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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记得当年是哪一位将军下了马,愿意宽恕他这个罪人,愿意当他的小赵小陈小冬瓜。因此他仰着头,傻呵呵笑着,很闲适地看着顾茫。“老爷,给点赏啊。”顾茫也低头看着这个臭要饭的,看了一会儿,他也笑了。“如今愿意跟我说话的人,也就只有你了。”说完把乾坤囊里的所有细软贝币,都递给了老叫花子。顾茫道:“走啦。”他起身,起身的一刻却被老头忽地攥住了手腕。“怎么了?”老头子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又好像并没有意识到什么,最后哆哆嗦嗦地伸出那只鸡爪子枯木头般的手,从怀里摸出那张脏兮兮的饼子。献宝似的,满脸褶子都溢着笑。“给、给。”“给我的?”老人像是因为接近天命,有着常人所无的知觉,不住地把饼子往顾茫手里塞:“带着、和你兄弟、路上吃……路上吃……”顾茫怔住了。或许老人和孩子的眼睛是可以看到鬼与未来的。他看着那张皱纹密布枯缩如核桃的老脸,半晌,慢慢地整顿出一个笑,从老叫花子手里,接过那张故国的炊饼。“多谢。到底还是能带走一样故乡的念想。”老头就朝他懵懵懂懂地点头,嘴唇哆嗦着,不住说:“你们要回来,要回来……”顾茫的笑容一顿,但也没有堕下,他睫毛轻颤,起身道:“走了。”他说完,背着布包,回头望了一眼角牙峥嵘的城楼。城楼上,“重华”两个遒劲庄穆的篆体字被夕阳一照,流彩华光,耀眼夺目。顾茫看了好一会儿,似是喃喃自语,又似是在与谁说话。他又道:“走啦。”走啦。王八军的残部还被君上扣押于牢狱,陆展星的残躯在顾茫的背囊里。谁也没有前来为顾茫践行。他转过身,孑然孤寂地走在重华桥上。桥底下河流滚滚,如昨日辉煌绝尘去。而那个重华桥边的老头儿,忽在此时抻着嗓子吆了一声——他的嗓门像一面破锣鼓,老头儿伸着脖子,看着顾茫的身影走向暮色西沉的地平线。他嗓音哑着,颤抖的手敲着讨饭的碗,开了口,开始嘲哳呕哑地唱了一段儿他记得最流利的莲花落——“人道光阴疾似梭,我说光阴两样过。昔日繁华人羡我,一年一度易蹉跎。可怜今日我无钱,一时一刻如长年。我也曾轻裘肥马载高轩,指麾万众驱山前。一声围合魑魅惊,百姓邀迎如神明。今日黄金散尽谁复矜,朋友离群猎狗烹。昼无擅粥夜无眠,落得街头唱哩莲。一生两截谁能堪,不怨爷娘不怨天。早知到此遭坎坷,悔教当日结妖魔。而今无计可耐何,殷勤劝人休似我!”我也曾,轻裘肥马载高轩,指麾万众驱山前。我也曾,兜鍪玄甲擎玉腰,箭破惊羽动九天。而如今……墨熄睁着眼睛,他看着顾茫的背影,一眨也不眨,多眨一眼,就少看一眼,他就这样目送着顾茫远去,眼泪终于顺着脸庞淌下来——他从来都知道顾茫叛国是痛的,可是心中知晓与亲眼所见,到底不是一般滋味。锥心刺骨,攫魂断魄。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为什么要走到这个地步啊?!!昔日鲜衣怒马少年郎,像个失了魂的乞丐,一个浑浑噩噩的野鬼,自长亭古道,一路向远方走去……而墨熄知道他这一走,就是与重华长达七年的别离。再回来时,已是两魄不复,心智损毁,满身血污,鸿沟难平。再回来时,他也好,顾茫也好。无论八年前的阴谋阳谋如何,错皆已铸成——都再也无法改变了。“顾茫……”心脏如尖锥刺入,墨熄想要跟着他,可江夜雪的吟唱声在耳边越来越鲜明,时光镜里的种种色泽已淡得不可辨驳。顾茫的身影,也薄得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不见。他像是想涉过时光之海,抵达岁月的尽头去拥抱那个孤独的身影。想要涉过血水汪洋,去挽回那个再也不回头的旧人。可是随着解咒吟唱越来越到了终末,墨熄就不能动了。脱离这个世界只在顷刻,墨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渺小的,孤寂的背影,无人相伴,独自上路——他的脏腑都像是被拆碎了。他甚至想请江夜雪再等一等……不要再念了……再等一等,再给他最后一时一刻。至少让他陪着顾茫走完这条驿道,至少让他再多陪他一会儿。“渡厄苦海,昨日无追……”让他再陪陪他吧。没有仇恨的。不带宿怨的。哪怕多一刻也好。“黄粱为梦,君何不回……”不要念了……终于,在这种死别生离的剧痛中,墨熄看着顾茫的身影被大地天光最终吞没,无尽的黑暗覆压下来,他的心在痉挛在挣扎在抽搐,心跳缓不上来,痛苦几乎要把他的神智也一并摧毁。他甚至不想回到现实,回到现实了他只会比过去更痛。他要面对的又是顾茫支离破碎的残片,要拾掇的又是满世狼藉。他怎么面对顾茫?怎么看待君上?他怎么撇弃顾茫造下的罪孽,又怎么镇下对顾茫的心疼?时空一镜黄粱梦,醉死红尘多少人。昔日学宫长老对此镜的描述,竟非一句虚言……墨熄便在这样令他无法喘息的剧痛之中被一种无情的力量狠命拽出,眼前闪过无数光怪陆离的倒影——顾茫眼尾的笑,顾茫眼中的恼,学宫时代那个永远炽热的少年,洞庭战舰上那个誓不回头的叛将,他们这半生一起历经的喜怒哀乐都在此刻涌上脑海,最后又全部破碎在重华桥落日余晖里……——“羲和君!”江夜雪的声音传来。墨熄猛地栽倒在蝙蝠塔冰冷的地面,眼睛涣散大睁着,胸口剧烈起伏,他喘不过气……他像是被拖拽上岸的鱼,那种两难的疼痛简直像要将他的骨和他的rou生生剥离,他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混乱间他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