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七)(耳光,罚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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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路上,楚嫣坐在绛纱的轿子里,心里一片空空荡荡。十四年前的少女,只能躲藏在轿帘后面,无声无息地咬着唇哭泣,把失意和着眼泪默默吞下。她替那个身形单薄的少女讨还了公道。可是她也知道,转过街角的时候,再也没有一个发呆的年轻书生,会撞到她摇摇晃晃的轿子上,看见她没来得及擦干的泪痕了。 跟轿的侍女走到楚嫣居住的宅院门前时,咦了一声,发现有些不同寻常,连忙通报楚嫣:“长史,大将军来了。” 楚嫣一怔,借着侍女的扶持下了轿。门前果然停着大将军的车轿,还有几个眼熟的仆人,也站在门外。阮家随着阮怡出行的管家,见了她,露出一个皮笑rou不笑的神情:“楚长史,我们老爷先进去坐着了,您快进去吧。” 楚嫣冷冷看了他一眼,没有搭理。楚嫣在京城中落脚的这座院子,还是阮怡买给楚嫣的。当年楚嫣刚刚成了寡妇不久,既不被娘家所容,又无法再回到婆家去。阮怡便买下了这座两进的宅院,让她终于有了个容身之所。从这个意义上讲,说楚嫣是他的外室,也没什么不对。这样的宅邸,阮怡自然想进就进,丝毫不用等她这个名义上的主人。 楚嫣推开大门,跨过了门槛,走进院子里去,才发现阮怡竟然就站在院子当中,负手看着天色,并未像仆人们说的那样在厅堂里面闲坐了。她只能走上前去,垂下眼睛,行了个礼:“见过大将军。” 一个响亮的巴掌突然狠狠地扇在她的脸上,她一下子被打懵了,等到脸上火辣辣的痛楚涌上来,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庭院内外一瞬间鸦雀无声,楚嫣确信,在场的人,无论她的仆婢,还是跟着阮怡的下人,都瞧见听见了她被阮怡打的这个耳光。阮怡盛怒之下,指着她,咬牙切齿:“……你是不是觉得jiejie不会回来了!” 楚嫣捂着脸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偏要仰起头,不让一滴泪掉下来。她对上阮怡暴怒的视线,经年以来的委屈、苦楚、走投无路的自怜与自恨,霎时间像洪水冲开堤坝,将她吞没殆尽:“就算诗jiejie在这,我也一样会这么做!我怕什么,大不了便是一死——我早就不想活了,要杀要剐随便你……” 没料到楚嫣挨了打,会真的和他姿态尽失地吵嚷起来,阮怡也愣了一下。看着她为了掩饰眼泪,不得不偏过头去,停顿了一下才敢继续说话,不让哭腔变成真的哭泣:“……大将军,我戌时还要入宫面圣,须得洗沐更衣,失陪了。”她歪歪斜斜、勉勉强强地屈了屈膝,竟然也不等他的命令,一甩衣袖,径直入内而去。就算阮怡因此而大发雷霆,要打她杀她,她也顾不得,也不想管了。 她就凭着这一口气,不顾仆婢们惊惶猜疑的视线,一步步穿过空空荡荡的前厅,走过长长的游廊,一直走,一直走到自己的房间里,掩了房门,绕过屏风,打开妆奁盒,想要像平日一样,重新梳妆,却终于握着一个半圆梳子,扑在铜镜前面,泪流满面。 她的一生中,也曾经有过很快乐很知足的日子,只有她和杨碧两个人,再跟着三个煮饭采买打扫的下人,借口专心攻书以备考试,带着全部的私房钱,躲进杨家乡下守祖坟的老宅里,谁也不见,谁也不来往,逃掉了所有的纷纭是非、颠倒梦想。