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偶天成
那是双双飞升之后的事了。 李忘生换下掌门服饰,穿初阶弟子服,伏案写些非交代不可的事宜。谢云流急性子,一刻也等不得,想提前收好行李,待师弟起身搭肩便走,先在他箱柜里挑挑拣拣,有两箱看似常用的,箱面没有多少落灰,轻易打开来,只一些衣物,他挑两件轻薄好带的收进包袱,心里暗道,这些年李忘生半点私藏也没有?他这个掌门当得也真叫两袖清风一身正气了,看了看不远处师弟,不知道他图什么。 揣测的顽疾一朝难改,其实要他自己来说做宗主是图什么,他也答不上来。李忘生刻苦的样子数十年如一日敦厚稚拙,一个字写了千万遍再写还是那样笔画清晰,一顿一捺,板正的定式。他看着他埋头苦写,突然太不甘心,乱兜了一辈子,空赔上一抔恨,到头来卸甲归田,还是做对华山上的无名师兄弟,连相貌也不曾变过一点。李忘生充盈白嫩的脸庞,认真做事时会不自觉微微鼓起,他觉察谢云流视线,抬头问:“师兄?”十五六岁的面容,岁月无痕的神情,娇憨得令人生恨,绕这一圈究竟是为什么?明明这情形在他离开前的华山上就时时发生,经常他歪在一旁百无聊赖地诵经,或是单用眼看,忘生将经书摊开压平,端坐眷写,抄着抄着一点声息没有,他就偷偷将书放下,掀开眼捉他睡着的那一刻,遗憾一次都没有捉到,他停笔是在默背不熟的词句。 窗外飞雪静逸流散,鹤唳三两声,展翅而去,一晃多少年,李忘生还是在写,看了多少遍,谢云流还是在看。得道归真,原来不过对过往迟来的镂刻。恍然梦醒,才惊觉还要收拾游历的行李,是,还是有些不同的,譬如现今,师弟不是一口应下同他下山么? 地上的翻完了,另有堆在柜顶的两个箱柜,不大,他眼尖一下瞧见,要搬它们下来,喊李忘生过来:“师弟,别写了,来看看那里头放的什么?” 李忘生搁笔抬眼一瞧,鼓着那张脸不动声色地又垂下眼:“没有什么,不过一些于出行无益的杂物。” “喊你过来,你这是什么意思?”谢云流又嗔又疑,“难不成这里头真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忘生竟不看他,反常地回驳:“师兄看来,忘生一切是见不得人,有什么分别?” 谢云流那话原本是随口一问,半开玩笑,见他当真,便也沉下脸,声音和心情一道低下去:“什么叫你一切见不得人?” 李忘生听他如此,已后悔同他争辩,此时不知如何回转,干回道:“便是师兄话里的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他方才兴奋扬起要够箱子的手,丧气地垂下了,站在那里像被彻头彻尾扔在局外,孤零零一个,连发怒也不彻底,只把字句咬住,一字字慢慢吐出来,“李忘生,你是成仙的人了,说这话不欺心么?” 李忘生计较不来是谁先恶语伤人,谁又只是依葫芦画瓢回敬倒成了坏人,慌得捏住笔杆,几乎要去立取箱子来开,凭师兄开他多少箱子都情愿,只要师兄开得动,只要有那么多箱子来开。偏这两只不行,他一味懊恼没有将它们藏得更深更好,起身拱手诚心认错:“忘生和师兄从无你我之分,师兄要准备行李,柜里衣袍尽挑。” 谢云流不屑:“德性。你明说不要我碰你东西得了。”他衣服也懒待理,把布包往地上一推,平躺在床上。忘生走上前将地上散落的衣物拾起,一件件叠好又收回行囊系紧,坐到床沿,俯首看着谢云流,温声道:“师兄想看什么,拿来看就是,只是儿时玩物,让师兄见笑。” 话音刚落,谢云流猛得睁开眼,粲然一笑,喜孜孜道:“奥——原来是怕羞,师兄哪回真笑过你。”他捏捏李忘生脸,下床到柜前,旋身一跳,单手一撑,两只箱子揽在怀里一同带下来,灰尘兜脸来不及闭气,咳了两声,迫不及待移开了盖子。李忘生仍坐在原处,无奈的微笑持在脸上,整个人镇静待决,只等秘密被揭发,那一摞摞罪证被摔到眼前,他悬而不定的一口气才能慨然叹出,天要他有此一劫了却情账,果真任谁也难逃。 谢云流心愿得偿,再怎么也料想不到,箱子里确如李忘生所说,并没有与出行有关的东西,有的只是针脚粗糙歪扭的布偶,他“嘶”一声,满怀疑惑地将两只沾灰的手拍在衣摆上左擦右擦,检视过没有脏污,才开始一只只迅速翻看,整两箱都是相似相类的布偶,这些小偶穿着简易的蓝布衫,头发以黑布替代,覆住头顶,又向额头分出两片,眉毛夸张的飞扬。