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不辩解,说的全是辩解
“说是不辩解,说的全是辩解——”
“陛下……今天不下棋?”卡狄莉娜端着棋盘盒,问我。 “今天不了,”我回答,“我在等人。” 我在等维洛,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过来。如果下棋下到一半他过来了,中断棋局会很难受的。 卡狄莉娜长长地哦了一声,把棋盘盒放在桌子上。这段时间我一直都叫她在房间里陪我,所以现在她也没有出去。我正想着和她聊点什么话题打发时间比较好——聊聊之前的我的那些事迹,我其实心里有点抵触,不太想多了解,再说身为魔界最低等的奴隶,她也不知道任何内幕消息,说的全是些口口相传的流言蜚语;聊聊别的知识性的内容,那除了如何讨好主人和如何在床上讨好主人,她对这个世界就没什么了解…… “那个,陛下……”她说。不知道为什么,她看起来像几天前那样,胆怯又扭捏,紧张地抓着裙摆,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我问。我真的好不喜欢她这样一种态度面对我,感觉自己是个大坏蛋一样。 “陛下在等人,不想下棋……那陛下,有没有兴趣进行一些更短暂的娱乐活动吗?有没有兴趣……看我跳舞?”她微微垂着头,轻轻抬着眼睛,羞涩地看着我,“是我的mama教给我的,属于精灵的舞蹈。” 哇! “好啊!我很高兴能欣赏你的舞蹈,卡狄莉娜。” 于是她踮起脚,提起手腕,跳了起来。 让我回忆一下我看过什么芭蕾舞表演,我完全记不起来,但我感觉,卡狄莉娜的舞蹈像芭蕾舞。她的舞步又轻又缓,柔软的肢体优雅地伸展开来,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划出优美的弧线。像一只小鹿,一颗露水,一朵花。美在我面前绽放她的光彩。 一支舞蹈跳完了,我要等的人没有出现。于是我下床,问卡狄莉娜:“我想学这支舞,你教我吧?” 她似乎非常惊喜。 “当然可以,陛下!这是我的荣幸!” * 我觉得,我是不是运动神经真的很不发达,协调性真的很差。和瓦大公学剑术,我感觉自己学得很慢,被他鄙视死。现在和卡狄莉娜学这支舞,我看着那个动作都不难,也不快,我这个身体也没有抻筋的门槛,但我就是……啊啊啊啊啊! “陛、陛下,这支舞我当初也是学了好久呢,陛下这么短时间就能学到这种程度,已经非常厉害了!” 对卡狄莉娜夸奖我的话,我向来存疑。她和瓦大公简直就是两个极端,一个玩命踩,一个玩命捧……能不能别这么走极端啊,给我来个对我说实话的老师吧…… 敲门声突然响起。 接着,门没有打开。一个声音清楚地从门后传出,落进我的耳朵。明明上次见他也没多久,现在听到,我的心里竟然涌起一种喜悦,好像我思念他很久,今天终于如愿以偿,能够再见。 “陛下,若萨伯爵维洛,在此听候您的召谴。” 我克制不住自己的笑容。 “卡狄莉娜,下去吧。”我对她说,接着抬高声音对门那边说,“维洛,进来。” 大门打开,维洛走进来。卡狄莉娜对我屈膝行礼,垂头向门口走去。她和维洛错身而过,全程没有看维洛,令我惊讶的是,维洛看了她。 维洛难以克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在她与他错身时还略略侧头,让视线更久地跟随着她。 卡狄莉娜点亮了房间内的隔音结界,出去了。 “什么情况?你认识她?”我问维洛,可我紧接着又觉得不对,卡狄莉娜那么年轻,不可能是维洛的旧识。若说是维洛的眼线,那也不至于让维洛那样去打量。 “抱歉,失态了,陛下,”维洛说,“其实没有什么,银发的精灵,很少见,一时吃惊……” 什么?就这? 我不信。 “你是会因为看见一个少见的银发精灵就失态的人吗,维洛?” “是,陛下,确实如此,请您原谅,还有另一个原因……我的母亲也是银发。” 