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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喜朝

    

001 喜朝



    一月中旬,大寒将至。

    姗姗来迟的一场寒潮让海城一夜之间步入了凛冬。

    宋朝烟站在落地镜前拢围巾,枣红色的针织款,色泽可以和家门口两边贴了一年蒙了灰的暗沉对联相媲美。

    但更能衬托她皮肤白皙嫩红,尽管五官清秀并不出众。

    她比较像负心的爸爸,没有继承母亲的美貌。

    母亲不知何时醒了,身后传来轻轻细细的一声唤:“朝朝要去上班了吗?”

    她应声回眸,看见一张沟壑遍布,狰狞扭曲的脸。每每见到这张原本美丽的可怖面容,宋朝烟都会不可控制地回想起八年前的那场大火。

    大火滔天,母亲困在房子里,被烧掉了左手毁了容。

    “mama再睡一会儿吧,现在还早,早饭我来做。”宋朝烟走到床边坐下,轻轻抚摸那只剩半截的表面凹凸不平的手臂。

    当年那场火来得意外,听说是有人放烟花,火苗意外窜进她家阳台。但这些年来,一直寻不到失手造成这场伤害的那个人。

    天价的手术费和躺在床上体无完肤的母亲吓退了父亲,他连夜逃离了海城。

    “朝朝不要太辛苦,累了要跟mama说。”

    她摇摇头,轻咬唇内的软rou,心里泛起一阵酸。她从不是会向母亲撒娇的女儿,工作上吃的苦吃的亏总默默承受,从不肯对她说。

    因为母亲并不能感同身受,说了只会徒增她的cao心。

    “就让她做个无忧无虑的mama吧,让我来保护她。”宋朝烟想。

    淘洗干净的白米里总要放上两个鸡蛋,小区门口早餐店里最爱买的青椒烧饼和麻球只要四块钱,和母亲共进早餐时播放早间新闻是每日惯例,这样的日子简单而美好。

    鸡蛋烫手,她小心剥着,听见母亲感慨道:“这么多年,烟花爆竹终于要禁了。”

    她抬眼看去,新闻里正在播送一则通知:“即日起,市环保局将全面禁停海城所有传统烟花售卖和燃放活动。”

    宋朝烟心里咯噔一声,指尖传来极其guntang的温度。鸡蛋从手里蹦跳出来,看见她呆滞表情的母亲一脸担忧:“朝朝怎么了?”

    她瞬间没了胃口,起身拎包:“mama,今天的工作会很忙,我先去上班了。”

    虽然禁燃禁售令局里很早前就拟好了,她上班时候也早有耳闻,明明知道会有下达的那一天,但她却始终为那个人祷告。

    宋朝烟永远记得那双望向夜空,映满烟花火光的澄澈眼眸。

    选择环境工程专业,国考考进市环保局当宣传科文员,终日劳碌,疲于奔命。或许,假如没有那场意外的话,他们也不会背道而驰。

    十五分钟的公交,她在靠窗的位置坐到手脚发冷,单位里依旧她最早到。照例煮好热水擦好桌子,九点钟她在办公桌前整理资料,同事领导姗姗来迟,跟她打客套又疏冷的招呼。

    “小宋,下午宣传科要去一趟喜朝烟花厂,你也跟车,记得积极点,回来要写报道。”

    说这话的是宋朝烟的领导,五十多岁的秃顶男人,官瘾跟他的啤酒肚一样大,看小姑娘资历浅,总爱瞎使唤,“你要是现在没事,帮我把办公室的茶杯洗了吧,记得泡上茶。”

    宋朝烟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听领导的话。

    她有些心不在焉,水龙头浇下的水冷得像冰,仿佛要把她整个人一同浇筑。动作太慢,送茶时收到冷眼,但她没有心情在意。

    她在意的人还在海城最大的烟花厂里,等待死神一般的审判。

    宋朝烟好希望时间和车都能走得慢一点,工作证在胸前晃荡,塑料壳反光,今日的阳光过分刺眼。

    烟花厂里还有少数员工在车间忙碌,那股硝石味跟年少过往贴合,又掺杂了丝缕陌生。

    记忆如走马灯,光影里她仿佛又回到那逼仄狭小的昏暗空间,杏白色长裙沾到地面上的硝石灰,那只研磨药粉的手在阴晦背景里泛着冷白,筋络分明,色块边缘清晰。

    两人独处,呼吸都变得小心刻意。

    她还记得少年当时问了一句:

    “你是不是怕中毒?”

    他唇角的笑跟他上衣领口的锁骨一样撩人,猜错少女心思,却总能达到令她脸红的目的。

    此刻,宋朝烟也不敢大口呼吸,心跳却不可抑制地加快跳动频率。

    已经中毒了,病症八年至今不得解。

    组长老余举着大喇叭,叫停员工,问他们的负责人在哪。

    负责人不一会儿就从办公室出来,腆着恭维笑脸,眼尾的皱纹很深:“同志你好,有什么事吗?”

    不是他,他不在。

    宋朝烟的心情一时复杂难言,有失落,有庆幸,还有一丝执迷不悟的期许。

    “噢,我们是海城市环保局的,上头命令已经下来了,明确规定禁止制作销售传统烟花爆竹,也就是说,你们这家烟花厂不能开了,必须马上关厂。”

    负责人一张花儿似的笑脸一时间垮成稀泥:“不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啊,好好的干嘛叫我们关了?”

