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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不存在的人

    “有欧米拉的消息吗?”

    亚缇丽还没来得及坐下,你就急迫地问道。

    她以难以开口的眼神看了看你,你便知道多半依旧是没有了。在失望地落回座椅的同时,你心底忍不住偷偷松了一口气,又问她:“那有[女巫]的消息吗?”

    多半也还是没有的。这些天来,你每天都要单独召见她或私下去找她,翻来覆去就是这两个问题。这是你行程表上最重要的两件大事:杀死欧米拉和找到[女巫],但需要进行的先后顺序却是叫你无法决定。

    以大局而言,最重要的当然是先杀死欧米拉,如果没能趁欧米拉这次虚弱彻底解决死他,可能会酿成大祸。可你知道,如果选择了先去刺杀欧米拉,你很可能会死在里奇,再也没有揭开真相的机会。

    离答案仅有一步之遥的死亡,这该有多么痛苦。你明明甚至每天清早醒来看到托西纳——看到那张因睡梦中的沉静而分外与他相似的面孔,你的手心都因兴奋烧到发颤。

    你不想死,当然,没有人会想死吧。但与之前不同,你在能看到他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你还有那么多那么多想做的事。你不能死,你绝不能绝不该死在这时候。如果主真的要降下罪罚于你,你宁可余生都被倒吊在圣十字上来换多活这一年!你甚至可耻地隐隐希望起欧米拉能将行踪藏匿妥当,最好没人能发现他,你也就只能去先找[女巫]。

    你做不出决定,好在亚缇丽的回答也很一成不变——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果然,亚缇丽还是摇了摇头。你叹了口气,只说:“如果有消息,第一时间来告诉我。”

    这一等,又是好几日。

    每一天都好像是最后一天,公务积压不少,而你却变得懒散。大多时候,你处理完那些必须要处理的东西就回寝宫找托西纳了。有时候多么荒唐的事都做,更多时候什么事都不做,你会坐在柔软的椅子上,看着他发呆。

    托西纳也许察觉到了你的变化,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无声无息中不可抗拒地改变了。你看着他发呆时,他会同样抬头看你,生着细鳞的细长尾巴一动不动拖在地上,像是察觉欲来风雨的警觉动物。可即将到来的暴风雨里,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又能做些什么呢?

    于是他只是那样安静地看着你,绿色的眼眸深深映出你明艳到残忍的脸,一言不发。

    暴雨终于在一个夜晚降临。

    沉闷的黑夜里,只有窗外的宫灯固执地亮着,你缩在丝被里紧搂着托西纳,皮肤相贴的温度叫你在睡梦里依旧感到安心。

    突然,门外传来规律的敲门声,侍女急促的声音把你吵醒。自从让托西纳住在寝宫里,你已经很久不许别人进寝宫了,连必要的打扫也只有你在的白天才被允许进行。被吵醒的你披头散发阴沉地从床上坐起,就听到侍女的通报声隔着门传来:

    “陛下,亚缇丽大人拿着您特批的许可前来,说是有要事不得不在深夜求见您。”

    许可是你当时特地签了字交给亚缇丽的,确保她不论什么时候都能来见你。如今她深夜用掉你给她的许可急匆匆来找你,你瞬时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睡意一下散的无影无踪。

    只是不知道,究竟[女巫]有了消息,还是欧米拉有了消息?

    你翻身下床,托西纳早被你的动作吵醒,睡眼朦胧中下意识留恋地勾了勾你的胳膊。皮肤擦过的触感轻柔的像羽毛擦过,缱绻而温暖地勾住你的灵魂,你回头看了眼他,心里忍不住无声祈祷起来——

    希望是[女巫]。

    “让她进来。”

    随手扯了件衣服披上出去,亚缇丽早已在寝宫大门外等着你了。你遣退侍女关上大门,一路领着她穿过回廊绕上扶梯,直到走进你私人的书房。你关上门窗拉好帘子,又细细检查了一遍,才急切问道:“找到谁了?”

    亚缇丽仍旧站着,她好像丢了魂一样垂着脑袋,听到你的声音才抬起头来。你惊觉她的脸竟是纸样的惨白,总是慵懒着游刃有余勾起的唇细细地哆嗦着,很勉强地往上扯了扯,扯的你心也跟着慌了起来。

    “陛下”,她很缓慢地说,“找到[女巫]了,在奥德里普城,我本来想明天禀报您的。”

    找到[女巫],不管怎么看都是好事一件,可她这幅模样……

    “可我刚收到线人的消息”,她惨白的嘴唇一开一合,“欧米拉,死了。”

    ……

    欧米拉?死了?

    是那个被称为一切四级能力者克星的欧米拉?是代号[领主]的序列8[绝对温感]?是你赌上性命才险胜一筹的对手?

    就这么轻易的,死了???

    ……是伤重不治?

