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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甲

    庄唯刚和客户开完会,她抬手看表,精致的表盘泛着冷冽的银光。

    已经将近晚上十点。

    申城正值梅雨,雷暴在浓厚的灰云里闪烁,随后发出闷响。

    暴雨忽至。

    庄唯回到办公室瘫在椅子上,把高跟鞋随意地踢到一边,觉得自己疲惫不堪。

    这次的项目客户那边的负责人是个意大利佬,英文口音极其浓重,她和下面几个咨询顾问都听得头部神经疼痛,奈何她是项目经理,只得装作一副福至心灵的样子。

    她看着窗户玻璃上蜿蜒不断的雨水,眼睛逐渐酸胀困顿。

    “就睡十分钟。”她对自己说。

    纤长的睫毛颤了几下,庄唯头靠在椅子的软枕上终于沉沉睡去。

    鱼腥味。

    还有咸湿的海风。

    杂乱的海鲜市场人来人往,排水沟里永远是烂鱼烂虾的腐臭尸体。

    庄唯回到了六甲镇。

    她看见自己背着书包,从六甲中学往家走。

    应该是放暑假的第一天。

    她的家乡,一个破烂的码头小镇。因为太偏远,县里的大巴都不通到这里来,如果要去县里采买,要么骑一个钟头的摩托车,要么花上两百块钱包一辆私营的七座面包车,谁家有事的就一起拼一辆车一起去办。

    庄唯的爸庄元跟别人家的船在近海捕捞,顺利的话一天往返,偷到点东家的鱼虾蟹就负责转运给庄唯的妈王秀英在海鲜市场上贩卖。

    如果庄元出远海,几天不回来,王秀英就在家里打牌顺便带两个小孩,方牌长牌都打,点数越大越来劲。

    庄元不出海的时候,夫妻俩就一起扎在牌局里,是准备靠打牌发家致富的。

    他们家有两个孩子。

    那时候庄唯15岁,还有一个孩10岁。

    那个小孩叫什么大名,庄唯已经忘记了。

    只记得mama总是叫他“阿弟”。

    庄唯回家放下书包,自觉地去灶披间淘米做饭,一掏米缸,只剩一杯米粒子了。

    他们家是用砖头起的毛坯平房,外面都没粉刷,夏天太阳一晒,闷热异常,庄唯莹白的脸上都是汗水,只能拧开水龙头把滚热的水放掉,再掬两捧凉水撸在脸上。

    身上也黏腻得很,庄唯不自觉地扯开校服领子扇风,虽然身子瘦弱,但胸前的两团却发育地很好,软软地顶在校服粗糙的布料上,贴身的小背心根本兜不住。

    庄唯咬着嘴唇觉得难堪。

    她想着还是得和王秀英说一下,想让mama帮自己买个文胸,就像她们班上大多数女生穿的,前面有托杯,后面有搭扣的那种。

    但想到前几次她一提这事,王秀英指着她鼻子骂她sao的样子,庄唯心里更烦躁了。

    家里好像没人,mama估计带着阿弟去打牌了。

    庄唯偷偷进了房间,轻手轻脚地打开衣柜,想先试一下王秀英的文胸。

    门口突然传来王秀英的声音,伴随着和庄元的争吵,两个人径直往房里走,庄唯来不及出去,情急之下身体一缩钻进了衣柜。

    “怎么说不让你干就不让干了?一时半会儿能找什么活做?三叔公他们去外面工地的都是年头上就和东家讲好的,当时叫你一起去叫你一起去,你就是懒,非要在家里混,现在好了伐!家里还有两个小孩子张着嘴等饭吃的,这下怎么办?上学要用钱伐,吃饭要用钱伐!”

    “你怪我?你好意思怪我?我辛辛苦苦在外面,刮风下雨没一天停的,要不是你头胎生了个不值钱的,我在三叔公他们那里都抬不起头,我会不跟他们一道去干活?”

    说到这个王秀英委屈地往床边一坐呜呜抹眼泪:“这都多少年了还在说,这不是后来又有了阿弟吗,我说生下来就扔到粪坑里淹死算了的,你又不肯,现在又怪我?”

    庄唯窝在杂乱的衣服堆里听了这些老生常谈,心里没什么波澜。从她有记忆开始,这样的话她不知道听了多少遍。

    她想等到她去了县城上高中,一切就会好起来了。她可以兼职,自己管自己。

    外面吵了一会儿,两个人大概是累了热了,都坐在床边沉默地喘气。

    “要么叫庄唯别去上学了。”庄元思考了许久终于开口。

    王秀英别着头没说话。

    庄元讪讪地笑了下,从裤兜里掏出包皱巴的红梅,夹了一根狠狠地吸了起来。

    “其实……我也有这个意思……毕竟……阿弟以后用钱的地方……”王秀英依旧扭着头。

    夫妻俩背对着。

    庄唯心里一跳,她跪在衣柜里,尽力透过衣柜窄小的缝隙想看到父母的表情,希望他们脸上都是带着玩笑的表情,希望只是瞎说说的。

    许久,庄元才开口。

    “既然不去上学了,要么叫她找个厂子上班吧……”庄元似乎觉得自己做了个完全英明的决定,顿时不再萎靡,“正好补贴补贴家里,闲的时候还可以带带阿弟对伐!她成绩这么好,正好可以教教阿弟,说不定阿弟以后还可以做个大学生咧!”

    王秀英细细想了一会儿,觉得是桩好买卖。

    “有个事情做做,正好可以先找个人家把婚定下来了,等她再大一点,明年吧,可以把酒席办了。”

    说着夫妻俩一扫阴霾,似乎一下子发现家里最碍眼的垃圾突然有了大用处一般,神采飞扬地出门去了。

    庄唯的未来在这几句话里似乎已被轻易地决定。

    她从来不奢求父母对她的疼爱和偏爱,只要给口饭吃给个地方住能让她正常上学也就心满意足了。

    特别是有了阿弟后,她在这个家里更像一团卡在喉管里的恶心粘液一般,咳不出去,也没法咽下。她已经尽力做到了最好,优异的成绩,主动承担家事,阿弟有的她从来不想着自己也要有,阿弟没有的她更不敢想有。

    为什么还是要对我这样?我做错了什么?

    庄唯推开柜门,衣衫尽湿,有气无力地滑坐在地上。

    脸上是汗还是眼泪,她也分不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