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掐指一数,大概也有十四年没回来这里了。草屯明明离彰化不远,却始终没有足以让她特地回来的理由。别说这里的街道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就算并无什么改变,她也不大会记得了。至于眼前这座倾颓的红砖屋,毕竟曾在里头生活过十年,那朱漆斑驳的大门倒是还有些印象。 钟月悄立门前,怔怔望着砖墙上爬满的藤蔓,以及庭中丛生的杂草,只觉恍如隔世。 今年中部记者的教育训练轮到在南投市举办。两天的课程结束,刚好就是她的例休,便临时起意回来草屯看看。 艳阳高照,树影扶疏,随着西南季风嫋嫋摆盪,又是另一个夏天。她戴着宽边草帽间晃一下午,发现儿时熟悉的杂货店不在了;常去的那间虎山路冰店倒是还在,还掛上了「三十年古早味」的招牌,装潢仍是一贯的朴素陈旧,十多年未见的老闆夫妇面容她早就不记得了,看着只觉陌生,店里生意竟还不错。 她望向店内,想起了很久未想起的往事一幕幕,影像却模糊得很。摇摇头,沿着街道继续走着,最后才来到了这红砖屋──她以前的家,此时天色已向晚。 透过倒塌的围墙看进去,可以见到她幼时常坐着看书的红木板凳,已经缺一隻脚倒在那儿了。厚重的门閂架着大门,上锁了尘封的记忆。 她踮脚张望了好一会,脖子都痠了。在这儿巴望着也望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便耸耸肩,转身要走,却听见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难得回来,怎么急着走?」 她不确定这声音是不是在唤她,又往前走了几步,最后还是好奇回头望了一眼,却见从对面街角缓步而来的、身着素面t恤和卡其裤的那人,有着轮廓深峻的脸庞,鬓发映着馀暉,闪闪发亮。他的笑容熟悉且温润,像暖暖的阳光。 「鸿砚哥哥……?」钟月诧异不已,「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搬回来好一阵子了,」白鸿砚笑说,「钟家老宅荒废许久了,实在可惜。我想找找地方的一些文化保存资源,看能不能好好修復它。」 「为什么?」钟月相当意外。 「你难道不知,你家这间老屋也快要九十年了吗?」白鸿砚走近红砖屋,用指节轻敲着砖壁,「要是可以保留着它的歷史特色,并整修成文史馆,也是一件美事。」 白鸿砚竟比她还了解她家的房子,钟月不觉愕然。只听他又说:「陪我走走好吗?」语调极尽温柔。 她点头答应了。他们漫步到了附近的溪畔,夕阳很美,很像回忆中的浮光掠影。三年前,她与杨子容分开,连白鸿砚也没再见了,不料这次竟会在两人的老家重逢。她和这人重逢过两次,每一次的他,那沉稳、令人安心的温柔,似乎从来不曾变过。 他没提起杨子容,只是关心钟月的近况,聊聊他的「钟宅復原计画」。说是对报社的作息有些厌倦,因此留职停薪了一段时间,搬回老家渡假,顺道计画把钟家老宅改建成地方文史馆,透过以前当文教记者时认识的人脉,近来正积极和相关单位周旋。 「晓丹呢?」钟月忽问,「你一个人回来,没有带她?」 白鸿砚静默半晌才说:「我们分开很久了……她结婚了,就在今年初。」 钟月一听大惊,期期艾艾地说,「对不起,我……我说错话了。」她睨了白鸿砚一眼,「那么……你好吗?」 「我原以为我会看得很开……」 「结果……?」 「结果,」白鸿砚微微一笑,「还是看得很开。」看见钟月满脸尷尬和歉疚,他哈哈笑了,「没关係的,早就过去了。」他轻拍她的肩。 「你该不会……还去喝她的喜酒吧?」钟月不禁觉得,白鸿砚就是那种会出席前女友婚礼的人。 「我没有。」白鸿砚犹疑了两秒,「她和我在一起时,就已经和现在的老公往来密切了……我不可能还做到亲自去祝福他们。」 钟月又是一波惊愕,「你说她……她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算是吧,」白鸿砚轻喟,「对方是她乐团的同事,她长年到处巡演,我和她聚少离多,他们两人却近水楼台,所以……」他停顿了好一会,「其实……最后会如此收场,我也难逃责任。」 「这话怎么说?」 「她的心生病了,病了好一段时间。追根究柢和我脱不了干係,而我却一直无能为力。最后她只能寻找另一个方式,来证明自己的价值。」白鸿砚眉心微微聚拢。话说得隐晦,钟月却能约略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当年苏晓丹是怎么为白鸿砚交了她这个笔友而吃醋,她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而令她讶异的是,这种在许多女子眼中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求之而不可得的男人,竟然还有人会捨得背弃?她以为像他这样的人,是受到上苍眷顾的天之骄子,然而人生的路径往往无法预测。 「无缘的人,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不值得。」她说。 「当然啦,都事过境迁了。」白鸿砚云淡风轻地说,始终未口出恶言。 「鸿砚哥哥,你那么好,一定会再有好对象的!」钟月脱口说。 他笑着,「是吗?」 「是啊,」钟月靦腆了起来,沉默片刻,叹道:「子容……子容总是觉得,自己怎么都比不上你。」