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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赵敬忠心神不宁回到营帐,慕容高仪却让肖铎替他牵着马,两人往林地深处走。皇帝摆摆手,众人便识趣退去,只留几个御林军远远护卫。 元贞皇帝道:“你去通州,要你查的东西,都查到了?” 肖铎便想到临行前掌印说的“天教之中隐藏的第三人”,应当就是度钧,正斟酌如何在不抖落自己的同时出口,又听得元贞皇帝问:“要你查的那个定非公子,是叫萧定非不是?此人如何?” 肖铎不及细想为何元贞皇帝问的和赵掌印吩咐不同,忙说:“天教之中,确有一人萧定非,旁人唤他定非公子。奴才同他……打过照面,只是此人……” “此人如何?” 肖铎方才只是换气,不知怎地,他自离开通州山里后,静下来就有些躁动不安,约莫是过分疲累了,身虚气短,便不能静心。 但慕容高仪的追问,未免太露迫切。 肖铎这样想着,答道:“此人很是无赖,虽看着像个世家公子哥儿,但据奴才与他不多的几次碰面来看,应当是整日沉溺烟花地,不思进取。” “哦。”元贞皇帝点了点头,“他多大?” “奴才看着像是二十三四岁,至多不过二十六七。” 元贞皇帝的脚步顿了顿。肖铎也跟着停下,见他手指握拳,微微发抖。 ——萧定非是什么人,为什么皇帝会有此反应? 萧……萧太后也姓萧。难不成是萧太后的私生子?不可能……且不说元贞皇帝找萧太后的私生子做什么,单凭萧定非二十三四的年纪,就对不上当萧太后的私生子,那会儿萧太后还是萧皇后,荣宠深重,岂会做这等冒险又不讨好的事情。若说是萧太后母家失散的孩子也就罢——失散的孩子。 肖铎心中惊涛骇浪。 他家就在京郊,因此自小听了不少传出来的达官显贵的流言。二十年前天教攻入京城,以三百孩童性命要挟皇室交出嫡长孙,当天过后嫡长孙确然失踪了,这是宫里许多人都知道的,因为当时的萧皇后在宫里哭喊了很长时间。 也有人说,嫡长孙失踪是真的,但不是故意遮掩皇家无能,救不了三百无辜平民孩童又折了嫡长孙。传言说最开始就有个孩子被交换了出去,嫡长孙失踪是两个时辰后的事情,那个被交出去的孩子,似乎就是萧家的那一辈的长子……按着辈分取名,的确中间一字该是“定”。 难道那个随身带春药、满脑子都是yin戏的定非公子,就是当年的萧定非? 肖铎觉得不太可能。 一则,天教为什么留着他?二则,即便留着,也不该这么好好养起来,还养成个好吃懒做的富贵闲人。 肖铎又听元贞皇帝笑道:“无妨,你也不必多想,通州内天教势力庞大,你能够探到这些消息,已经足够了。这一会,是你立了大功,不久就有给你的赏赐。先回去歇着吧,同你们赵掌印好好说几句话。——朕看你有些眼熟啊。” “奴才原是邵贵妃宫里的人。” 元贞皇帝方才只是顺口一句,毕竟皇帝能够眼熟一个太监,对太监而言该是莫大的荣幸,未成想居然是自己宠妃宫里出来,顿时看肖铎更加顺眼。 “怪道你这样机灵,她调教出来的人,自然是好的。” 肖铎心中冷笑。 他记起鸳儿,几番挣扎下,还是跪地道:“万岁爷,奴才还从通州带回逆贼万休子房中婢女,此番也是多得她从旁帮助,才能顺利归京。此女在天教内见万休子行事手段残忍,早有脱教之心,只惧怕行事不成遭万休子毒手。还请……还请万岁爷给她一条活路。到时候万岁爷活捉了万休子,要公审他给天下人交代时,此女也可作为人证。此女一心向着朝廷,路上哭过好几回,说她见了万休子怎么折磨人,一路念佛不停。” 