    不,不可能。他既然能逃回去,还能面见国王,就绝不会重伤到那个地步。可除此之外,难道还有别的可能?谁能杀的了他?谁有本事在里奇王宫内杀了他?

    “怎么死的?”你问。

    “他……死在国王秘密召开的军事会议上”,亚缇丽说,“是被他自己的佩剑杀死的,从尸体上来看,刺杀者手法很不熟练,尸体的脖子上被划了好几刀,最后才找准颈动脉划开。”

    “为什么要从尸体上看?死在军事会议上,参与者一定不止他一个,其他人没看到吗?这么多人在现场,难道没抓到刺客吗?”你问。

    亚缇丽本就恍惚的眼神更茫然了,扶着额头努力回想着什么似的:“刺客……没人看到,没人看到欧米拉是怎么死的。”

    难道是某些能隐去身形的序列?你思考着,只听亚缇丽道:“线人说,当时欧米拉正在和国王交谈……没人想得起来发生了什么,再有记忆时,他捂着脖子倒在地上,已经死了。”

    “没人想得起来发生了什么???”

    “……是的,陛下。”她努力回想的表情越来越痛苦:“里奇国内已经慌成一团,消息也在以极快的速度传回来,您明天应该就会收到。白塔……没有发布官方的消息,我问了线人刺客相关的可能序列,他说……我记得他说了什么,他说了什么?……”

    亚缇丽极为痛苦地抓住头发蹲了下来,她的胸口急剧起伏着,好像承受着某种莫大的精神痛苦,嘴里喃喃自语地说着什么。你俯下身去听,她反反复复呢喃着他到底说了什么,大滴大滴的冷汗从她发颤的鼻尖滴下,她甚至扯下了一小把头发。

    大约半分钟后,她力竭地瘫倒在地面,整张脸汗湿的像刚从水池里爬上来。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很无力地朝你摇了摇头:

    “……抱歉。陛下,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你扶着她坐在软椅上,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分析:

    “就是说,某个或者是几个能力者,当着里奇国王和所有军部大臣的面,拔出欧米拉的佩剑,杀死了正在会议上与国王交谈的他自己。在划下好几剑的时间内,欧米拉都没能做出反抗,没人拦住刺杀者离开王宫,甚至在场的人都失去了那一部分记忆。”

    “……是的。”

    如果是两个或多个能力者,那可能是一个能有隐身效果的序列和一个极强的精神系序列,但到底是多强的精神系能力者才能在那么长一段时间内让所有人都无法反抗甚至失去记忆,甚至还能影响到亚缇丽这种消息的二次接触者?

    如果是只有一个能力者……

    冷汗同样从你的额角滑下。要是这些举动是一个人完成的,那这个人只要愿意,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任何人,包括你。

    要加强王宫内的戒备,这是你的第一个念头。

    可随即你又想到,加强戒备对这个人应该是没有用的。他可是在戒备森严的里奇王宫内,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了欧米拉!

    “没事的”,你强行镇定的声音里带着自己才能听出的颤抖,也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他杀死欧米拉,说明很大可能他是贝拉琴人。没事的。”

    再没有人说话,你们面对面枯坐在桌前。

    大约天快亮时,亚缇丽回去了。她没说加强王宫守卫这些没用的废话,只魂不守舍从软椅上站起来,朝你深深行了一礼。

    “请您千万小心。”她说。

    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你一个人坐在桌前。你一遍又一遍回想着白塔公布过的已知序列,但哪怕将多种序列组合,你也无法拼凑出能完成这举动的可能组合。

    找不到序列,意味着无法知道能力与弱点,不知道能力与弱点则意味着,这个人或者这些人要是有一天以同样的方法来杀你,你也只能等死。

    你一直在书房里待到窗帘外隐隐出现太阳的轮廓。而当恍惚的你起身时,你突兀地察觉出某些违和——

    你的书桌是收拾整洁的,你带亚缇丽进来时扫视过桌面,桌面上除了摆放在笔架上的羽毛笔和左侧摞起的两本书外并没有别的东西。

    而现在,桌面右上角突兀多了一张对折好的白纸,上面应该是写了字的,从背面能看到渗出的墨迹。你记得进来时羽毛笔确实是放在笔架上的,而现在却很随意地压在那张白纸上,简直就像有谁刚刚用过一样。

    可你分明记得,亚缇丽是两手空空来的,她走的时候也并没有留下什么。

    但你明明今晚只开了这扇门两次,一次让亚缇丽进来,一次送她出去,窗户也是关死了的。更何况,你一直坐在这儿,不可能不知道有没有人进来过。

    ……难不成你真的恍惚到这都能记错了?

