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钟离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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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3 “荧?” 推开房门,达达利亚望见叶帘之后,分割成一道道细线的少女身影。 她闻声偏过脸,眸光蓦然刺穿一线缝隙,直直跟他湛蓝的眼睛对上。 微弱的金闪,有疲惫,有不甘,有怨怼,蕴意交缠,时隐时现,达达利亚心口一沉,走过去旋开遮挡,无数白色横栊沙沙翻动,完整看清荧后,他不禁一怔。 屏幕亮着,她在光与暗的混沌中撑着头,伏在桌案,无法接受的崩溃模样,像一缕苍白的幽魂,呆滞而悲恸。 达达利亚花了半分钟理清状况,显然,荧查到那份档案资料了。 但他丝毫没怪她乱翻东西,也没恼她别有用心,制造假象,而是摆出一如既往的爽朗轻笑。 “好啦,捉迷藏时间早结束了,是你赢了,快出来。” 荧漠然未动。 达达利亚顿了顿,越进门扉,抬手轻扶她肩膀,忖度着安慰,“…荧,别独自承受这些,我可以陪你。” 荧依旧没领情,倦腻地拂开对方触碰,缓慢站起身,仰视他,直截了当问,“关于钟离的名字,你很早就知道真相。” “知道。”他倒坦率利落。 “为什么不告诉我。” 达达利亚沉思了一会儿,“因为我觉得,这件事不该由我来说。” 荧别过脸嗤笑。 他自顾自解释,“其实我也一直在等他亲口告诉你,这样,你可以更心甘情愿跟我回——” 荧回正视线,干脆打断他,“你觉得这种话,是能敷衍我,还是能骗过我。” 她眼底意外的平静,无波也无澜,看得达达利亚愣怔语塞,好像雪块打在脸上,无声无息的凉,荧挪开座椅,往前走一步,更逼近他脸孔,淡淡道破内幕。 “你不告诉我,是因为你很清楚,一旦我知道了真相,就会考虑离开他,那么作为他的情人,你暗插在他身边最亲近的一枚棋子,我,就没用了,这才是你的目的吧。” 长长一段话,她说得不疾不徐,仿佛在念别人的故事,讲别人的爱恨嗔痴,达达利亚诧异皱起眉头,嘴唇半张着,一下子说不出话,荧目睹他所有表情变化,片刻后,继续挑明。 “你以走私军火的身份,在璃月制造混乱,目的是从纰漏中拿捏钟离黑料,只有我什么都不懂,像傻子一样活在假象里,活在他身边,你才能顺顺利利,稳稳当当榨干我最后的利用价值,直到任务完成。” 话末,她探出食指,狠狠戳在达达利亚勃发的胸口,原本平整的衣衫顷刻布满褶皱,凹陷成一团漩涡,像极了他受过枪伤的疤痕,扭曲狰狞。 荧咬牙切齿问他,“公子大人,你这里,对我有过半点真心吗。” ◇ 174 “当然。” 达达利亚不假思索,“不止半点,是全部,荧,我从没骗过你,一次都没有。” 他脸紧绷着,心里也不痛快,堵得慌,说完颔首注意到荧在细细战栗,他想都没想,直接去握住,可指尖刚触到她薄凉的皮肤,荧直接狠狠搪开了。 “非要我戳穿你吗!” 她再也按捺不住,隐忍许久的愤懑骤然爆发,嘶喊着朝达达利亚控诉,“你自诩的全部,不过是你和他政斗之间的一点边角料,你那些幻想,口口声声的未来,也不过是给我的空头支票,画饼充饥。” 说到一半,荧一手指了指电脑,一手猛烈拍打自己胸口,沉闷的回音从腔骨层层散开,压抑而冗长,她声音溢出哭腔。 “你想带回至冬的也不是我,而是摧毁一个国家后,以胜利者的姿态,带回一件向所有人展示的战利品!” “不是这样的!” 面红耳赤的情仇对峙,在方寸隔间里烽火连天,比战争还激烈,达达利亚微微摇头,掌心烙印在她起伏不定的心窝。 他呼吸有一丝颤抖,“不是这样…荧,我承认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我真没这么想过,你心里有怒气,可以直接撒到我身上,和我打一架,怎么发泄都行。” 荧溢出冷笑,“想打架,好啊。” 她果断伸出双臂,勒住他颈口,将他上半身拖到自己面前,“你不是不会骗我吗,那我问你,如果我当初不是钟离的情人,你还会想要认识我吗,还会和我有这么多年的纠缠吗?” 字字诘责,一声声质问喊得撕心裂肺,尾音落下,世界好像按下暂停,只剩主机风扇嗡嗡轻响。 荧视线里,达达利亚瞳中的蓝色寸寸黯淡,最终融进橙发后的虚影。 一向爽朗健谈的他,第一次沉默了。 