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
顾清没想到谢承会这么不安分,刚过了一夜,就把自己折腾的人事不省,楚霄抱着他,护食似的,看谁都带着警惕,防贼一样盯着沈兰摧。 他没去看,谢悯坐在药炉前,抹了抹眼睛,隔着水汽,顾清不确定她是被烟熏了,还是真的哭了。 谢悯从小到大,好像没哭过几次,可能比谢承快死了的情况还少见些。 “师父在呢。” 谢悯嗯了一声,蜷着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看着有些可怜。 “和我说说,怎么回事。” 谢悯就将沈兰摧约战楚霄,被谢承拦下,交手时落水的事说了。 “胡闹,他脑子坏了,去惹沈师兄。” 以沈兰摧的实力,让他一只手都不消三招,必然是强行用轻功拖延,被破了真气,旧疾犯了。 不对……他和沈兰摧虽然不算熟稔,但往年可没有主动招惹的时候,楚霄的修为远在他之上,平白出头不是他的作风。 想到这顾清狠狠地戳了一下风炉中的炭火,爆裂的火花溅出来,有一点火星落在他手背上,烫的他一缩手。 算了,再帮他一次。 他回去时唐无锋又在摆弄机关,这几日就要离开,他得做些防身的暗器,再去联络处换一把新的千机匣。原先那把损毁的太厉害,实在拼不回去,只能把还算完整的零件收捡着拼一拼,改成了别的机关。 好在万花谷中也修习天工术,顾清到水月宫去了几回,给他带了好些材料,近日无事,找了图纸,做起先前说过的木甲云雀。 顾清的画工一般,雕工也很勉强,做片木甲羽毛就得费上三五片轻容纱。唐无锋起先问要不要帮忙,被顾清拒绝,他做这个不过是一时兴起,陪着唐无锋罢了。 唐无锋看着桌上那团散碎材料,心里却十分满足,唐门弟子修习机关术,从来只在乎这东西威力如何,是否便于携带,而不是做些消遣玩意。 早些年他听说唐门与万花谷天工一脉有些龃龉,但这些时日,万花谷中安谧祥和,与唐门诡秘森严,是截然不同的两处所在。 唐家堡中遍布机甲,用以看守巡查,做的比一般人还要高大,夜里看去阴森可怖,就算是白天,也没人会觉得那东西可爱。更别说其他甲士,乍一看都是凶煞威严,就差明晃晃地写着危险。 万花谷中同样有许多机甲守卫,却做的像个生了脚的鼎,圆滚滚一个,走起路来咔哒作响,摇头晃脑十分可爱。他在屋外活动,常看到弟子们来回行走,有些弟子甚至会向机甲人打招呼,而那甲人也会发出回应之声。 “你又盯着阿甘看,这么喜欢,我去向师父讨一个。” 唐无锋摇摇头,笑道:“不过觉得有趣,那甲人好大的脑壳。” “嗯,不是肚子吗?” 两人对视片刻,无论从脑中取物还是腹中,听起来总觉得古怪,于是默契地不再提起,转而研究起桌面上这些材料。 “小时候工圣师伯给我做了个小的,摆在桌上,能帮人研墨,只是后来不知哪里坏了,我又不会修,就一直搁在那里。” 唐无锋见他神色,显然是十分喜爱那小甲人,便道:“不介意的话,让我看看,兴许能修好。” 顾清没有那些猜忌防备偷师的心思,回去取了来,唐无锋接过来一看,正好能被捧在手上的大小,依旧是圆滚滚一个身子,细条条的手脚。 他先查了一遍外部,没见什么损坏,又拉扯着甲人的手脚活动,发出些咔嚓声,便确认是里头机簧卡住了。 “怎么样?” 顾清灼灼地看着他,眼里难得闪着些期待,唐无锋心里忽地柔软,又泛起些酸涩来。 就算顾清总是露出一副拒人千里的态度,又常有些冷漠又偏激的想法,但他抱着这个小甲人的时候,隐约可见昔日少年残余的天真。 “能修好。” 得了保证,顾清松了口气,他的天工术只能做些简单的机关,一直不敢动手,怕修不好又装不回去。虽然可以找天工门下的师兄师姐帮忙,但他又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还玩这些哄小孩子的东西。 