杨碧讨厌官场,鄙夷仕途,一心钻进故纸堆里研究学问,楚嫣便夫唱妇随,把母亲出人头地的期望丢的干干净净,跟着夫君隐姓埋名在山林里,他著书立说,自己就批校作注,只要对着这一个人,一支笔,一架书,过完今天,再过明天,就够了,好像也可以这样过完一辈子。什么都不用奢想,也忘记了过去的愤懑与烦恼,就像恍恍惚惚地漂浮在一个不真实的梦里,直到有一天梦醒了,她不得不用一辆马车,载着重病不起的杨碧回到京城的杨府中求医问药,她日夜守着那个年轻的公子直到他在床榻上咽下最后一口气,她眼睁睁看着下人合力推上棺盖,抡起铁锤一下下把棺材钉死,她含着眼泪拜完字迹苍白的漆黑灵位,披着重孝孤零零转过身来迎向悲怒交迸的婆婆时,她知道她完了。 痛失独子的婆婆,十天白完了所有的头发,怒极恨极,使尽全身的力气抡圆了胳膊,向着儿媳那张迷惑人心的脸重重地打去,如果她有足够的力量,恨不得就此将那面容颜打烂打碎,就是靠着这张脸,楚嫣迷惑了她唯一的儿子,骗了他们,葬送了杨家。楚嫣记不得挨那一巴掌时是什么感觉了,她好像差一点摔倒,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站住的,过了好一会儿,婆婆口不择言的斥骂声,才压过耳畔的嗡鸣,向她涌来:“……贱人,你自己不会下蛋,不同意和离,还不让我儿纳妾,我再三再四说,你反而挑唆他躲着我,就为了躲我,拿谎话骗我,让他住到那种乡下地方去……要不是你挑唆,我儿怎么会染上病……怎么年纪轻轻就抛下我走了,连一儿半女都没有留下……你害他绝了后,害我们杨家绝了后啊,这还不够,还要把他害死,贱妇,害人精……我早该让他把你休了……我们杨家,我们杨家二十五代的高门大族,都被你这个贱人毁了……” 婆婆越说越激动,一件件数说着她的罪名。她如何欺骗了他们杨家,让她以为娶了已故楚司空的女儿做儿媳,能为杨碧的功名仕途有所帮助,让他们这个日薄西山的旧世家,能够看到中兴的希望。然而楚嫣嫁过来以后,除了几箱子嫁妆,什么东西都没有带来,那时候婆婆才明白过来,这个楚家的庶女,早已在娘家没有了任何的倚仗,嫁出门便是泼出去的水,楚家其他人高官厚禄,却没有一个人还会特意关照提携她和她的丈夫。这是楚嫣的第一桩罪过,可如果只是这样,婆婆是性情平和的闺秀出身,就算是打落牙齿和血吞,也只会暗自后悔,而决不会发作,只要子孝媳贤,儿孙满堂,她也会一直周全忍让,扮演好一个慈爱的婆婆。然而,这个空有美貌的儿媳,为了回避自己在官场人脉上的短处,从来不曾听从她的期许,规劝丈夫考取功名,反而巧言撺掇,让他更加沉迷杂学,更不将家族的前途和荣光放在心上。更甚之,楚嫣还一直无法生育,既不和离求去,也不肯让丈夫纳妾。早知如此,还不如给儿子迎娶一个小门小户的贤惠女子。她深自后悔,也没有办法,只能暗示劝说,劝说多了,渐生龃龉,终于惊动了不闻窗外事的杨碧。那时候他的经论集刚刚开篇,家里事一旦闹起来,便不得清静,违背他平生本意。他向着楚嫣,却也不能悖逆生他养他的寡母,干脆躲了起来,带着楚嫣,两个人跑回偏僻乡下“温书备考”。而后终于在那种缺医少药的地方,杨碧染上风寒,竟然一病不起,就算再赶回京城里来,救治也来不及了。杨家虽然是累世书香大族,百年前比今日的阮程楚柳四大家族更加兴旺,但时运不济,势单力微,人丁消减,到杨碧一代,近支内已是一脉单传。这一脉香烟,便彻底在这个败家毁业的儿媳手中熄灭了。 楚嫣不知道那天自己究竟是怎么走出灵堂的。婆婆一直声泪俱下地骂她,控诉她,她受不了那种眼光和言语,无法反驳她的指责,所以转身走了。婆婆大悲之下,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无法思考,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不孝的媳妇竟然没有忏悔没有痛哭,甩手而去,都忘记了应该对仆人下达怎样的命令。