    你随手拿起笔,想将它放回笔架上。金属的笔尖隐约有光泽反射,你放笔的动作顿了一下,皱着眉注视了片刻笔尖。

    不到一秒,你像触碰到某种足以威胁你性命的猛兽一样猛地甩开那只笔,后跳一步极快地握拳。整个房间内的书架在你发动的能力下轰然倒地,书本噼里啪啦掉落一地,昂贵书桌和软椅嘎吱响了几声就成了地上的废品。脸侧的肌rou带着你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发抖,你咬住哆嗦的牙齿,死死盯着被摔在地上的那只羽毛笔——

    笔尖上,墨渍未干。

    有人不久前用过这支笔,在一个,本该只有你的密闭房间里。

    对折的白纸被压的贴在地面上,背面密密麻麻的墨痕分外醒目。你盯了一会儿,终于走上前弯腰捡起那张纸,保持着握拳的姿势单手将它展开,心脏狂跳着扫了一眼。开头称呼结尾署名,赫然是信的格式,这竟然是一封写给你的信。

    你握拳的右手也有些抖,索性将握紧的手撑在墙上,另一手把纸按在墙面上才读下去:

    【尊敬的蕾蒂安娜陛下:

    很抱歉冒昧打扰您。

    我将信送到的时候,您应该已经知道了欧米拉被我杀死的消息。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安托弥尔拜,序列?[?],代号是[不存在的人]。】

    中间的序列名部分,你十分确定是写了字的,可无论你怎么去记,当你的眼睛扫过那一行字,那里就像是一小块待填补的空白一样,完全无法被记忆。你尝试让视线始终停留在那几个字上,脑袋就开始刺痛起来,好像一根根针插入脑髓一样疼。尝试无果后,你不得不放弃记住这行字接着往下读去:

    【我出生于德哈科曼,父母恩爱,家庭和睦,有一个可爱的弟弟。是的,看到这里您应该已经明白我为什么要杀死欧米拉了。

    自从我的能力觉醒后,我一度恨透了这个能力,与我有关的一切逐渐被这个世界遗忘。我的父母、弟弟,甚至不记得家里为什么会有一个无人居住却放满生活用品的房间;我走在大街上,没有人看到我,马车直直地朝我撞过来;我想去买面包填饱肚子,明明是没有客人的店,老板却根本注意不到就在他面前拿着面包大声询问价格的我;我找不到人说话,只好在垃圾堆边和流浪猫流浪狗讲讲话,可哪怕我把它们抱在怀里,它们也只会惊恐地蹬着腿四处张望。

    我快被这该死的能力逼疯了,没人看得到我,没人听得到我,没人记得我。我从家离开,到处流浪,饿了就直接从餐馆里拿东西吃,累了就随便找个有空房间的房子睡觉。我想过死,但我又不敢——

    如果我死后,我的父母弟弟记起我,记起他们曾经忘了我,他们该得有多难过。

    抱歉,希望您原谅我的废话。我已经太久没和人说过话了,哪怕知道您只会短暂的记住这些文字,我也克制不住倾诉的欲望。

    回到正题吧。得知德哈科曼被里奇攻打的时候,我疯了一样往家赶。可等我赶到时,里奇已经退兵了。

    我回到家,家里没有人,我就在家里等着。从白天等到晚上,晚上再等到白天,等他们回来。

    我等了五天,没有人回来。

    剩下的事,就像您知道的那样,我去里奇找到了欧米拉,杀了他。真是可笑,哪怕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杀了他们最宝贵的四级能力者,哪怕所有人当时都在尖叫,居然还是没一个人能注意到我。我本想将里奇的国王也一并杀死——他叫得最惨,但我又想到,就算杀了他,很快也会有下一个他。

    另外,写这封信有部分原因是我认为有必要向您禀报里奇的计划,虽然不知道您最后能记住多少。

    我在寻找欧米拉的过程中,在他身边发现了一名能力者,不清楚序列,欧米拉称呼他为[造物之手]。我倒觉得,他的能力比起造物更类似转移,他好像能将人的某些特性转移到其他人身上,比如能力与种族,里奇的恶魔军队就是出自他手。

    欧米拉身上有不止一种序列,他们交谈中有提到【造神】,似乎是想收集四级能力者的序列转移到欧米拉身上,通过这种方式来无限逼近序列1。我想在杀死欧米拉后找到他将他一并解决,但却发现他早已逃走,追杀他估计还要很久很久,于是先来向您禀报这个消息。希望您看完这封信如果能不忘记的话,可以让贝拉琴的能力者尽早做好应对,虽然我知道这可能性很小。

    感谢您在百忙中依旧愿意看完这封信。

    您忠实的子民:安托弥尔拜

    (隔了一行,又添了些文字,看得出是新添的,字迹匆匆)

    请您不必担心,留下这封信后,我就会离开。我对您并无恶意,只要您还好好对待着这个国家,我就永远是您忠实的子民 ︿ ︿】

    你从头到尾将这封信读了又读,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瘫坐于灰尘飞扬废墟中喘气。那些文字果然像潮水一般从你脑中退去,只剩下一片骇人的空白。

    你抓起散落脚边的笔和纸,在上面很重地写下几个大字:

    【[造物之手]】

    你将那张大字显眼的纸紧紧抓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