我愣了几秒钟才想起来,维洛的母亲是曾侍奉过“我”的精灵奴隶,她死前把维洛托付给“我”。在魔族这么个很讲血统和实力等级的地方,她能托孤给“我”,说明“我”和她关系应该很好…… 我就觉得……瓦大公不会平白无故送我一个精灵。 “她们很像?”我问。 “不,一点也不像,陛下。”维洛断然回答。他真的可以说是急切地试图转移话题:“陛下召我前来,可是为了商讨如何应付将在暗夜之湖举办的魔王诞生日庆祝宴会?” 我抿着嘴唇。 “和我谈谈你的母亲,维洛,我想自己判断她和卡狄莉娜像不像。”我不理会他的问题。 维洛的眼睛再次微微睁大了。他垂下头,试图掩饰他的反应,掩饰他的惊讶和抵触。 “是,陛下……我的母亲……叫卡狄莉娜,是当时的白沙林公爵卢克西乌斯送给您的纯血的精灵女奴。” ……有点吃惊,也有点不吃惊。卡狄莉娜不是瓦大公派来帮侍女分担工作的,而是让我恢复记忆的布景中的一个道具。瓦大公真是…… “陛下很喜爱我的母亲,让她常伴您的身边。那时候我既年幼又弱小,没有资格出现在您的视野里,并不常能见到您和母亲。但是,我斗胆请您相信我对我母亲的短暂却深刻的印象,我可以断定,我的母亲和您这位‘卡狄莉娜’并无任何相像之处,除了她们都是银发的精灵。” “我和你母亲经常下棋吗?”我问。 “……是的,母亲教会了您如何下棋。据说母亲死后,您就再也不热衷下棋了。” 有点伤感。得知这样一个人的存在让我伤感,我根本一点也记不起她的现实让我更伤感。 “瓦尔达里亚一直在尝试让我恢复记忆和力量,”我说,“你怎么看,维洛?” “如果这是真的话,”他说,“说明陛下找到了在逆境中制衡大公阁下的办法,属下惊异而佩服……” “这不是‘制衡’,维洛,”我打断他,“瓦尔达里亚桀骜不驯,对我总有僭越的意图——但他希望我恢复记忆,恢复力量。这是真的,不是‘如果’。单单在保护我性命这方面,他值得我的信任。希望你以后考虑问题时,放下成见,从瓦尔达里亚愿意保护我,希望看到我恢复力量和记忆的角度来思考。” 他没有说“是,陛下”。他轻笑了一声。 “大公阁下的手段真是……令在下佩服。” 他那种语气着实令我不快。 “你在质疑我的判断力,维洛?” “陛下失忆了,”他平静地迎接我的怒视,“如果陛下没有失忆,一定不会说出刚才那番话。” “正因为失忆了,才放下成见,把他的言行看得清清楚楚——” “瓦尔达里亚曾经在陛下昏迷时潜入陛下的寝宫,试图杀死陛下,那时候如果不是我与他周旋,陛下已经不在了,他已经是新的魔王了!陛下,早在您和瓦尔达里亚还没有公开翻脸时,就曾对我说过,只有陛下仰望依附他的时候,他才愿意对陛下事事依从,竭力保护;可是当陛下要他来仰望依附时,他就会背叛陛下,事事和陛下唱反调,找麻烦,甚至想要取代陛下!后来果然——他总是——他是陛下最厌恨的心腹之患!陛下也是他最厌恨的死敌!无论任何情况,大公都不会希望陛下恢复力量或者记忆!请陛下相信我的判断,大公可以利用,但绝对不值得一丝一毫的信任。让陛下误以为他在努力恢复您的记忆或者力量是他取信您的表演,他绝对不会真的允许您重新变成可以凌驾于他的那位魔王!” 他急切地把这么一大段话说出来,但我回忆着这段时间来经历的种种,感到的更多的是怀疑,对我面前说话的人的怀疑。 瓦尔达里亚,总是在说一些让我怀疑他包藏祸心的话,可实际上做的却是——做“我”以前给他做过的月饼,下“我”以前和他下过的棋局,模拟“我”曾经经历过的人和事,极力尝试唤起我的回忆;训练我的能力,训练我对魔力的控制,对周围环境的感知,尝试恢复我的力量——这些,这个触手怪,做过哪些? “是谁在表演?”我冷冷地说,“谁一直在花言巧语,落到实际却没一件有用的事?” 他一怔,接着,我看到他露出了一种……我曾见过的刺痛的表情。 我感觉自己好像把话说重了。维洛是没做过瓦大公做的,可维洛做的也不少啊?替我批公文,替我安抚人心,替我监视贵族们,为我的每个愿望殚精竭虑。他是爱花言巧语,但骂他一件实事都没干,过分了。 我看到他跪下来。 “陛下怀疑我,”他说,“我无可辩解……我的确不中用。