因肖铎打听到了萧定非的消息,且是邵贵妃宫中伺候过,元贞皇帝便心情大悦道:“这有何难,她现在何处?带来吧。” 肖铎说过地方,又将自己绾头发的木簪拔下作为信物,不多时就有御林军将人带来。鸳儿见肖铎跪着,便也跪了下来。 元贞皇帝乍一打眼,看得有些痴了,不由上前去,要鸳儿抬脸。 “荆钗布裙,亦别有一番风情哪……” 鸳儿勉强笑了笑,心中却恐惧得很。 肖铎在宫中伺候过,自然知道这老皇帝动了色心,又说:“万岁爷,您若是有什么关于天教想问的细节,这位鸳儿姑娘也能解答一二,她在贼首房中伺候好些时日了。” “房中伺候”是个很暧昧的词语,可以说是寻常端茶倒水的丫头,也可以说是通房。元贞皇帝如何不懂,因此鸳儿虽叫他动了念头,他却一想到这人伺候过万休子,就没了心思。 “罢了。”元贞皇帝摆手,“没什么好问的,等剿灭天教,抓来万休道人,送去诏狱,什么都能问出来。” “那……鸳儿姑娘……”肖铎试探问道。 元贞皇帝回头看一眼,见这少女豆蔻年华开了面,一身妖娆,偏偏被万休子收用过,又是心痒又是心烦。 “你不是说她一路上念佛不停吗。叫她去檀悉寺陪着太后吧,婉婉回了宫中,太后在那儿没个人说话。”元贞皇帝后头几句倒是带了真心,“你……这个谁,鸳儿,去好好伺候太后,替朕尽孝,就是你天大的福气了。” 肖铎忙压着鸳儿叩首谢恩,自己也伏下去,轻轻舒了口气。 鸳儿这头,就算是了结了。 便有御林军护送她去外头沐浴更衣,因元贞皇帝见到她就想起万休子,遂马上出发送去了檀悉寺。 肖铎本欲同元贞皇帝说度钧之事,又见他烦思满面,知晓是被鸳儿带起了不愉快,就没有开口,只牵马跟着。他的木簪没拿回来,单凭发带束得不紧,几绺浓密黑发垂落耳侧,元贞皇帝转弯时偶然瞥见,一时也觉得是绝色。 而后,元贞皇帝又在心中笑骂道:一个太监生出这种样貌,怪道有人钟爱狎玩阉人! 元贞皇帝不爱住帐篷,每年秋猎都是住在流泉行宫,行宫同营帐密集地是不同方向,他翻身上马后,却要肖铎往营帐处去。待到了掌印帐前,赵敬忠出门迎接,熟门熟路要替他拴马,元贞皇帝摆了摆手,自己将绳子缚在了木桩上。 肖铎只觉二人间仿佛暗流涌动。 元贞皇帝看看远处渐落的夕阳,叹了口气,道:“敬忠啊,朕也老了。” 赵敬忠说些惯听好话,元贞皇帝没有打趣,也没有继续说。 一会儿,元贞皇帝又说:“肖铎回来了,你劝勉他几句,毕竟做了难事。朕去夜猎,亥正回来,你不用跟。” 赵敬忠的小指抽动一下,躬身礼道:“奴才知道了。” 元贞皇帝又自己解了马缰,赵敬忠就没动了,肖铎要伺候他上马,他摇摇头。 他离开后,赵敬忠道:“进去说话吧。” 肖铎忙躬身道:“掌印先请。” 赵敬忠掀开帐帘,半日没动,待日头要落尽,才回头说,“肖铎,你从通州回来了,很好。” 肖铎以为他是为自己没有提前告知消息而生气,正要辩解。赵敬忠盯着他,又说:“你很好,你以后会比我更好,下场也会比我更惨。”说罢他径直进去。 肖铎站在帐门前,踌躇许久,最后只行礼说,“掌印,奴才不是有意,事情突然,说来话长。此间不便,等回昭定司,奴才自请杖责五十,再同掌印解释。” 他又听了会儿,里面没有动静,他只好走了。 此时的赵敬忠,躺在榻上还未断气息,他手握长刀,喉管割开一半,粉红气泡从裂口冒出来,像是鱼濒死时鳃边堆集的水泡。 元贞皇帝给肖铎安排了行宫前头的一间屋子居住,他洗漱躺下,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床。 这是一张……床。 