有的针脚脱开,棉絮漏出来,布衫背面写着“谢”字。别说,没有这字,他都不敢认下是他,一见了字,心下了然,欢喜得手都打颤。诚然,他一向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搜查他的隐过,给他安无数罪名,那是最烂的杀招,要用难听话攻开他心防,此时却不愿再猜疑一星半点儿,他一下子变得很小很小,和这些宝贝一般大,每抚过一只,爱悦得像亲自摸到李忘生绵软的心口,原来坚硬的外壳破开来,里头是这样温柔可笑的东西,他简直不肯不忍下手。 这些娃娃他怎能不熟悉,毕竟他也傻愣愣地缝过几只,把最漂亮精致最神似忘生的那只献宝似地送给了师弟,他手艺了得,做布偶也精巧,全不用再添个“李”字上去补充说明。李忘生呆笨牛性,缝的量远超过他,看得出每只都吃力在缝,却检不出一只肖似正主,把师兄做成这模样,不知是爱是恨了。挑不出最好的,他于是把其中最不成人形的一只拎出来握在手里,又到李忘生面前摊开,布偶经这番调度更是稀碎零落,棉絮填充的脏腑抖漏一空。 “来,你说说,这是什么?”他问。 忘生坐直身子,不敢看他,先伸手要去拿来藏进袖子里,哪抢得过他,他见李忘生要赖,一收手,又把小偶藏到身后,侧身坐到一旁,仰头躺到他并拢的腿上,面对面故作天真:“做的谁?我瞧不出来。”那小偶给他攥得死死的在手里,又随他合手的动作,静躺在他腹部。 “是……”李忘生脸都急红,刚想抬头回避就被谢云流摁着后脑勺,硬强着他低头和他四目相对。背着光暗暗的脸是那样慌张可怜,谢云流抑止笑,不放过他半丝半毫神情变化,还在明知故问:“是?” 他干脆心一横闭眼承认:“是师兄。” “好,好得很。你且睁开眼来好好答话,缝这些丑娃娃来做什么?” 李忘生负隅顽抗,急智之下说最不出错的话来答:“想给师兄送的那只做个回礼。” 谢云流要被他气得破功,当即哼道:“我听你在做多少文章,竟不知你是这等有恩必报的人物——”话话间,嘴唇已被突兀迅疾地吻了一下,他起一层错觉,李忘生出剑都没他亲人这么快,余话都被这轻轻的一吻轰然炸到天边。 李忘生亲完就退开,勇莽这一回,此外你杀他头他也不干了,要把师兄也推下去,却实实在在被按住,先让谢云流紧紧搂在怀里亲了个痛快。唇与唇碰撞,舌与舌紧贴,做凡人的时候,没这样无隔绝地体验过,话本再妙,有书面和字符蒙挡,都是二轮的事物,旁人嚼烂的东西,为解相思苦楚,也要硬着头皮吞纳体味,早就受够。就是要真真切切地吻着心上人,浑身的关窍都通过两张嘴相连,灵魂从喉口温温地渡来,才知道亲吻不止甜美,还有种生疏的刺痛,那是多年心事终于揭掉了掩盖,陡然横陈风干的痛。戏偶,爱欲,多标致的世俗,俗得可亲可爱,活活地跃动,都说成仙过后与山河同岁,性灵也会枯干麻木如古树陈皮,谢云流自在忘形地想,他们不是正极快意地做着乐事吗?果然俗话不能尽信。 一吻中断,忘生已红得像蒸熟的蟹,鲜香地冒着热气,两手缩在胸前,给亲得没有神识,眼皮潮湿而沉重地低垂,他开口,囫囵问出一句谢云流意料之外的话:“我们这样,会不会再给天雷劈回去?” 他倒回他腿上,抬手抚摩着他的脸颊,闻言嗤笑:“劈回哪儿去?” “做人的时候。” “你怕了?” 李忘生坦然摇头:“忘生无妨,倒连累师兄白受雷劫。” 谢云流心中怜惜,面上不耐:“又无妨了,说得你没被劈个半死一样。你是无所谓,不知道我救你花多少功夫。” “真是无妨,罚也甘愿,”他带有一种彻悟的神色,缓缓说道,“死也值得。” 谢云流给他唬住,半天缓过神来调笑:“你意思叫我吃了一回嘴,做鬼也风流了是不是?” 李忘生眼神定在他脸上,呆呆一笑:“正是。” 谢云流起身掰过他的肩膀来,稀奇震惊到无以复加:“你说正是?” “正是。”李忘生不厌其烦地重复,侧过头将他扣住肩膀的手托下执起,他不自知做这动作时小心柔和得像把长发拨到胸前,秀美异常。青葱玲珑的手指一根根扣进谢云流张开的指缝,回道:“暌隔多年,能逢师兄厚爱,忘生实难自制。师兄,你可愿与我结为道侣?” 谢云流静静听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待他说完,抽开手站到他面前,眼底含笑地躬身:“合该守礼的时候,反要我做师兄的教你。忘生,你这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