,商艳云现在害不了人,以前害过人啊。许阳飞板上钉钉的商艳云所害,她前面替自己辩驳掷地有声理直气壮,给商艳云说话真是底气不足。

    兰窈在一旁听完,抬了抬手:“总而言之,此事和应妙月无关。至于之前的净山门弟子许阳飞之死,是艳云仙子所犯。介于她又没有门派,自然她一人做事。丹枫早知她罹患痴症,一直严加看管。无论她有无痴症,她都不能在我的地牢里逃脱。她早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啦。所以你们说是艳云仙子做的,我真是很吃惊。”

    兰窈一同行云流水地撒谎,把妙月都镇住了。

    兰窈又继续道:“净山门先怀疑艳云仙子,我说在地牢里,已被打得血rou模糊,非人非鬼,不会是她。又怀疑是她的女儿,现在她有人证,时间上说不通。欲女心经又不是什么绝了脉的功夫,就钉死这两个人了?丹枫是势力很大,但总觉得丹枫不讲道理,不也是带着偏见看人,胡搅蛮缠吗?”

    妙月头一回见兰窈这么心平气和说话,但是凶狠惯了的人,柔着声音说话,也叫人不寒而栗。兰提悄悄拉住妙月的手,把她往后面藏了藏,妙月立刻意识到这是让兰窈接着应付的意思。

    长歌长老却没被她唬住,她看着不太尖锐,脑子却还清楚,算得明白商艳云和许阳飞的恩仇关系,她站起身:“嗯……虽然现在我们这两个弟子与二位无关,但当初许阳飞之死,艳云仙子逃不开罪孽。另外,郗阳凌回山后也说过,艳云仙子似乎有徒弟。此事应姑娘不在现场,艳云仙子也不可能再作恶,但目前来看,却有极大可能是她的徒弟。”

    “所以,虽然信任丹枫的四小姐铁腕手段,但既然艳云仙子就在丹枫内,就让我们把她带走吧。”

    长歌长老说话声音慢慢的,和兰携的慢不同,兰携的吐词像悬崖断壁,一边说话一边抓来词汇用,眼前的长老语速却像不容易咬断的粘糕点,无甚攻击性。

    没什么攻击性,不代表她没道理啊。

    妙月本来就心虚,商艳云干的那些事,又没人诬陷她。而且她和兰家没什么瓜葛,兰窈做到这个份上,已经够意思了,私底下兰提不知道怎么说服他的。而且兰提和商艳云的仇还真没法说清,他也够意思了。

    兰窈摇头:“长歌长老此言差矣。丹枫不仅是兰家的丹枫,也是武林盟的丹枫。和艳云仙子有仇的门派不止一家,难道要将罪人挨个地送给各门派治罪吗?放在和她无甚恩仇的丹枫,是最合适的。且她目前神志不清,无法认罪,将来神志清醒了,再会见你们,那时泄愤报复才能平息怒火呀,她现在只是个疯子,怎么打骂都没用。要是神志无法好转,那就烂死地牢,也不算愧对死者。”

    妙月在背后戳兰提的背,兰提抓紧她的手。

    长歌长老又嗯了一声:“好吧。兰四小姐,能不能带我去见一下这位艳云仙子呢?你说她受尽折磨,可应姑娘和盟主尊上关系极好,不亲眼所言,我没法回去见净山门众人。”

    她是个很有礼貌的人,但一句都没退让过。她身后的弟子逮到机会,又将矛头对准妙月:“你和艳云仙子母女情深,为何还能参加青衿试,和我们同台?你别学了什么歪门邪道!”

    兰提咳了一声:“此前江湖中一直有风言风语,趁此机会也都一并澄清。丹枫抓住艳云仙子多亏了应姑娘,她大义灭亲,我才收她为徒弟。”

    兰窈兰提都是撒谎不眨眼的主,妙月更不会输,她立刻道:“是啊,她已经在丹枫地牢了,艳云仙子行事狡猾如泥鳅,如没有我里应外合,她现在还逍遥法外。只不过丹枫诸位念着她神志不清,无法招供往日受害者名单,才留她一条命,说不定日后还有用。我和她虽是母女,但云露宫上下都可证明,我不是她教养大的。”

    妙月言辞铿锵,胸口都挺着,说话底气十足。直到瞥到若有所思的张洄淮,才想起她车上还求他调查下毒凶手。张洄淮,你可千万别秃噜出来。好在正直的小张哥只是蹲着看尸体,似乎没认真听。

    长歌长老微微努嘴:“虽然有些地方想不通……但是,好哦。四小姐,我刚刚的请求,你同意吗?”

    兰窈耸耸肩膀:“来吧。”

    净山门弟子一伙儿跟着兰窈走了。宣天妩也告退,兰携一会儿看不住就爬起来练剑,不服输,可惜越这么急躁,越好得慢。

    大家都离开了,只剩下张洄淮闲着没事背着手看尸体,因为秋媛师姐当时乱扔尸体,全武林都知道许阳飞的死状,所以一对比死状,不是说死于欲女心经,都没人信,还要妙月这种专业人士来看?

    他把白布盖上。

    妙月想和兰提说几句话,但碍于张洄淮还在,也只是烦恼地抓了抓额头:“到底是谁啊!”她还着急,商艳云到底有没有真挨打?

    张洄淮直起腰,他问道:“还要听传说吗?说完我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