于是楚嫣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披着孝服走出门,跑到大街上去,引得路人侧目,可她不管不顾,脸上分明还挂着在杨碧的牌位前流下的泪痕,却拿定了坚执的主意,让自己必须逃走——她清楚婆婆所指控的罪名的严重性,杨碧死了,她就是那个家里上上下下所有人的仇人,她活不下去的。 楚嫣站在七年没有踏足过的娘家的大门前,恍恍惚惚地想,或许她真的不爱杨碧,才不愿意像别的女子一样委屈自己,体谅夫君的境遇和婆婆的悲痛,以所爱之人的幸福为自己的幸福。杨碧信如尾生,坚持婚前对她的誓言,决定不纳妾,那是他的情义,她该感谢,然后明智地退让,用自己的牺牲让所有人获得更好的结果。是她不愿意付出,才害得杨公子早早染病去世,又连一丝血脉都没有留下来。甚至在婆婆刚刚用她的罪行辱骂她的时候,她本该跪在灵前苦苦哀求真心忏悔,祈求死去和活着的人的原谅,然而她却不堪受辱逃走了。如果她爱,她大概就会甘心受苦,学会忍耐,忘记自己。——但是,就算她真的只想仰望天上的月亮,不爱杨公子,可她分明也有过动心,也一直都在感激的呀。她明明不顾反对,执意下嫁到没落殆尽的杨家,只是因为这个世上,只有杨公子,在她陷入绝望而自卑的深渊时,出现在她的面前接住了她,愿意爱她,愿意给予她完整的爱,她才想要来报答他的。可是,可是最后怎么会害了他呢? 她在门前候了许久,门房终于通报回来,将她迎了进去,面见兄长楚平。这间豪门公府,曾经是她出生长大的家,但现在已经是哥哥嫂子的产业了。楚平见了她,也还是过去淡淡的态度,没问什么。正值午膳,他便让仆人摆上了一桌饭菜,款待meimei。楚嫣拿起筷子,眼泪一颗一颗掉了下来。 好不容易用完了食不知味的一顿饭,楚嫣垂着眼睛,低声说:“哥哥,真是失礼,我有点累了,想回去我以前的房间歇一歇,可以么?” 楚平看着她,一时默然,直到楚嫣等不到他的回答,惶然无措地抬起头来,他才不得不斟词酌句,拣选更礼貌的词句。想着用什么方式,能让自己这个meimei明白人世间的道理:“……meimei,你还是不要去了。现在这个节骨眼,你回去婆家比较好。” “……什么?”楚嫣一时愣住了,怔怔地看着他。楚平见她经此提点,仍不醒悟,只好继续耐心跟她讲道理:“唉,meimei,你是个寡妇,妹夫也刚刚过世没几天。你当初和妹夫那么好,不多在灵前陪一陪,怎么就急着回来了。而且,妹夫没了,你还有婆母在堂,好好侍奉老人家,让街坊邻里看着,也成道理。——就算,就算你是想要再嫁,也稍安勿躁,再等两年,等在婆家把妹夫的孝穿满,留个孝顺清净的好名声,再找人家也不迟……” “哥哥……婆母不容我,我是真的呆不下去了,求你留我住下吧。”楚嫣努力稳住脆弱的声音,用尽平生力气恳求他。 楚平好话说尽,无奈至极,叹了一口气:“你对婆婆更孝顺些,家长里短,一时不和,有什么回转不过来的。你们一个丧夫,一个丧子,到底是要相依为命过日子的。你得听我劝,还是早点动身,我派个轿子送你回去,叫人看见不好。”说到最后,他实在不想听楚嫣再掰扯一些鸡毛蒜皮的家庭琐事,直接送客了。婆媳不和常有之事,女人之间难免生出龃龉,这有什么好说的。楚嫣若是贤惠明理的好女子,自会明白宽容忍让的道理。 她不会再恳求楚平了。她没有家了,父母相继离世之后,楚家便不再是她的家;现在杨公子死了,杨家也不是她的家。楚嫣被一顶小轿送了回去,刚一进门,就被脸色铁青的老管家妇,命令仆妇像押犯人一样押住了她,逼迫她跪在院子里:“少夫人,老夫人被你气晕过去了。大夫正在里面,还不知怎样。你就在这,等着见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