这个名字,终究还是从她口中说出了。 白鸿砚端详着她,缓缓说:「那你自己认为呢?」 「我……」钟月忽陷入了悵惘,「他当然比你糟糕得多了,你……你不会像他这样无缘无故就杳无声息,也不会像他这么彆扭、情绪化,当然你还比他更优秀……」 「小月啊,」白鸿砚却露出苦笑,「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钟月旋即默然。 「你不用在我面前这么说,更不用说气话骗你自己,」白鸿砚神情透着寂寥,「只是……没有缘份的事,终究无法强求。」 「我明白。」钟月悠悠地说。 白鸿砚喟叹着,眺望远远的溪面,眼中盛了一斛寒星,像陷入了沉思。钟月瞟了瞟他,不知他在想什么。关于子容,他会有什么想法?会因为当初撮合他们而愧疚?曾经觉得自己的角色尷尬吗?他们现在依然还是好友吗?子容还会跟他提起她吗? 她有太多问题想问,一时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小月,有件事我早该告诉你的。」白鸿砚倒是先开口了,声音里带着迟疑,「其实当初写信给你的……一直都是子容。」 钟月愣住,「一直都是子容?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小时候你和我一起参加的聚会,曾经有另一个大哥哥,会在你看书的时调侃你;会在烤rou的时候把你翻面的rou串留下来给你吗?当时的你可曾预料过,一个和你只有数面之缘的人,会一直记得当年那个文静靦腆的小女孩?」 钟月却想不起有这么一回事。已是十多年前的旧事,即便有哪个大哥哥曾经关注过她,脸庞也早模糊不清。 「你是说……?」 「当我发现你的报名资料后,对子容提起,他立刻有了印象。是他建议我写信给你,却是我一时兴起,提议要他代笔。因此所有的信,其实都是出自他的手。他始终禁止我对任何人透漏──包括你。他不想让你知道……他其实早对你留心,怕吓到了你。他这人太骄傲,也太脆弱。」 钟月震惊不已。当初的代笔疑云困扰了她好一段时间,甚至一度以为杨子容仅仅是为了好胜心,才与苏晓丹打赌代笔。没想到事到如今,竟还能听到第三个版本。 「为什么……」她喃喃说道。 「我错了……小月,早知你们后来会走到这一步,我当初就不该这样提议,」白鸿砚悵然说,「子容小时候是过继给他阿姨的,他们家里的长辈老拿他和哥哥比较;加上送养之后,他母亲又生了弟弟,对他的关注又更少了。他心里有太多说不出的委屈。他对身为替身这件事特别敏感,」他又悠长地叹了一声,「是我疏忽了……我不该用那样的方式让你们相识。每当想起这件事,我都有很深的后悔和抱憾。」 这些事情,杨子容竟从未跟她说起过。他们相处的时间太过短暂,很多事还来不及了解,这段关係便戛然而止。她有时回想起,不免惊悔在一起的时候,为何没有问过他年幼的事情、他学生时代的事情,有过什么开心的、伤心的、难忘的、值得一提的事。原来她对他所知竟如此有限。已经好一段日子没再想起的人,现在却清晰不已,充斥着整片脑海及胸臆。 他为何不早让她知道?若当年她就了解他对她的心意竟是如此悠长,一切是否就会不同? 她忽感一阵撕心裂肺的酸楚,手扶着溪畔的树干,差点站不稳。她想脱口而出,自己从未将他当作替身;但话到了口边,还是哽住了。 他不但不是谁的替身,且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存在。性格如他、谈吐如他、涵养如他的人,不会再有。 这执拗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生根。 白鸿砚见她异状,忙问:「你怎么了?」 钟月摇摇头,吸了吸鼻子,总算没有流泪。那男孩在她生命中乍来乍去,终究还是留下了不可抹灭的痕跡。她想问他现在好吗,却发现自己害怕知道答案;万一从白鸿砚口中听见他另有所属──甚至有可能已经和赵千谊在一起──她可不确定自己是否真能承受。 更何况,倘若杨子容真不愿让曾经深爱的她知道他的恁时早留心,何以白鸿砚现在却对她说了出口?这是否正暗示着他和她再无可能? 她想找些不相干的话题,回溯着当年的记忆,最后联想到当时在报社认识的人们,便说:「话说那潘少英,后来怎么样了?真的离职了吗?」 「对,调来编辑中心不到一星期就走了,」白鸿砚仍注视着她,她有种被看得透彻的不自在感,「他当初会狗急跳墙跑来看我电脑,大概是因为离间你和子容不成,想来看我和你之间是否有什么把柄。」 钟月愣了好一会,才记起当初确有此事,「他自己说的?」 「他主管约谈他后,他不得不认了,」白鸿砚说,「他自己当然不是这么说的……不过意思大致就是如此。」 原本应是令人称快的消息,钟月却只觉得这一切早就不重要了,已经离她很远很远。 「我该回彰化去了,」她勉强说道,「明天还得上班。」 「好吧,你路上小心。」白鸿砚回应。片刻,又轻轻地说:「小月,保持联络好吗?别再这样默默离去了。」 钟月迟疑了,抬眼望向他的双眸时,察觉里头有很深的苍凉,但有更多的殷切。这回她心里涌上的画面,是很久以前,当她在不远处的山头与他追逐嬉闹时,她扑地摔跌了,他在她身边蹲了下来,也是这般殷切地看着她,问她有没有受伤。 「好。」她最后仍浅笑着答应了,眼中映画的夕阳,就像少时他所看见的景色那样,粲然生光。 ─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