肖铎躺了会儿,起来站在床前,看一看,再摸一摸床板,最后坐在床边,脚踩着踏凳。他仰躺下去,慢慢将腿收到被子下头。出逃这些时日,女xue尿孔已经缩回原本紧窒模样,打了钉子的阴蒂虽说仍旧总是半充血,却比先前要好。他不是没有试过趁着鸳儿睡着,偷偷用手拧开圆珠想弄下来,只是动一下就忍不住高潮,几次湿得衣服都透了,只得早起装作打水弄湿衣衫,也不知道鸳儿看出来没有。 不过,现在已经回到了京城。 暂时是安全的……然后想办法将度钧的事情告诉元贞皇帝,届时围剿天教,此人他要亲手斩杀。 肖铎舒舒服服躺下,本以为会立刻睡着,谁想辗转到半夜。他总有些不知名的躁动,仿佛心空了一块,身子也缺了半张,是不完整的。他将之定性为劫后余生暂时无法放松,到下半夜终是睡过去,却有很多个重叠的梦境,记忆最清楚的一个里,他在无边的黑暗的京城中行走,原本熟悉的街道错开连接,成了一座迷城,暴雨遮挡他的视线。他梦到过无数次这种情景,他知道马上就会看见阿铎的尸体,或者是自己忽然开始心悸,尝试寻找阿铎,然后在遍寻不得中惊醒。 今天,他在梦境里看到了另一个人。 他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童,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盯着他,分明梦中大雨如注,这个孩子脚底结着冰。 这孩子看他一会儿,转身向远处走,他不知怎么的,只想要跟上,然而跟了一会儿,小孩儿又停下来,他们之间总是保持一段距离。 “回去睡觉。”小孩儿用一种完全不孩子的语气命令他。 肖铎正欲向前,却一脚踩空,惊醒过来。 他被冷风吹得打个寒战,继而意识到自己不在床上。他回头看了看,竟是睡梦中穿衣起身,开门走到了台阶前,他已经走下了两级台阶,方才正是踩空了最后一级。 与此同时,京中某处宅邸内,度钧慢慢睁开眼睛。他抬手抹了抹脸颊,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醒了,并没有劈头盖脸的冷雨打在身上。 剑书在外头轻轻扣门:“先生,吕先生传来的消息。” “说。” “流泉围场御林军送了一个女子去檀悉寺,是鸳儿。” “知道了。”度钧合眼。 肖铎也许就在流泉围场,至少蛊虫给他指示的方向是的。他甚至能够感受到肖铎体内的雌虫在催促,要肖铎尽快与雄虫汇合。 尽管并不是虫,而是蕈种,度钧的感受并无错误。 繁衍生殖是有灵万物本能,雌雄同体尚可优哉游哉,即便山野之中自生自灭,也能养育一片新天新地。雌雄异体的,就要感时气而动,兴起春日之思。蕈种入体,扎根血rou,便从着寄主的状况判断,母种认定肖铎已然可以开枝散叶,就要督促他在“凋谢”之前同承托公种的子泽。朝菌暮死,蕈类只有短短的数日或数十日的寿命,因此在它们那几乎不能称之为“灵”的本能中,认定只要长出泥壤,都是繁育的时节,即便到了肖铎——人,寿命数十过百,蕈种也会起同样的作用,不断作用于肖铎的思维,要他去找公种交合。 而对于度钧,实则效用相同,只不过此蕈公种稀少,必须确定母种何在,方释放种泽,故而不似肖铎会无意识来寻找他,他则是无法忽略肖铎的存在,并且交合时,这蕈种对他的影响要比对肖铎的影响大很多。 不过,只要寄生蕈种的两人一直无有感情,蕈种也就没有养分,自身消耗上一年半载,便会枯死,没枯死时,两人之间联系也不甚密切。感情越是深厚,身上的红纹就越明显。 