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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歌 第74节

    第76章 广陵散

    萧道登基后,一边屠杀刘宋诸王,一边忌惮着北魏。

    他领兵多年,对北朝人并不陌生,因此在淮北与北魏军队交手后,他才会对北方生出深深的忧虑和恐惧。

    先前北朝士兵虽然精于骑射,作战勇猛,但好歹是血rou之躯,只要指挥得当根本不足为惧。但最近他们像是练了什么邪术一样,萧道亲眼看到长矛刺穿了北朝士兵的盔甲,但对面人毫发无伤,反而继续冲锋。

    萧道对此深深忌惮,但作为一个帝王,谁不想拥有这样一支刀枪不入的军队呢?萧道正辗转反侧,忽然建康收到一封请降书,定州刺史万景愿率众投降,并献上北魏练兵秘法以示诚意。

    如今北魏太上皇一系和冯太后一系明争暗斗,万景率先投靠太上皇,但万景严苛残酷又暴戾恣睢,与拓跋弘身边的亲信交恶,逐渐被太上皇冷落。万景气愤之下又投向冯太后,冯太后担心他是jian细,并不肯委以信任。万景走投无路之下,只能投降南朝。

    萧道接到这个消息后大喜,如果能得到北朝士兵刀枪不入的秘诀,统一天下岂不是唾手可得?

    萧道立刻接收了万景,并封他为河南王,授官大将军、持节。

    对于降将来说,这个待遇可以说很高了。万景来建康谒见萧道,他早就听说了世家的名气,所以在朝堂上提出想娶王谢女为妻。

    万景说出这个想法后,两边的内侍、臣子都露出笑。

    这显然不会是善意的笑。王谢在世家榜上排第一第二,门第之高,血统之清贵,岂是万景一个羯人能高攀的?萧道也觉得他太不识好歹了,直接说道:“王、谢高门不是你能相配的,还是从朱、张以下的寒门中找吧。”

    这句话激怒了万景,他从宫里出来后,恚骂道:“敢看不起我,来日我会将王谢的儿女配奴!”

    先前万景为了防止萧道卸磨杀驴,献强体之术时留了个心眼,只给出去一半,如今被萧道和南朝世家这番羞辱,他越发不会把剩下一半交出去了。

    北魏听说万景带着法诀叛逃后,大为震怒,太上皇拓跋弘亲自率领大军,怒气冲冲朝淮河而来。

    万景被萧道派去镇守寿阳,他隔着淮水看到对岸旗帜翻涌,十分害怕萧道把他送出去求和。万景在北魏多年,很熟悉太上皇的笔迹。他假冒拓跋弘给萧道写了一封议和信,提出以万景交换青州,萧道接到信后不疑有他,欣然接受。

    消息传到寿阳,万景大怒。万景先前就介怀萧道和世家看不起他,如今更是恶向胆边生,他悄悄在寿阳发布告示,书道:“近岁以来,世家权幸用事,割剥齐民,以供嗜欲。如曰不然,公等试观:国家池苑,王公第宅,姬姜百室,仆从数千,不耕不织,锦衣玉食。不夺百姓,从何得之!”

    万景废除了皇室和世家压在百姓头上沉重的田税和市税,一时投奔万景者云集,很快就凑齐万众。

    寿阳暗流涌动时,建康毫无所知。萧道完全不相信一个无依无靠的降将敢造反,哪怕臣子禀报寿阳有异动,萧道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正美滋滋等着北魏从青州退兵,然后就可以召萧子铎回来了。这半年萧子铎名望更甚,他上战场时永远穿着一袭银甲白袍,在尸山血海中七进七出,身上白衣不染纤毫,被两军称为白袍将军。齐地甚至有歌谣,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

    如今战乱连绵,百姓太需要萧子铎这样百战百胜的少年将军作信仰了。萧子铎的声名甚至已经越过青冀两州,传到淮河以南。

    曾经萧道是将军,遇到这样的将才必然欣喜不已、精心栽培,如今他成了皇帝,很多想法不知不觉就变了。

    萧子锋从小跟在他身边,温良孝顺,恭谨谦让,而萧子铎却相反,十分孤傲不孝。为了避免走上刘宋宗室自相残杀的老路,他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萧道想着日后如何平衡萧子锋和萧子铎的权力,建康亦沉浸在曲水流觞、谈玄论道之中。谢韫玉出阁的日子快到了,谢玖兮跟着家人坐上马车,十里红妆悠悠朝广陵走去。

    谢家送嫁队伍渡江,然后下船登车。谢韫玉单独坐在婚车上备嫁,谢玖兮和谢韫珠同车。谢韫珠看着外面一成不变的风景,无聊地合上帘子,抱怨道:“还有多久才到?”

    丫鬟去前面问话,过了一会回来说:“回禀三娘子,六郎君说只剩十里,如果我们走得快一些,今天落日前就能进广陵城。”

    谢韫珠瘫倒在车厢上,嘟囔道:“还有十里啊。”

    谢韫珠百无聊赖,想找人说说话,然而对面谢玖兮专注地看着一卷图,上面全是她看不懂的符号。谢韫珠看了一会,按捺不住问:“你过不了多久就要嫁人了,还看这些玄怪之书做什么,莫非真打算当道士呀?”

    谢玖兮淡淡道:“我看书和我嫁不嫁人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谢韫珠说道,“嫁人后就要相夫教子,侍奉公婆,主持中馈,你成天看这些玄怪之书,被夫婿看到定会不喜。”

    谢玖兮眼皮也没抬,翻过新的一页,清清冷冷道:“如果他连我看什么书都想管,只能说明我们不合适,他不会成为我的夫婿。”

    谢韫珠也是要出嫁的人了,她看着这位四meimei还是如此不食人间烟火,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那还有婆母呢?哪家婆母愿意看着儿媳摆弄玄虚,不理家事?”