    那些员工手上的活儿都被叫停,现在一股脑地围上来讨说法:“就是!凭什么说关就关,关了叫我们喝西北风啊!”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刚贴上的白色封条纸被撕得稀烂,一个身材臃肿的女中年员工双手叉腰扯着尖嗓,在那里叫开了:“关什么关?关了家里小孩老人谁养活?今天就算老板来了说要关!我也赖在这不走了!”

    事态闹到将近白热化,双方都万分焦灼,僵持不下。

    老余只能拨110。

    不过多久,警车后头跟一辆黑色奔驰在门口停下,警笛声里,身穿黑色毛呢大衣的男人下了车。

    风尘仆仆,眉眼冷厉,虽与正气凛然的警察并肩,也丝毫影响不了他身上那股令人敬服安定的气质。薄薄眼皮一扫,淡漠眼睛装不下任何人,却叫任何人都怕。

    女员工噤了声,直觉告诉她这就是老板。

    负责人见到救命稻草,连忙上前吐苦水:“江先生,环保局这帮人非要我们关厂,这怎么得了?”

    一阵寒风,纸屑纷飞,男人语气寥落。

    “关就关了吧,听政府的。”他说的像吹了口气一般轻松,“工资不会拖你们的,拿了钱,安心过个好年。”

    安抚过后,各人都被遣散了,大门重新上了色调惨白的封条。

    要承担的后果是门后蛰伏的猛兽,男人脊背笔直,神态却轻松,从兜里掏出一盒烟。

    他给了老余一支,不经意往旁瞄了一眼。

    宋朝烟连忙低头,刘海挡住眉眼,一颗心跳得忐忑。

    在男人的视角里,只看见她润白如脂的半张脸蛋,鼻尖微红,紧张时爱咬嘴唇的习惯这么久都还没改掉。

    他低低一声咳,用了轻描淡写的陈述句:“大家辛苦了,都散了吧。”

    可是,他甘心吗?

    男人立在烟花厂门前的台阶上,一根烟燃到尽头,半口没吸,他面无表情,缓缓弯腰,将烟摁灭。

    他好像,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失落。

    老余叫她拍照留底当资料,她双手颤抖地举着手机,鼻子酸酸的。

    是被风吹的,风真绝情。

    他偏偏要在这时候撇来一眼,深邃漆黑的眼眸被相机定格,画面模糊失焦,宋朝烟没敢多停留一秒。

    她仓皇地上了车。

    前头老余他们还在谈这件事:“好不容易有作为了,却碰到这时候,给年轻人的打击真是大。”

    照片里人像拍得模棱两可,但“喜朝烟花厂”五个字连同封条却拍得格外清楚,清楚地讽刺。

    宋朝烟听见老余说:“很少听到烟花厂叫喜朝的,听着虽说不大气吧,倒还挺喜庆的,喜朝喜朝,什么意义?”

    暗号似的,尘封的老盒子应声开锁,里面的泛黄照片接二连三地跳出来。

    少年问,以后他要是开了烟花厂,要取什么名字?

    宋朝烟摇摇头,说她是个取名废。

    “那先放放,你想到了跟我说。”

    八年前的除夕夜,万家灯火通明,天地间热闹喜庆。他们到广场上放烟花,他说自己做的烟花已经有人买了,卖了好多钱。

    他问名字想好了没,宋朝烟却觉得说出口太矫情,因为有隐晦的含义在,昭显她的私心,说出来会不会被猜中?

    趁少年在点引线,宋朝烟偷偷编辑了条短信发给他,但一直显示信号差发不出去。她没太在意。

    反正会发出去的,她想。

    谁知道呢?皆大欢喜的除夕夜,却因为一场大火闹得人心惶惶。她家门前被人群和消防车围得水泄不通,浓烟滚滚,迎面而来的高温令她一下慌了阵脚。

    母亲变成担架上血淋淋的躯体,被送上了救护车,她坐在一旁不住抹泪。后来听邻居说这场大火烧了很久,起因是有人在外头玩烟花,失控的火苗窜进了阳台,烧着了窗帘。

    肇事者一直找不到是谁,父亲抛妻弃女,宋朝烟过了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

    他来找她,听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宋朝烟说:“我恨死你们这群做烟花的人了!”

    “我希望这世上再也不要有烟花爆竹这种东西!”

    “江焓,我原谅不了自己,我感觉是我把mama害了。”

    距离高考还有一百余天,江焓退了学,与她断了联系。

    高考前夕的夜晚,她躲在被窝里哭,边哭边打开了手机联系人。

    不知何时那条短信已经发出去了,送达时间显示大年初一那天零点,正是她在医院手术室焦灼等待的时候。

    “XIZHAO”。

    喜朝。

    他收到了,但物是人非,少女心事随大火烧成灰烬,他到底知不知晓,不得而知。

    这些年,他成功的事迹宋朝烟时有耳闻,最杰出的青年烟花设计师,多次受邀参加设计国内大型花火表演活动,当起最年轻的烟花公司董事,赚得盆满钵满。

    关乎这些,宋朝烟心情平静,却不得不承认,她关注他太多了。

    所以也更能感受,所谓的一落千丈,到底是什么心情。

    但是,一切就止步于此了吗?

    那时,他站在彼端,眼睛迎着光看向她,仿佛光的背后,就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