此时二人皆不知情,度钧是一知半解,肖铎却全不明白。他以为自己那天只是喝了别的药。 第二天一早,肖铎惊闻赵敬忠在帐中自戕,元贞皇帝却像早有预感,不慌不忙叫人宣旨,并不说他是自戕,而是说赵敬忠自然而亡,给他的干儿子和亲家人追了很大的赏赐,却没叫人将尸首还回去,只同其他宦官一样埋了。 且元贞皇帝就在流泉围场,睁着眼睛说瞎话一样的,给了道口谕。 “赵敬忠早已有意传位肖铎,朕念及他正直盛年,不曾允诺。此刻他既已亡故,肖铎便领掌印一职,待回宫后,赐兵刃等活,印信筒戒一枚。” 稀里糊涂达成复仇目标中重要一步,肖铎并未被冲昏头脑,他可从没听过赵敬忠想传位给自己。联想到赵敬忠昨晚上那句“你以后也会比我惨”,肖铎忽然觉得自己被天教俘虏这件事,他一定知道什么。 如果自己一直想的昭定司内部叛徒,就是赵掌印呢? 可惜赵敬忠死了,一切无从对证。肖铎知道自己被卷入了更深的权力旋涡,将来会有更大的能为,也会有更大的莫可奈何,但这是必须的。成了昭定司掌印,就可以慢慢的从旁查找弟弟亡故的真相。 他跪在地上,谢了恩典。 九月初四,元贞皇帝回宫,带了一张虎皮,据说是在流泉围场猎到的,且因此将流泉围场改名为虎泉围场。 赵敬忠死了,肖铎上位。 一切忙碌起来,肖铎花了半个月上手,剔除死忠赵敬忠的人,扶植自己的党羽。到九月二十四,总算闲了,亦可进宫去应元贞皇帝的另一项差遣。 荣王的老师谢危也已入宫,因这人很是清贵,年纪轻轻便在文林学子中负有盛名,更有太傅姜伯游一力举荐,故而要尊重起来,就要肖铎这个十二监的头头隔三差五过去护卫,不要让这位文士在宫中受什么伤害——简直可笑,真能受伤也是自己绊倒,若有刺客,就要冲着皇帝和荣王去。 兼之荣王是元贞皇帝唯一的儿子,当真寄予厚望,他要肖铎上位,兴许也是为了给年幼的儿子铺路,此时正巧借着肖铎去保护的名头,让荣王同肖铎熟悉起来,将来也好使唤。 这位谢危谢太师本欲十月底入京,听说京中新开了一家琴馆,馆主藏了几把稀世名琴,他便提前出发,入京路上遇到流寇,耽误了些脚程,人也受了点伤,到这会儿将将养好。 肖铎知道内阁文臣同宦官向来看不顺眼,便决定天天杵在那儿当空气。 兴许是回京后的确放松了,他先头几天的梦游症状渐渐消失,忙碌起来也不觉得烦闷焦躁,只是睡梦里还是能见到那个小孩儿,睡醒了一时心空身空,不知道怎么回事。至于那颗打在阴蒂上的钉子,习惯后便是打斗也不怎么影响,掌印又事情多,偶尔想起来要弄掉,也被其他的分了神。 二十四这天下午,肖铎入宫,在单独给荣王设的书房外头等了会儿。他见着窗前背坐一个穿云灰衣服的男子,料想就是谢太师,又听到里头荣王童声诵读,大概是下午课业没完,就不进去打扰。元贞皇帝过来后,夸他有眼力见,就同他站在那儿低声说话。 肖铎思前想后,总是得把度钧的事情说出来,择日不如撞日,正是今天最好。毕竟萧定非这件事,皇帝等同私下问的,那么度钧的事情,最好也是私下讲。 毕竟天教牵扯着三百义童的案子呢,在场但凡多一个人,就是多一记往皇族脸上打的耳光。 “谢太师虽严格,却不曾为难旁人。”元贞皇帝道,“教得头头是道,下午诵完了书,再教一时琴。” 肖铎应声道:“万岁爷特意为荣王殿下寻的帝师,自然无人能出其右。”他说着,请元贞皇帝去远一点的花廊下,为着更僻静,也是因为忽然堆了云,仿佛要下大雨。 元贞皇帝会错了意,笑道:“也是,你我二人站在这儿,说话压低了声音也吵闹,去那里吧,勿要惊扰谢太师教书。” 待花廊内站定,肖铎开口道:“万岁爷,奴才此次前去通州潜伏,实则还有其他消息要说,一直未曾寻到机会。” “哦?