我不像大公阁下,有资格和您亲密无间,有资格和您共同游戏。如果不是您看在母亲的份上愿意留心我,我根本不配见到您;如果不是您后来愿意宠信我,就算我通过融合怪物的血rou获得了超出我血统的力量,我也不配跪在您脚边。我受您任用,管理珊索丝,安排您的起居饮食,我只能安排出我成为总管后我知道的您喜欢的那些东西,比不上大公,能安排出我不知道的您少年时喜爱过的东西。是的,我和瓦尔达里亚阁下比起来,真是差太多了。现在陛下失忆了,我唯一能仰赖的您对我的信任,我也失去了——” 我虽然觉得自己刚才指责他的话不对,但听他这么一大段话说下来,明里卖惨,暗里指责我不信任他是我失忆不了解状况昏头了,我又生气。 “维洛,别以为我听不出来,”我恼火地说,“说是不辩解,说的全是辩解——” “我没有做出任何实事,我没有让陛下恢复力量或者记忆——”他抬起头,高声质问我,“瓦尔达里亚难道就有吗?!陛下现在能自由地走出这个房间吗?!那些守卫是在看管谁?!我一路上在这城堡里听到的暗之湖的犬牙们的窃笑,是在嘲笑谁?!”他抓紧了自己胸口的衣襟,“啊,对,是在嘲笑我。嘲笑我。”他低笑出声,“感激您的赐予。陛下,除了向我宣告我的失宠,告诉我我已被大公阁下取代,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啊!好烦啊! 真特么烦!一个个,都特么这么烦!我召他来哪是为了告诉他他失宠了?我召他来是为了和他一起对付瓦大公——呔!气死我了! 好吧,我气了一会,气够了,又觉得我也有错。我没想到维洛会反应过激,因为我透露出了一点对瓦大公的信任,这个一直以来都显得从容不迫的触手怪会这么失态……其实想想,那次我被瓦大公带离珊索丝去看前魔王城堡废墟,维洛就失态了;还有上次见面,问我为什么和圣子走,哭着求我……聪明油滑的触手怪,发现他可能失去我了,就会情绪失控…… 这么一想,又感到一丝怜爱。真没那么生气了。 我看向维洛,他低着头,一动不动,单膝跪地。 “你误会了,维洛。”我说,“你没有失宠,更没有被瓦尔达里亚取代。如果你冷静下来,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当然不是,瓦尔达里亚完全值得我的信任。” “……我明白的是,陛下是真的相信了大公对您没有包藏祸心。” ……我去啊!他在干什么?我给他台阶下他竟然不下他还蹬鼻子上脸!……啊!这个该死的世界,该死的魔族!……啊!!! “我相信他暂时不会杀我。”我尽量维持语气平和,“而你刚才的提醒,我想了想,确实有道理。放心,维洛,我不会放下对瓦尔达里亚的戒心,更不会信任他胜过你。一旦我恢复力量,他是我第一个要处决的人。” 他慢慢抬起头,脸上是一种浅浅的假笑。 “谢谢陛下愿意对我这样说。我知道陛下没有那种打算。” ……你再这么给脸不要脸我特么到时候第一个先刀了你!烦死了! “请您知道,我不需要您对我做任何假意的安抚。我早就说过,我是您的奴仆。奴仆没有资格奢求您把他的感受放在心上,更没资格奢求您为了他回转心意……无论您的愿望是什么,要往何方前行,我都只会追随,我都只会尽我所能,为您所用,并将此视为我的荣耀。” 他再次深深垂下头。 “请您告诉我您召我来此的目的。” 恭敬,谦卑,无可挑剔的言辞。不踩我给的台阶,踩着他自己的台阶,下到比我打算给的还要低的位置。 ……让我觉得,很可怜,感到同情。我没有让他把腰弯得那么低的意思。 “你先站起来吧,维洛。嗯……坐下来吧。” 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没能安抚到他,此刻一句坐下来,我看到他抬起头,脸上那副假面卸了下去。他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神情注视着我。 “是……谢谢您……陛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