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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和那小沙弥擦肩而过时,向迩发现他的布鞋边裂了道缝,走出一段路再回头,看那沙弥也停下步子,似乎正低头看鞋,又紧接着若无其事地快步走远,掩进沙沙作响的竹林,很快失去踪影。向迩随父亲穿过廊缘,连着偏厅的是一小段石阶路,周边都是袅袅香烟,却格外寂静,三两声吟诵渐渐被抛之脑后,向迩保持头不动眼睛动的姿势,将四周望了个大概。也许是附近的气氛太过肃穆,他起先的兴头像是被拦腰砍走一半,提前感到了些许无聊。住持院门紧闭,向境之捡了一张石凳坐下,看向迩在周边走了走,面上兴致缺缺的,连相机也没拿出来。他刚要张嘴,那院门被人从内推开,一个形貌朴实的中年妇人自门后露出脸,猛然撞上屋外等候的父子俩,她显然吃了一惊,条件反射地把跨出门的腿缩了回去。向境之向她问好:“你好。”那妇人慌张接下,轻轻合了门就要离开,突然听见门内住持的询问声,才知道原来这两位是新来的香客,便停了关门,动作小心地贴墙跑远,像在躲避洪水猛兽。向迩心里疑惑,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开,直到被爸爸拉了拉手,才如梦初醒似的随他跨进院内。和想象中的不同,端坐在蒲团之上的住持极瘦,瘦得有些骇人,连脸上的皱纹都像藤条似的蜷曲在一块儿,唯独一双眼睛嵌在树干上,似两颗透光的珠子,含着笑,下一秒就能冲破香炉似的枯朽灰暗的内屋,即将蹦出两捧清越的水来。自迈进门槛的第一步起,向迩便萌生出一股强烈的排斥感,他在门边,那陌生的住持坐在屋内的蒲团上,背后供着一座神色祥和的佛像,而他懵懂无知的父亲如同被吸走的烟火,在空中飘渺无依,游荡着即将被拆解。他张皇前仰,一下攥住父亲的左手手腕,看他轻飘飘地回转一圈,真像烟火似的堕进自己胸膛。向境之愕然:“耳朵,怎麽了?”向迩说:“太不对劲了。”“什麽不对劲?”他答不上来,只能一个劲地吞咽,仿佛喉头阻塞着万千异物,叫他一个字也不好说出口。这份难耐使他后来即便随之落了座,仍没有放松警惕。但那法号“无尘”的住持,对他似乎有万分宽容,只道一声“小施主”便没了下文,向迩听他和爸爸三言两语说得模糊不清,更是如坐针毡。待初见结束,向境之和住持道别,向迩推门而出,屋外的新鲜空气猛地灌进呼吸道,他难受地摸摸脖子,抚着胸口想将那股腐朽气味强压下去。他跟在爸爸身后走去寮房,途中留神观察了一番附近风景。这寺庙坐落在深山之中,来往香客少之又少,不说其他,他们这一路走来,除了住持和沙弥,遇见的人只有一位石阶边的挑柴老太,和先前那个神色慌张的中年妇人。开始还有所怀疑,一当推开寮房门,向迩的猜测被证实,这儿的确是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深山古刹,真到了危难之际,恐怕只能乞求几尊佛像以渡过难关。他们这趟出行带的行李很少,称得上有些重量的只有向迩运动包里的一台相机,和肩上背着的画板。向境之进屋后,先将房间开窗通风,动作麻利地收拾完东西,见向迩还是闷闷不乐,便蹲在他脚边,温声问是不是觉得不习惯,想回家了。向迩摇头:“就是有点不适应,可能慢慢就好了。”“你可以把它当作一次游览,如果实在不愿意跟着我们行动,就当是来欣赏风景。万物之间的缘分是很奇妙的,不是非要礼佛才说明你有佛缘,真诚在心。”向迩看着他,半晌奇怪问道:“爸爸,这里这麽偏僻,你是怎麽知道的?”“这个说来话长,是一次机缘巧合,我和剧组的同僚来这上过一炷香,就此结缘。”“那住持说你们只见过一次,可他好像对你很熟悉。”“可能是因为我们常说的‘眼缘’。”“那他怎麽会认识我?”“也是眼缘。”“照这样说,所有事都能用‘缘’来解释,屡试不爽,而且一点儿不会出错,”向迩说,“我倒觉得,这是用来搪塞人的说法,所有鬼神都是不存在的,鬼神在心——”“嘘——”向境之捂住他的嘴,摇头说,“不要瞎说。”向迩眨眨眼,拉下他的手握在掌心,把大逆不道的话尽数吞了回去。“很多事都是你信则有,不信则无,信了没有负担,不信也没有坏处,但是你身在这里,要保持敬畏心。”“知道了。”向迩温顺极了。日头刚升到头顶,三两位小师傅背着竹篮自石阶那儿上来,远远望见后院有两道影子交错着,应该是来了新人。向迩支着画板在窗前采光,双方模糊对上一眼,来不及心生好奇,有人传话,该是午斋的时候了。到上了桌,向迩才意识到这寺庙真是人丁寥落,三两沙弥,三两僧人,加上一个没有露面的住持,两位新客,还有那位不知其名的妇人,竟然就是寺庙的所有成员。午斋期间没有人出声,他吃得兴味索然,一得空便回了寮房,重新支起画板,坐在窗边画竹叶图。寺庙背山,他们住的屋子前头刚好挡着一树枫叶,这时候叶子还绿油油的,不见一点红。他比着角度摘取细节,画了一半,抬头发觉窗外站着一个脸色苍白,身形极其瘦弱的小女孩,她一身白色小褂子,亮得和肤色分不出伯仲,人在绿树前,似乎从头到脚都是煞白煞白的。向迩是惊住了,和她无声对视良久,忽然伸手,将手里的炭笔展给她看,那小女孩却像被针刺了一记,瞪大眼倒退两步,手背在身后,懵懂迷惘地盯着他。“你也是这里的香客?”他不过隔窗轻声问了一句,那女孩突然转身就跑,只是跑得太急,撞着身后一口小缸,那力度看得向迩都皱了眉头,她却不管不顾地往回冲,连自己掉了一只鞋都没有感觉。向迩放下笔和画板,出门捡起那只布鞋,小小的一个,躺在他手心像条小船。他尝试循着那女孩跑走的路去找,但附近门屋太多,他初来乍到,怕冲撞了其他人,最后只好把那只鞋子放在一级石阶上,自己回房继续作画,顺便盯着窗外异动,但那小女孩就像昙花一现,直到夜幕降临也没再出现。晚上有晚课,向迩没去,他在寮房前面的空地上画夜景,画板夹着数张笔记潦草的画稿,一并被他当作废纸扔在一旁。他抬头望一眼黑沉沉的天,挪动位置时不慎踢到脚边的小布鞋,低头一看,又想起白天那个小女孩,不知道是否因为他的橄榄枝抛得太不合时宜,那女孩之后再没有回来,连鞋子也不要了,留下孤零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