你说就是。” “天教之中,除了贼首万休子外,另有一名谋士,名唤……” 元贞皇帝半日等不到下一句,追问道:“名唤什么?” 肖铎额头冒汗,面色煞白。 “你这是怎么回事?”元贞皇帝也发现异状,“中了暑热么?” 方才荣王的书房内,郎朗琴音传来,流水泄地般自在自如。 ——《释谈章》。 起手音节,肖铎听得分明,正是在度钧处反复听过的! “奴才……兴许是中了暑热。”肖铎扯出个勉强的微笑,“这琴声……” “哦,谢太师说弹琴要静心,但半大孩子,总安静不下来,就先带着他听几句《释谈章》,领悟乐理奥妙。——你怎么不继续说了?天教中,另一个谋士,叫什么?” 肖铎侧头,见书房窗内已经没有人了,门口处谢太师抱着琴,低头同荣王道别。花廊内垂着各色藤蔓,他一时也看不清脸,却是心中惊惧不止。 “奴才……奴才记得那人叫——叫公仪丞。” 元贞皇帝道:“确然有这个说法。” “此人约莫四五十……岁,”肖铎见谢太师走了过来,便低垂了头,“是贼首的左膀右臂,天教逆贼也多听他指使,但他似乎很少离开通州。” 太子太师谢危已然走了过来,略看肖铎一眼,同元贞皇帝说过课业已毕,便要告退。外头淅淅沥沥下雨,元贞皇帝就吩咐肖铎送谢危出宫,自己带着荣王去邵贵妃处了。 肖铎只敢看谢危一眼。 一眼便可确定,此人就是度钧。 容貌可相似,连鼻梁小痣亦可相似,但独处时那种阴鸷与温和并存的漠然态度,决然无法仿照。 小太监送了伞来,只有一把,诚惶诚恐奉给了肖掌印,告罪要去拿第二把。既然元贞皇帝吩咐是送谢危出宫,肖铎就得跟他一起出去。肖铎无法忍受和度钧站在同一处继续等待第二把伞送来,因此他谢绝了小太监的好意,撑开伞,弓腰请谢危先行,自己落后半步,为他举着。即便这姿势让肖铎在渐大的雨中几乎全身淋透,他也不愿再往前一点。 谢危的马车停在偏门外,这儿离荣王的书房近些,为了防范刺客混入,本是不开的,元贞皇帝爱子心切,连带着帝师也沾光,可以走捷径入宫。也因此,这儿的人并不多。 堆云落雨,好好一个下午如同浓夜,偶尔闪电照亮,也像是照得一切有一瞬化了黑白的灰,凝固在原处。 肖铎手指僵握伞柄,牙齿颤抖咯咯作响。 冷,且惧怕。 “谢某到了。”谢危轻声说道。 肖铎将伞递过去,听雨滴打在伞面声音渐远,才趔趄后退,靠着红墙慢慢滑坐在白石道上,他被水浇得身上没有一处干地儿,坐的地方也积了水。肖铎两手环抱,死死扣着臂膀,仿佛要给自己一点站起来的力气,但他只是抖得更加明显了。 度钧怎么会——怎么会是谢危? 十月中,谢危入宫为荣王开蒙的事情,昭定司早就知道。但——他怎么会是谢危? 是他杀了谢危,伪装成谢危吗? 还是说,谢危才是他的伪装? 肖铎心乱如麻。 不用着急……不要急,想一想。 眼下,自己在京中,是昭定司掌印,即便天教也不会轻举妄动,要杀了自己灭口。而且他们也没那么容易动手,倘或能在京里杀了掌印太监,不如直接击杀元贞皇帝。 再者,现在自己知道度钧就是谢危,等同于自己握住了度钧的把柄。 肖铎心想:度钧,这回是你犯蠢了,你没有在通州找到我的尸体,就该知道我活着回到了京城,你知道我是个昭定卫,就该知道我能把消息传递给皇帝。 铺天盖地打在他头和脸颊上,叫他睁不开眼的雨水忽然停了,但不是雨停了。 肖铎慢慢抬头,见度钧握着伞,躬身将另一柄伞放在了他怀中。度钧的云灰色衣服下摆湿透,束腰宫绦也沉沉地甩着水点。 度钧温和道:“你在害怕吗?” 肖铎失笑,他想大声告诉度钧:是你该害怕才对。 