这反应吓了荧一跳,仿佛手心捧了好久好久的温水,霎那间置空了,最后一滴也即将流尽,所以她死命地攥紧,攥到骨节森白,快要折断指甲,快要扯坏达达利亚衣领。 荧瞪大眼睛,疯了似的摇晃他,“会吗!” 达达利亚发丝汹涌飘动,阴霾下的深邃眼窝,沉寂如夜海,半点情绪也无。 呼吸在抖,不停抖,犹如一桶冰块倾盆而下,荧全身剧烈战栗,之前接二连三,天翻地覆的的冲击,都没有得不到答案这一刻,令她如此绝望。 深刻,热切,无人能体会的绝望。 彻骨又仓皇。 ◇ 175 彼此缄默良久,又或许仅仅须臾,他没骗骗荧,荧也没出手揍他,只是失神短促叹了口气。 达达利亚和她同时听出这一声叹息的决绝与无力,他面色土灰,却也情不自禁抱抱她,把她似哭非哭的面容揽进自己怀里,又悲伤地顺着她的金发。 平复片刻,他缓缓启唇,刚要说什么,匍匐在胸膛的荧倏而笑了,笑声从他骨骼中透出,像罩在一个封闭的笼子里,钝哑不清。 “…还好。” 还好达达利亚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接近。 他的真心,并非纯白,也并非赤裸,追溯源头经不起考据,说穿了无外乎利与欲,不堪入目,并没比钟离的欺骗好多少,在情爱泡影里,和她高官情人的身份一样,难登大雅之堂。 也罢,不尽然的答案,反而给足了荧理由,为自己的行为补上一个合理的借口。 她无力地扔出一道惊雷,“还好我删了。” 达达利亚抚慰的动作一滞。 “…删了什么?” 荧推开他,往旁边歪了歪头。 进门之后,他目光就始终落在荧身上,无暇顾及别的,这才瞥见原本详细缜密的资料,现在已然空空如也。 界面一片白茫茫,从斜角映进他眼底,犹如两块平行四边形的白洞。 “不可能…”达达利亚难以置信,“你怎么会有密码?” 他恍惚靠过去,手放到鼠标上反反复复查了数遍,确认真的删得渣都不剩了,才扭头望向荧,他脸上错愕的神情荧都不知道怎么去形容,想来几分钟前,她自己也是这副模样。 大起大落,大彻大悟。 从轩然骇浪到苍凉荒芜,在不断失去中死循环。 愧疚,矛盾,还是麻木,没有一种词语能囊括荧此刻的心境,她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欲离,达达利亚当即缓过情绪,一把握住门锁。 “你要去哪。” 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关住她的动作,分明是说,你哪也别想去。 ◇ 176 “放手吧。”荧厌倦了歇斯底里,腔调极其平静,“对你而言,我现在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你还不肯罢休?” 他蓦地苦笑,不再迁就她,也不再怜悯她,而是遽然摁住她肩膀,粗鲁一推,荧猝不及防栽进椅子里,底部滑轮向后滚动,最终撞上玻璃,震得百叶窗哗哗直响。 “把利用做到极致的,不应该是他么。”下一秒达达利亚猛地扑过来,双臂摁住座位两边扶手,投射的光影一寸寸笼罩住她,“你和我反目成仇,他在幕后坐享其成。” 荧简直哭笑不得,“你成语有增进,但心智怎么爬得像蜗牛? 对方一身力道都倾轧于此,椅子地震般剧烈晃动,堪堪散架,她倔强站起来,反驳道,“那是上次,这次他没有……” 话到一半,荧自己也动摇了。 ——没有吗? 她也不确定。 其实荧何尝不知,海灯节那一战,钟离给她披上一层信仰的袈裟,同时也是一次精神的启蒙驯化,他始终引导她,教谕她,在明在暗,身体会自行按下删除,就是最切实,最透彻的证明—— 她选择帮钟离,早不是单单为了钟离。 荧握拳定下心神,一句句呐喊掷地有声,“他已经不是局长了,根本威胁不到你,也威胁不了至冬,就算这次也是一盘棋又怎样,他是为了璃月众生,而你达达利亚满脑子只想赢!” 始料未及的一语双关,达达利亚听得愣在那,荧说完自己也傻了,彼此同时陷入眩晕,持续不断的耳鸣。 这份纠缠一而再,再而三发酵,牵扯得她快要疯了,每一秒都无比扭曲,无比煎熬,荧不愿再继续沉沦,只得尽快从这场疯狂的故事中剥离,索性搬起显示器,狠狠砸破了牢笼。 哗啦—— 玻璃碎了一地,不少残片反方向崩回来,达达利亚瞬间抱紧她,自己刮了好几道血口子,荧毫发无伤。 她一刻不等,奋力挣脱他束缚,站起身,头也不回往外跑。 踏过一地残渣,逃离时带起的一缕微风,恍然将荧吹进了旧事旋涡,分明仍还置身楼宇,左耳畔却听到江水滔滔,右边是黑漆漆的山林。 