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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8,阴,填满光照不到的地方

    难得回来一趟,爸妈说什么都让我过完周末再回去,架不住他们疲劳轰炸,我只好答应留在家里。

    刚一到家,他就发信息来了:【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你姑妈那边还好吧?】

    【转进普通病房了,但这事还不太好解决,跟我表姐的对象有关,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得不到亲人的祝福和认可,勉强在一起应该会过得很辛苦吧。】

    过了一会儿,小七回道:【结婚是两个人的事,只要他们之间没有矛盾就好了,何必在意家里人什么看法。】

    对于有着两年半婚姻史的人来说他的想法还是太简单了。当年我跟陈旭也是这么想的,结婚是两个人的事,反正我们不跟爸妈住在一起,是不会产生婆媳矛盾的。

    可后来呢,仅仅两个春节而已,我们就为了到底在谁家过年大吵几架。第一年我妥协去了他的老家,住了几天他妈就催了几天生孩子的事,第二年我坚决不要去了,说什么都要回自己家,他却说跟我爸妈不熟,住在一起很尴尬。

    还有装修房子,他非得给老人留一间,说他爸妈来了有地方住,那我说就再留一间我爸妈来了也有地方落脚。这货就不干了,说我家离得近,开车一个小时就能回去,没必要专门留一间,他爸妈来一趟不容易有个长期的卧室更方便。

    还有很多很多类似的事情在那两年半中不断拉扯着我们本就不牢靠的关系,每爆发一件,就消磨掉一点耐心。结婚前都想得很美好,婚姻是两个人的事,其实不然,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根本分割不开。

    难怪大家都说对象最好找有车有房父母双亡的,一个人融入一个新家庭不难,两个家庭要融在一起那就是灾难。

    我回了一个呵呵的表情,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顺便告诉他周末我不回去了,周一一早直接去公司报道,周一晚上才回家。

    小七发来一个哭的表情,并附言:【两天见不到你,晚上会睡不着的。】

    【要不我来找你吧!】

    【你不用上班吗?】

    【下了班我开车过来,一个半小时就能到。】

    他在开什么玩笑?他下班都凌晨了,再开一个半小时的夜车来找我,难道大家不用睡觉吗?

    【算了吧,开夜车太危险了,我也要在家陪爸妈,晚上出不来的。】

    【我年轻力壮熬会儿夜不碍事,只要能见到你,上刀山下油锅都没问题。】

    看着手机上的信息,我陷入了沉默,换做平常如此调情我会心情舒畅,觉得跟弟弟谈恋爱真甜啊。可今天的心境截然不同,格外理智又沮丧,就像一直处于发烧的脑子稍微恢复了正常。他只要再跟我啰嗦一句,我就要骂人了。

    【卓越,我家现在很混乱,爸妈的心情也不太好,晚点我还得去找我姐谈谈,周末确实没空跟你见面,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吧,有什么等我回来再讲好不好。】

    我耐着所有性子给他发完这条信息就退出聊天界面打开了通讯录找到【江远游】的电话,她就是我表姐,她还有个亲弟弟叫顺平,都是他们去世的爹起的名字。似乎这两姐弟的名字也预示了他们截然不同的命运。

    而我呢,舒敏,躲在一个舒适圈里敏感的活着?卓越,励志成为一个卓越俊逸的人才?

    我摇摇头,把思绪从远处拉回来,电话通了,表姐的嗓子哑哑的。

    “姐,我是舒敏,我回苏市了。你在哪里呀?”

    我跟表姐的关系很微妙,微信上,我们是点赞之交,回到家里却是关系最亲的姐妹,我俩从小在一起长大,童年时期有很多共同爱好,长大之后联络少了,不过只要凑在一起,相处得还像小时候那样融洽。

    “我在酒店的,昨晚没睡好,回来补个觉。”

    “你和姑妈的事我都听说了,我怕你状态不好,所以打电话关心关心你,如果你方便的话,要不我来见见你吧。”

    找我姐谈心这事是我爸交代的,他们认为同辈之间说话更方便,再加上我具备婚姻失败案例,很适合去给她敲敲警钟,把我姐从泥潭里拽出来。但实际上,我一点也不想管人家的闲事,他们结不结婚不会因为我随便说几句就改变的,如果命运真要这么安排,谁来了也劝不了。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然后我姐才说话:“你到世纪酒店的咖啡厅来找我吧。”

    记得上次见我姐还是跟陈旭领了证回老家请客吃饭的那次,那年她留了一头爽利的齐耳短发。我永远记得那天她穿了一件白色高领内搭,外面套了条黑色马甲羊绒长裙,耳朵和脖子上带的是t家的单钻系列珠宝。

    清冷又优雅,跟我小时候想象的都市白领一模一样。再反观我,那时刚满27岁,存款勉强五位数,最贵的包是mk的,最常戴的首饰是25岁爸妈送我的金项链。

    成熟和稚气高下立判,成功和失败却变得暧昧不堪。所以从那天起,我就决定开始穿低饱和色系的衣服,背环保布口袋,虽然它们不会让我看起来更成功,但至少是活得很有态度的那种人。

    咖啡厅里,零零星星坐着几桌客人,我姐就坐在靠窗的位置。

    “姐,久等了!”

    她抬抬手,招来服务员。

    “喝什么?”

    “拿铁吧,你呢。”

    “摩卡。”

    “姐,不是吧,以前你可是喝意式浓缩的啊,怎么现在改喝巧克力啦。”

    “意式浓缩太苦了,喝多了就想喝点甜的,摩卡对我来说刚刚好。”

    今日一见,表姐变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爱情改变了她,一向高傲疏离的目光柔和了,说话也不再说半句让人猜半句。都市白领,企业高管的形象变弱了,但她身上的光环没有变过,依旧耀眼得让人仰望。

    “对了,你回来待多久啊?”