但他实在抖得太厉害,根本说不出话。 度钧见他久久未答,又问了一遍。 “你在害怕吗,肖丞?” 肖铎脸上仅剩的血色也退去了。 你在害怕吗。 ——肖丞? 20 肖铎不知自己怎么离开的皇宫,他回过神来,已经撑着伞在昭定司议事厅内站了好一会儿,小腿肚因受寒和长时间站立而隐隐作痛,动一下就抽了筋。他站的地方一圈雨水,昭定卫们见他对着沙盘上的皇城沉思,以为是在思考正事,故而没人来打扰。 他醒来时,像是被烫到了似的,要把伞扔出去,又忍住了,收拢好放在墙边。 度钧拿走了本该给他的伞,送来的是自己的伞。竹柄握处不甚油润,可见是入京后刚刚买的。 肖铎吞咽一口,叫人来拖地,自己去后头换衣服。赵敬忠在附件有个小院,平日就住在那儿,后头给掌印用的住所一直荒废。眼下收拾出来,肖铎便住了进去,只是他也在物色外头的产业。整日住在昭定司里,就像一辈子要绑在这儿……肖铎知道自己这辈子恐怕真的要被绑在这儿了,但也因此就更要外头住了。再就是刚刚升了官,夹着尾巴一个月,就该高调起来,否则元贞皇帝要怀疑他过分清廉,要讨好内阁,同内阁勾搭。 伺候的人提前烧了热水,肖铎也无心久泡,坐在边上擦洗过身体,喝了碗姜茶。大概他一路走回来,也没留神伞是歪了斜了,弄一身冷冰冰,不光手脚,连带着胸口大腿都是凉的,热帕子擦到女xue上,肖铎猛一激灵,金属蒂钉原本是冷的,很快吸了热,就比身体还暖和。 他忙用手覆在上面,又觉得这举动不太对劲,遂照旧擦身。 今日见度钧——谢危,仿佛是元贞皇帝刻意,雨还没停,就有皇帝的旨意下来,要昭定司查一查谢危来时的情景。如果谢危只是谢危,他路上遇到了流寇劫财,导致惊马走散受伤,肖铎是信的。 但谢危是度钧,这事情就很不可信了。 度钧不会平白无故置身不可控的险地,因此所谓的“流寇”“惊马走散”“受伤”,一定都是故意设计。 这事情很难说牵扯什么,一旦带出自己被囚天教时的事情,就是犯上欺君。肖铎只跟元贞皇帝说自己在通州潜伏,借机去了天教内部打探几日,但他没有说自己是被绑进去的。 如此一来,找那些赵敬忠在时的昭定卫就不好办,万一对方有藏着的二心,将来就是捅自己的刀子。他洗过身体,用剩下的姜又煮了一碗茶,一边喝一边对着昭定卫名单看,终于选了一个叫曹春盎的领头去查。这人亦是无权无势,若是事情做得好,便可用,而且自己也不争他的功劳,往元贞皇帝那儿一说,他得了赏赐,就会记着自己的好。 如此安排下去,倒着追查,从谢危与他的书童安全会面处开始。 肖铎看着绷在架子上的堪舆图,总觉得蹊跷。 他指腹轻轻摸着细密厚实的棉布,从细针别住的点往上走,走了没有半个指节,就是他的家乡。 也许冷雨洗去了肖铎对度钧的害怕,也许此时肖铎有了度钧的把柄,他开始冷静思考度钧到底怎么知道他本名肖丞。也许这里就是答案,度钧所谓的走失就是为了让他的书童去调查自己的底细。老家人口虽多,但自己同弟弟是双生,算是罕事,即便度钧不知道自己有个弟弟,只要他提起来“搬走了的姓肖的人家”,连就能得到答案。 肖铎沉沉叹气。 又能怎么样呢?又不能把知情人全杀光,即便自己真的有这能力,对着那些幼时曾经抱过自己和弟弟、曾经在父母农忙时帮忙照看的乡邻…… 也罢。 度钧没有在人前戳穿,便是还有别的考量。 不过,肖铎可不觉得他是考量自己是否会把他的真实身份说出去。 肖铎怀疑,度钧早就想到身份暴露的可能,也有了万全的对策。 此时,城西某处未挂招牌的铺子里,度钧正在二楼听雨。他不是很喜欢下雨,下雨和下雪有不同的令人憎恶之处,不过现在好像不是那么讨厌了。 