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一次会议,下(第二天)】
高镇又看了一眼右手边的人,那是个皮肤异常白皙的大食胖子,走起路来带着一种胡旋舞般的韵律。刚才高捕头拿眼扫了一下,此人里里外外至少挂了十一把刀。他肥胖的身躯只要一动,立刻会传来一连串丁玲当啷的声响。 高镇搞不太懂这个大食胖子,他的眼睛在看外邦人的时候洞察力总要打一个折扣。这个名叫薄罗圭的人一副敦厚的样子,看上去似乎并不难相处,但是,高捕头总觉得他的那副肥厚皮rou下面,裹着世间少有的残忍与阴毒。 第六个人坐在屋子一角,与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那是个身材娇小的中年妇人,早年间定是一位绝代佳人,然而时至今日,芳华不在,虽然保养得宜,却也很难再夸有好颜色,如同一池春水缓缓见底。 高镇没有见过这个人,赵登儿称她为庞菩萨,言语之间颇多恭敬。捕头不确定自己在那女人身上看到了什么,如果非要把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在他心中同某种动物关联起来,那或许应该是鲨鱼吧,高镇没有漏掉对方眼睛里那一闪而过的嗜血与贪婪,那个女人就像是一只披着优雅与恬淡外皮的深海怪物,只要一张嘴,就可以把船上所有的人都吞下去。 屋子里最后一个人,高镇实在是一点都看不透,原因很简单,这个人从头到脚都被五彩锦缎盖得严严实实。 此公被牵着手带进房中前,他在门外的脚步声就已经让捕头很不舒服,那是一种极为呆板,极为笨重的声音,让捕头想起了儿时噩梦中那些永远甩不掉的蹒跚恶鬼。那个人被带到木凳前佝偻着身子坐下,始终一言不发,只有锦缎下的脑袋偶尔转动一下,但即使没有高镇这双神眼的人,也绝不会忽略掉那人顺着锦缎淌下的深红色液体。高镇做了几十年的不良,他几乎不用细看就能断定,那是人血。 “菩萨,我们开始吗?”赵登儿对庞菩萨陪着笑脸。 中年女人略一颔首算作回答,她并没有像许多半老徐娘那样强做风情,但是在举手投足间透着让人赏心悦目的洗练与沉稳,一眼便能看出她早已不需依靠美貌生存。 赵登儿得了应允,快步走到那个锦缎蒙身的怪人身前,先整了整衣冠,然后对怪人一揖到底:“有请血轩辕。” 锦缎被主事揭开的一刹那,高镇有生以来第一次憎恨自己为什么看东西能看那么清晰。 锦缎下面是一个畸形人,无眉无发无须,口眼紧闭,七窍附近都带着血痕,像是常年流血不止。一滴肮脏的血珠正顺着他的眼角无声滑下,而他完全没有抬手擦拭的意思。高镇皱起眉头,即使是腐烂的尸体,也没有这么让他心生嫌恶过。 赵登儿牵着那个人把他带到案前,又将他那双皲裂粗糙的大手小心地放在桌面上。“有劳了。”事主道。 但是血轩辕对赵登儿的话毫无反应,他只是自顾自在案上摸索。那颗血迹斑斑的大脑袋,也越伏越低,几乎凑到了桌面上。 “你用不着跟他说话。”庞菩萨道,“他听不见,就算听见也听不懂。” “他就是血轩辕?”高镇冷哼一声,“没想到你们为了抓周问鹤,连他都找来了。” 江湖上有许多人怀疑血轩辕是否真的存在,因为一个这样的人在世上根本活不下来,遑论长大成人。 血轩辕生下来便既聋且盲,兼而又痴又哑,从出生开始,他就被隔绝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他的颅腔天生不全,七窍时不时会有臭血流出,郎中说这孩子绝不可能活到三岁。 但这个孩子不但活下来了,还为他贫穷的双亲带来了金山银山。在血轩辕两岁的时候有个游方癞僧给了他一尊小铜佛,要他终日攥在手里。二十天后,这个与世隔绝的孩子忽然开始对一些事有了反应,他依然无法与人沟通,却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有些时候,他的能力甚至发展到更可怕的地步。 血轩辕成了江湖上的一个神话,人们畏惧他,同时却又需要他,不过,在他那混沌的内心中,当然是不知道这些的。他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到了40岁,神态表情看上去跟三岁攥着铜佛时没什么两样。在江湖传言里,他找到了许多被认为永远找不到的人,把另一些人隔空咒杀,他曾经在白帛上抄下了一段鬼画符一样的经文,有人相信那是从阴间传来的信息,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你能指望他在自己的世界里积累起多少理智与人性呢。 血轩辕颤抖的双手轻轻拂过桌面,案上立刻留下了两道肮脏的血迹。他抓住了一枝笔,像是拿到了救命稻草,立刻迫不及待在案上涂鸦起来。 “那是字吗?”薄罗圭撇撇嘴。 “耐心。”庞菩萨道,看她的样子,显然已经对眼前的怪人提起了兴趣。 尹落鹏还是一副忧愁的表情,他臂弯里的狸子舔了舔身上没有一丝杂色的白毛,看向血轩辕的眼神里充满了厌恶。师凝虽然还坐在那里,但高镇感到这女人仿佛用寒意把自己与血轩辕隔绝了开来。 疯狂的涂鸦持续了一柱香时间,然后那怪人的动作忽然毫无征兆地停滞了,他有些疑惑地晃着脑袋,像是在侧耳聆听,然后,他把笔一扔,缓缓直起身子,高镇发现他脸上又添了几道新血痕。 庞菩萨站起身来到案前,但在桌面上只看到了一圈圈潦草的墨团,她只能礼貌地笑笑,把失望掩藏在精致的五官之下。赵登儿打开门唤了一句,就有船上伙计进来把血轩辕的鬼画符拓下来。 “我们为什么不能直接让这只血葫芦把姓周的咒死。”伙计走后,薄罗圭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血轩辕不愿杀‘铁鹤道人’,从接触的第一天起我们就问过他了。”庞菩萨的回答里,有一种不明所以的优越感,她似乎把眼前这个挂着十五柄刀的大食人看做一个彻底的番邦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