身负血海深仇,怎能耽于此道,玩物丧志。 唐无锋拆解的很小心,即使在他眼中,这还算不上什么困难,但他依旧很谨慎,把拆下来的零件,一个一个按照顺序放好,直到取出一截断裂的簧片。 “有些老化,换个新的就成。” 没有现成的,唐无锋辨认了一下,从千机匣残余的材料里,翻出个差不多的材质,拿锉刀一点一点修改,调整成合适的形状大小,装进了甲人里。 组装好后,他又换了块新的磁石,拧了一下开关,小甲人咔哒咔哒动了起来,抱住他一截手指,仿佛撒娇的宠物一般蹭了蹭。 “真的修好了!” 顾清眼中惊喜,捧着甲人给唐无锋演示。小阿甘两只卡钳似地手,抱着墨条,均匀规律地研墨,它既不知疲累,力道始终一致,磨出的磨十分细腻滑顺。 既然磨了墨,顾清索性润了笔,拈了张完好的丝帛,写了两行小字。他跟着书圣学字,颜体讲究端正茂密,又要雄浑圆厚,世人评价如有金刚怒目之威。 顾清自然没有那样的功力,他字体偏瘦,学了几分魏晋遗风,灵动风流,却还不到火候,锋芒毕露,下一步须得内敛。 不过这样的字,在外已是引人追捧的程度,也只有颜真卿这样的大家,才会指出他的不足之处。 他写完了,等墨迹干的差不多,才拎起来吹了吹,唐无锋不懂书法,只看他写了什么。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还没等他想明白,顾清已经将丝帛卷起来,搁到一边去了。 “我幼时大难,亲人离散性命垂危,睡着比醒时多,师兄师姐们,都不太敢同我说话,怕惹了我伤心,也不能让我欢喜,除了小谢和师父,就只有它陪着我。” 这个小甲人,虽然不会说话,却给了他最长久的陪伴。顾清有很长一段时间,只对着这个甲人说话。裴元整日繁忙没有空听,谢承没心没肺只回他一个哦,而甲人会抱着他的手指,仿佛安慰一般陪着他。 唐无锋第一次听他提及旧事,除了大家都知道的那些,顾清入谷之后过着怎样的生活,他无从得知。 而薛北望知道。 他不想这样的,嫉妒的样子太丑陋,他半点都不想让顾清见到。但他又没办法控制,薛北望简直像一个诅咒,总在他最满足的时候冲出来,对他耀武扬威。 他第一次这样厌恨一个人。 顾清察觉他一瞬间的低落,转身抱了抱他,这些事虽然过去很久,但不是什么值得缅怀的事,平白让人难过。 “你把他修好了,以后就跟着你姓,叫唐甘,听着就是甜的。” 唐无锋也笑:“好,左右你也要随我姓。” 顾清挑眉:“怎么不是你随我?” 唐无锋立刻回道:“我自是愿意的。” 他答应的太快,反而让随口玩笑的顾清脸红了一下,转开脸把甲人往唐无锋手上一放。 “那下次师父来,你记得改口。” 唐无锋有些怵裴元,这谷中病人弟子,没有几个是不对他心存敬畏的,尤其是见过他面不改色生剖活人之后。 江湖客都杀过人,意气之争或是私人恩怨,大多有个由头,无缘无故去杀人的,那是疯子。而杀人不过头点地,一刀一剑,轻而易举就能了结一条性命,总之多半都没有去细细体会刀剑切入人体时,是什么样的手感。 哪怕裴元是为了救人,也不妨碍他们对裴元生出敬畏。 唐无锋有幸,被他用刀刮过一回,他那时垂危,失血让他极度虚弱,再上麻沸散,多半要当场衰竭而死。他就在半昏半醒里,被裴元一刀切入胸口,剃去血rou里散碎的铁砂,又一针一针的缝合。 要说疼,也不是没有受过,他最是能忍,但裴元的神情,好似他已经是个不会痛的死人了。 大约活人死人,在还是他的病人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 于是他只好不接这个话,转而去问顾清小时候的事,他没有机会见一见那个长安城的小少爷,也不能陪着病痛缠身的忠烈遗孤,但他想知道顾清的过去,每一刻都想知道。 “四五岁那时候的?