    “办完事就回去了。”

    “办什么事啊,领证吗?”

    “对。”

    闲聊到这里就变得局促了,出门前我并没有给自己准备一个访谈脚本,心想姐妹之间临场发挥就好,我还是低估了女强人的气场,总觉得跟她说话有种面试工作的既视感。

    “你最近怎么样,有交到新男朋友吗?”她主动打开话题,不过依旧很尴尬。

    “嗯,怎么说呢,算有吧......”

    “什么叫算有啊,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要是你男朋友听到你回答得这么不干脆,估计要生气的。”

    我扯了扯嘴角糊弄过去,她果然还是那个犀利又洒脱的女人啊,我就做不到。不想笃定承认的原因无非是不想被家里更多人知道后问长问短,也因为表姐和她那小男朋友已经把头给开坏了,我要是这时候跟爸妈坦白小七小我八岁,他俩估计都得进医院跟姑妈当病友。

    “现在还不算太稳定,正在观察阶段,所以不想声张。”

    “对了,听我妈说你男朋友是教油画的,他是艺术家?”

    “呵,艺术家......”这声怪异的冷笑令我头皮发麻,难道真被我猜中两人只是演了场戏,我姐根本看不上他。

    “他的确是美术学院学油画的,现在在稻田艺术中心做油画老师,我和他就是在艺术中心搞活动的时候认识的。”

    “原来是这样啊,你们还蛮有缘分的嘛。”

    “但是我听说你们就谈了一年啊,会不会稍微短了一点,而且他才23......”

    她嘬了一口摩卡,嘴皮上全是奶泡,杯子放在桌上发出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

    “虽然这么说有点冒犯,但你的婚姻不就很好的说明了年龄并不是维持长久关系的根本因素。你那个前夫比你还大一岁吧。”

    我就知道她会拿陈旭的事来反驳我,关于这一点,我早就在心里准备好了辩词。

    “对呀,年纪大的都不靠谱,年纪小的难道就靠谱啦?”

    “嗯,说得没错,年纪大的不一定靠谱,年纪小的不一定不靠谱。”

    “......”该死,我说的都是啥啊!被她带沟里了。

    “舒敏,你觉得婚姻给你带来了什么?”

    带来了无尽的病痛,精神苦难,人情枷锁,契约背叛,这是我潜意识里的答案。

    “带来了如何与另一个家庭共度余生的经验吧。”

    至少经历过婚姻的我,知道了围墙里都有什么,就算从头再来也能直接跳过新手村。

    “可我和他在一起不需要这方面的经验。”

    “石文成是个孤儿,凭自己的能力考上了美院油画系,学这个倒不是想成为艺术家,而是他想用油画的方式画出他理想的生活。”

    表姐的叙述很平淡,她尝试用最简练的语言让我了解石文成是什么样的人。他很幸运在一个有艺术修养的园长手下长大,上学又得贵人资助才读得上美术院校,很多孤儿要经历的苦难他都有幸躲掉了。所以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失去父母庇护,他们只是换了种方式陪在他身边。

    就这样一个生世凄苦但又过得无忧无虑的矛盾之人长大了,他没有远大的志向,好在内心纯粹,美院毕业后,没有选择一头扎进残酷激烈的公司里炸油条,而是选了一份轻松又充满童趣的工作实现自我价值。

    他们相遇的时候,正值我姐在事业上遭遇了滑铁卢。女人想在男权社会站稳脚跟太难了,下属背刺、对手搞破坏、行业不景气,她差一点成了被拍死在沙滩上的前浪。在人生的至暗时刻,石文成出现了。

    他把衣柜里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衣服的表姐点缀得五彩斑斓,用油画给她讲伊索寓言,用相机带她看世界的另一面,他们一起走过城市的角角落落,那个人就像一股涓流,滋润了她干涸的灵魂。

    在表姐的讲述中,我看到了小七的脸,对于我来说他亦是救赎我的光,他把我从自我否定的深渊中拉了回来,告诉我我很好,我是值得被爱的。他用一次又一次实际行动向我证明,弟弟也能给人满满的安全感。

    仅凭两个人的力量想要打破陈旧观念的束缚太难了,十岁对于我们这个家族来说是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我很想站在她那边,但父母派下的任务不允许我倒戈,我只好装作一副为她好的嘴脸继续说。

    “可他的年纪真的太小了,外面诱惑那么多,万一没多久他厌倦了油画老师的工作,辞职在家吃软饭,或者灵光乍现要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把你丢下要怎么办?”

    “而且我刚才说的这些还只限于工作上,感情上呢?你怎么能保证他的心永远在你身上?你四十三岁的时候他才三十三,男人三十一朵花,女人四十豆腐渣,到那个时候他嫌弃你人老珠黄了,你要怎么办?”

    表姐又笑了,这次不是冷笑,而是很从容的微笑。是啊,她这么聪明睿智,怎么会没考虑过我说的情况。

    “我怀孕了。”

    “......”

    “三个月了。”

    “两年前我确诊了双向情感障碍,白天披着一个壳玩命工作,晚上独自躺在床上几次想要自杀,那时候,我多么希望有人能把我从泥潭中拉出来啊。石文成做到了,其实换做别人也能做到,只是他和孩子出现的时间刚好而已。”

    “所以,与其说我需要一个男人陪我过完下半生,不如说我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黄昏时分,我与表姐在酒店大堂道别,那个男孩匆匆忙忙送来一条披肩给表姐戴上,我远远看着他们有些羡慕起来。那般强势的表姐在一个弟弟的保护下露出如少女般甜美的笑脸,我想她是真的做好走进婚姻的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