吕显把琴收好,又扫一眼对面的医馆,“你今天不对劲。” 度钧没有说话,只把玩手中茶盏,听着雨声敲檐。 “对面大夫的媳妇儿出门时看了你好几眼,你惹的情债?” 度钧道:“不是。” “你今天从宫里回来,就很不对头。小孩子不好教是么?”吕显还想说两句七岁小孩儿猫厌狗嫌这样的话,又想到度钧的七岁,就嚼碎了咽回去。 度钧问:“姜伯游的女儿进京了吗?” “昨日刚进京,听说已经同主母闹了很大一通,险些没把她亲娘气出毛病来。”吕显奇道,“你问她作甚?” “合德帝姬呢?” 吕显已经习惯他的行事作风,因此没管半中间截住的话题,“这就不清楚了,宫里的事情,你该比我耳闻更多。只知道从檀悉寺回来有些日子了,但也没大张旗鼓,外头说是在宫里也礼佛呢。” 度钧应了一声,将瓷杯放在窗台上,伸手出去,接了满手的雨水。 “这儿住的还习惯吗?” 他问这么一句,把吕显吓够呛,以为是真的教不省心的孩子气出什么毛病。 “你……今天这么关心人啊。”吕显看了看挂在墙上的几张琴,“但你关心我,我也不会感动到便宜卖琴给你。” 度钧笑了笑。 吕显说:“你怎么让我买这地段的铺子?你自己看看,除了对面有个妇科千金的大夫,还有几家门面?就你那位置,站起来就能看到昭定司的后院,伸出头去用力往左瞅是刑部的小门,往右是大理寺监牢。我买个早点都得端着碗走出一条街!” 度钧道:“清净。” “你知道给我推了多少生意吗?”吕显说完,大概想到自己也不是正经做生意才开琴馆,又道,“罢了,这么才显得清高,文人不管是真有风骨还是假有风骨,都喜欢清高。” 度钧擦净手上雨水,问:“借把琴用?” “你自己的琴不是在那儿吗?” “现在不想用自己的。” 吕显白他一眼,却还是去后头珍重请出一把来,“晋朝无名琴师的绝笔,一辈子就这么一把,做了两代人,音很好。” 度钧摆好,弄弦出音,几个音后便五指轻轻止住琴弦颤抖,而后换指法拨了拨。 吕显听他开头是《释谈章》,不知为何停了。 度钧侧头问:“这儿弹琴,昭定司能听见吗?” 吕显却是真的不知道。因着昭定司、大理寺外加刑部的缘故,这处的铺子宅子都难卖难租,别说在这儿弹琴了,平时就连人声都少,也就无从知晓昭定司到底能不能听见街上的声音。 度钧像也不要答案,问完就继续弹奏。《风雷引》起势,合着外面雷光煌煌,风雨骤阵,曲至雨过天晴处,度钧却戛然停手。 吕显正听得入神,猛地被从风雨起歇中拽出,有些疑惑道:“怎么不弹了?” “兴尽于此。” 度钧言语暧昧不明,吕显也懒得追问。 昭定司确然能够听见琴音,而且听得很清楚。乐弦震动不同人声,能传得更远,肖铎刚吩咐过调查谢危途中遇险一事,靠在榻上歇了不到半刻,就听得外头乐声。 他不通乐理,更没有学过琴,但有着在度钧院中的经历,他对《释谈章》已经熟到不能再熟,尤其是开头的几句。因而听到先头几个音节时,他猛地睁开了眼睛,然而数个音节如同错觉,其后跟着的是如同风雨一样渐起至滂沱的乐音。 ——听说附近开了家琴馆,兴许是雨天无人造访,馆主cao琴怡情养性。 肖铎复又闭眼,在苍郁险峻的琴声里,居然得了许多安宁,仿佛琴音盖过了雨声与自己纷繁的心绪,让他侧躺靠着圆枕,居然就这么睡了过去。短暂的睡眠仍旧有梦,梦里仍旧有那个孩童,只是肖铎并未落入深眠,他还有些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哪儿,也知道自己只下了窗纱,偶尔会有几点阻拦不住的雨水扑进来,落在他外露的皮肤上。 ——这个孩子是谁? 肖铎在梦中有了疑惑,他惊醒过来,试图回忆梦中孩童的长相,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他觉得还是有些困倦,便起身取了件厚衣服盖在身上,又睡了会儿。 过午睡太久,晚上就走了困。肖铎翻来覆去睡不成,只好躺在那儿盘算下一步怎么走。得先看看度钧的态度,如若他态度正常,是“谢太师”,姑且算是自己有了更多的思考时间。 度钧入京……做荣王的老师。 肖铎揉了揉眼。 想必早先说的十月里的事情就是这桩,可惜自己当初没想明白。帝师是天教的人,要么是要把荣王自小洗脑成天教信众,将来成了天教的傀儡皇帝,要么干脆就是伺机而动,准备元贞皇帝死后直接挟持荣王。肖铎当上掌印后,便能查看十二监账面,知道元贞皇帝这些年吃了多少丸药。丸药里的汞铅一类积在体内,他时日恐怕不多了。 慕容高仪一死,庙堂乡野必有震荡。 但这不是大问题,萧太后或荣安皇后垂帘,或是内阁中推选一人摄政,姑且等到荣王弱冠。同外敌比起来,内政忧患实在是小事。 北方国境,强敌虎视眈眈,皇帝一死,朝堂一乱,必有国战。 元贞皇帝大概知道自己死前无法为儿子平定疆域,因此隐约有些风声漏出;叫合德帝姬回来,正是为了去草原和亲。 肖铎翻个身,心想:他可不会让他亲meimei去和亲,他只会让外姓去,眼下如若不能从宗亲贵族里找一个女孩儿过继,就只能让公主沈芷衣去了。 他翻过去没一会儿,又翻了回来,对着窗上的摇晃树影出神。 除了让谢危给荣王开蒙,也让他和其他几位内阁学士给公主授课。元贞皇帝说怕公主一人觉得无趣,便要从各家达官显贵中遴选适龄少女,作公主的伴读。 先头大家都觉得是元贞皇帝又换了名头要纳采女,后来萧太后主持,便是正经给公主选伴读,因此许多官员变着法儿的要送女儿进去。 昨日姜伯游家小女儿入京,昭定卫暗线说府上大吵一架,主母孟氏言语间更是有些责备姜伯游要将小女儿姜雪宁选送进宫,而不是大女儿姜雪蕙。 万一元贞皇帝对沈芷衣还念几分稀薄的血缘亲情……是要借着遴选伴读的名头,选“公主”呢?草原只要一个皇室公主嫁过去,公主的名分比实际更加重要。 肖铎越想越精神,他看看屋内西洋钟,已过了平常入眠的点,忙收心静气。 次日,肖铎早早入宫,先去接了荣王。到书房时,度钧已经等着了。他当着第三人就是谢危的模样,肖铎能够用许多个形容人好的词语形容谢危,譬如君子端方,但这些都不能用在度钧身上。 谢危先查了昨日布置的功课,荣王背书到一半磕磕绊绊,有点儿想不起来,就看向肖铎。他对这个漂亮的太监很有印象,尽管肖铎离开邵贵妃宫里时他才五岁半。 谢危道:“再想一想。” 荣王拾起上面两句,念了两遍,果然想起来了。 书背完,就开始默诗文。荣王会的字已经不少,谢危就选了五十首简单明快的诗歌,将生字混在里头教。肖铎两手握着刀放在身前,垂眼不看两人,只听着荣王跟谢危念“人闲桂花落”。 谢危讲话调子同度钧没什么分别,停在肖铎耳中却浑然不是一人。他教完生字,让荣王跟着写几遍,记住笔顺后,就开始解诗文。因房内只有一人听课,师生面对坐着,谢危声音就有些低沉轻柔,讲寂静无人声时,细碎香花飘坠,山林空寂,月明朗朗。肖铎也被他的讲述带着去了空旷的山涧,又或者他是那只被明月惊走的飞鸟。 荣王还小,正是喜欢热闹时候,也没有大人的情绪,对这诗中的意境就一知半解。他回头看看肖铎,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