记不清了,只记得读书,阿爷在的时候,见了我就要查,我就总躲着到阿娘那去,他们一说话,就顾不上我啦。” 唐无锋眼前便出现一个垂髫小儿,捧着书本研读的样子,粉雕玉琢的,也会逃避父亲的考教,向母亲撒娇。 “七八岁吧,考童生,照律能荫去国子监,阿爷说胡闹,让我在家读书,等大些再去。” “原来阿清就是话本里的神童。” 顾清就笑,说这也算不上什么,他们这些世家子,从小学得就比别人多些,夫子也是最好的,有些长辈便是大儒,有这样的条件,再考的不好,实在说不过去。 “乡县里也有好些总角便考了案首的,那才是天赋异禀,我们不过是占了便宜,能考过,就能荫监。” 唐无锋自己是不大爱读书的,他们是武学世家,习武的时候比读书要多很多,少读两本书不会死,但功夫不到家,就是送命的事。 而那些主脉的少爷小姐,不仅要习武,还得学经史典籍,人际往来,诸多杂事,往后唐家堡大小事务,都要落到他们头上去。 所以唐无锋虽然在暗堂里吃了不少苦头,却也不羡慕主脉。尤其是大小姐出事,小小姐也闹出来不小的风波,险些折损了少主之后。 各有各的难处罢了,他如今也很好。 他又问些旧事,顾清一一同他说了,赴宴时迷了路,越走越远,最后走不动了在路边坐下,睡着了倒在花圃里。找他的人急的团团乱转,看到他伏在那,以为遭了害,魂飞天外,一声尖叫把他吵醒,刚坐起来就被一群人围住了。 倒没受什么罚,只是母亲再不许他离席玩耍,他说那天明明见着个小姑娘,想问路,却追丢了。 母亲便说他眼花,七岁的小女孩,已经不能带出门,赴这样的宴会了。 顾清后来也想不起,那天究竟见到的小女孩长什么样,此时一提,好像又想了起来。 “先前没想过,后来想想,那必然是个男孩子,被人装扮成的,当然不肯给我看见。”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和人说起这些旧事,也难得在提及父母时不是因为血仇,所有人都对他的过去避而不谈,生怕刺激了他,反而让他觉得那是不该触碰的东西。如今唐无锋问起,他也就说了,总是藏着捂着,说出来其实也没有那么令人难过。 时间,毕竟已经过去太久了。 “后来呢?” “后来?抄家流放,疲于奔命。” 他不想戳顾清伤疤的,但他又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些他没能参与的过去。 “那些人找不到想要的,便认定在我母亲身上,一路被人追杀,后来我被人劫了去,用来威胁我母亲。” “我父屈死,又哪来什么同谋可以供述,他们不过借机攀扯,我母亲无奈之下,为了将我换出来,便声称东西在我父亲书房的密室里。” “我竟不知道那里真有个密室,我被人下了毒,他们要拿到之后才肯给解药,母亲去前便托付诸位义士,将我送来万花谷救治。” “后来……”他顿了顿,神色露出些悲怆,“我是听人说,我母亲烧毁了密室,这之后,追杀也停了,我不知道他们要什么,也不知道父亲究竟有没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年后的事了。” “在我看来那都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事,而他们告诉我,他们已经不在这世上半年了,他们为何要救我,让我一同随着去有什么不好,可过了这么久,我还追的上阿娘吗。” “阿清!” 唐无锋不禁有些恼恨,他以为顾清会和薛北望提起这些,心中或许已经放下,事实上他又被伤害了一次。 “别说了,对不起我不该问的,对不起。” 他几乎语无伦次,抱着顾清哄,顾清低着头,在他肩上靠了片刻,慢慢吐出一口浊气。 “我没事,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