她顺着这条窄道,才出去几步,却觉得已经跑了三年。 从十六岁跑到十八岁。 跑了整整三年。 ◇ 177 前路黝暗一片,荧伸手撑在身前,不断摸索,只摸到柔软的窗帘。 手感似乎丝绒材质,像幕布,她毫不犹豫翻过去,可幕布之后还是幕布,像在刻意包裹什么,仿佛一颗不为人知的内心,一层又一层。 她脑中忽而闪过达达利亚的笑,那笑里也时常裹挟深藏不漏的危机,令人匪夷所思,却又很快被他极具魅力的潇洒气度掩去。 彼此行至末路这一刻,荧才发觉自己从未深入了解过他。 她惘然又慌张,心乱如麻,哽塞着在他家里恓惶逃窜,然而无论如何也寻不到出口。 紧要关前,荧兀地记起魈说过,消防通道大都在楼内东南角,她立马循着方位找过去,果真摸到冰凉刺骨的金属门闩,一把拉开,扶着墙狂奔下楼。 可到拐角处却没路了。 两层之间隔着一道锁。 吱—— 头顶的门被人推动,从容的回音飘下来,“你很怀念这里?” 荧两手死命地拧动,拍打,不断尝试,她一点不怯懦大喊,“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对方融在黑暗里,似有若无笑了声,随后拽开一盏昏黄的灯,电线接触不好,灯丝闪烁难定,亮了,又暗,再亮起时,高大的人影猝然显现在荧视野里。 达达利亚伫立台阶最顶层,身姿欣长挺拔,手插着兜,居高临下睥睨她,“我是个大老粗,璃月古谚,懂得很少,但刚刚又跟你学了一句。” 嗒。 嗒。 他一步一步拾级而下,影子像幽灵,在晦暗之中愈来愈近,“你删了我的东西,却没急着走,并且在知道密码的前提下,还问我那些问题,跟我说那么多话,我很好奇你究竟为什么这样做,现在明白了。” 话音刚落,随即荧耳边哐一声巨响,达达利亚掌心重重扣在她背后的铁门,她被震慑不敢动,谨慎抬眼,恍惚看着微弱照明勾勒他发丝的轮廓,从橙色逐渐演变为红光—— 鲜血延他颌角滚了下来。 狠戾的气息再度下压,他阴恻恻的面孔与刚才的失意完全换了人,此时的达达利亚,有如一只被激怒的困兽,比困兽还危险,浑身上下释放出的惊心可怖气场。 ◇ 178 传言都说,见过公子大人动真格的汉子都吓得尿裤,手下败将个个俯首称臣,认他做老大,在他之下的几个头号马仔面见时也都哆哆嗦嗦。 荧一直觉得夸张,放消息吓唬小混混,恐吓刚上岗的条子还差不多,这回算切切实实见识了。 她退无可退,脊背紧贴铁门,想从下面钻出去,仅仅是个意识,还没来得及做,达达利亚高挺的鼻尖俨然抵住了她额头。 咫尺之距,喘息交融,她辨不清他面孔,只闻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血腥味。 浓重,覆有杀意。 他一字一顿,嗓音沉得像来自地狱—— “这个古谚叫…杀人,诛心,是吗。” 不等荧回答,达达利亚乍然拎起她往回走,荧挣扎着抓挠踢打,奈何无济于事,对方拖着她重新上了楼,重新回到那层层幕布的房间。 他几步路找准位置,将荧往里一推,她勉强站稳,环视四周,这才领悟他那颗心到底有多么复杂。 他这一路,走得又有多么步步为营,多么辛苦。 先是数不清的金属光芒跳进瞳底,荧刺得眯眼,反手遮挡,两三秒后缓过来,看清置放了整整一屋子的健体器材,以及各式武器。 她识货,一眼瞧出都是实打实的真刀真枪。 右边落地窗照进斑斓色泽,往外看,居然是一处商圈,之前那边的角度都看不到,此时夕阳落下半刻,华灯初上的霓虹,炽白的广告牌,和残余的火烧云交缠泄入,映得屋里这些东西更是光怪陆离。 诡异又独特。 更诡异的是正前方一面巨大镜墙,上面贴了无数纸条,照片,线索。 达达利亚不是花架子,是真下功夫钻研过,他有深度,荧早觉出端倪,可没想到藏得这么深,隐匿在自负面具下的心思,缜密得堪称气势磅礴。 进来前荧还只五分畏惧,此刻震撼恐慌已然潮水般袭来,巨大且强烈,瞬间盖过所有,仅存的一点也在劝告她,最好主动屈服。 荧脑袋里疯狂梭巡着妥协的软话,想先安抚一下达达利亚,奈何对方根本没给她这个机会,趁她不留神,直接翻出一把手铐,箍住荧两只纤细手腕,把她挂上了天花板的吊环。 “荧,我真后悔。” 英挺的面容染着流光溢彩与重重幻影,他走去另一边,拉开抽屉,取出一只小瓶,冷不丁开始自言自语,“如果我狠心一点,一开始就把你铐在这,那么一切应该会很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