    “我嫁人是嫁给他,不是嫁给他的母亲。如果他无法说服他的母亲,那也说明我们不合适。”

    谢韫珠翻了个白眼:“你就是仗着未来婆母是二姑姑,不舍得罚你,所以才有恃无恐。”

    “慎言。”谢玖兮终于抬头,冷冷瞥了谢韫珠一眼,“我和太子没关系,勿要摆弄这种话。”

    谢韫珠撇嘴:“你还惦记着萧子铎……不对,北雍王呢?他都出去一年了,连个信也没有送回来,你怎么知道他有没有在外面遇到相好?女郎花季短,适宜定亲的就这么一两年,你长点心吧,别把自己拖成老姑娘。”

    谢玖兮搭在卷轴上的手指缩了缩,最终低头,微不可闻道:“他不会。”

    谢韫珠嗤了一声,懒得和谢玖兮争辩。她来来回回掀开帘子,试图靠眼睛看广陵城还有多远,谢韫珠像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回头和谢玖兮笑道:“你听说了吗,前几个月有个姓万的羯人,竟想娶王谢家的女子,真是异想天开!”

    谢玖兮道:“行了,皇帝最终也没答应,你就少说两句吧。”

    谢韫珠像被狗舔了一样恶心,愤愤不平道:“幸好皇帝明理,敲打了他。二jiejie的夫婿是彭城刘氏嫡系公子,少有神童之名,如今是人人称赞的玉郎;我的夫婿是太原王氏五郎,如今已授镇南将军,任京口太守。他一个连寒门都攀不上的胡人,也不看看自己哪里配?”

    谢韫珠正在骂不知天高地厚的胡人,忽然马车重重一晃。谢玖兮连忙稳住身体,掀帘问:“怎么了?”

    随行车外的丫鬟茫然道:“奴婢也不知道,突然就冲过来很多人。”

    谢玖兮朝前方看去,一群百姓拖家带口,神色慌张,像是身后追着什么可怕的东西。谢玖兮直觉不对劲,沉着脸道:“快去前面打听!”

    没过一会,打听消息的谢六郎回来了,他直接奔到谢玖兮和谢韫珠车前,慌张道:“三姐,四妹,大事不好了!万景叛乱,叛军已至附近,我们得赶快进广陵城!”

    谢韫珠狠狠吓了一跳:“叛军?”

    “别废话了!”谢玖兮冷声道,“吩咐所有人上车,抛下辎重,全速赶往广陵城。”

    “可是里面有很多财物……”

    “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谢玖兮呵斥了一句,谢韫珠不再说话了。谢玖兮回头,以不容置喙的语气说道:“扔东西,上车!”

    谢家队伍最开始抛下家具、器皿,最后连谢蕴玉的嫁妆也扔了许多,惊险赶到广陵城。他们路上差点撞上了叛军队伍,幸亏谢玖兮反应快,当机立断往另一条路上扔了金银财物,这才险险躲过。

    谢六郎不敢耽误,每多耽误一刻,他们被追上来的可能就越大。谢六郎下马,不顾仪态砰砰砰敲门:“快开门,我是谢家六郎,送二姐来和敬尚兄成婚!”

    广陵城得知有叛军后立刻关闭城门,瞭望台上的士兵听到谢六郎的话,飞奔下去通报。没一会,一个年轻俊美的玉面郎君登上城墙。谢韫玉被迫和逃难的百姓挤在城门口,她长这么大从未这么近距离接触过平民,早已浑身不适,她看到城墙上熟悉的面容,惊喜道:“敬尚兄,是我!”

    刘于穆看到果真是未婚妻,眉梢紧皱,十分为难。他叫来一个士卒吩咐了什么,随后下令道:“开城门。”

    城门缓慢支开一条小缝,城下众人大喜,然而还不等他们高兴完,里面钻出来一队手执长矛的士兵,毫不留情地将百姓推走:“都闪开,勿阻碍谢家入城。”

    谢韫玉狠狠怔了一下,她刚刚跑过来时差点摔倒,还是一个带孩子的民妇扶了她一把,要不然谢韫玉定会被踩死。她不习惯和平民贴这么近,但她从没想过抛开这群人,自己进城。

    为什么谢家可以入城,平民百姓不得入?

    谢六郎也问了出来,士兵用长矛顶着汹涌的人潮,不耐烦说:“叛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过来,放这么多人入城,定会耽误不少时间,万一来不及关城门怎么办?”

    谢六郎正要理论,脚下忽然震动起来,地平线尽头出现一阵沙尘。他们看到城门前挤着人,欣喜若狂,呼喊着朝下方冲来。

    人群更激动了,城外的百姓拼命想挤进去,城里的士兵拼命抵着门,执矛的士兵嘶吼道:“我们要顶不住了,快进去!”

    谢玖兮忍无可忍道:“你们宁愿拿矛对着百姓,却不愿意去拦敌军。只要打开整扇城门,抵挡一小会,所有人都能进城!”

    然而两边的士兵没一个听她的话,刘于穆也在城墙上大喊道:“别管他们了,快进城!”

    一位带孩子的母亲用力推儿子,孩子身形小,竟然从矛下穿过,一溜烟跑向城门。其他人看到纷纷效仿,里面士兵急了,拿着矛就要捅那个孩子:“放肆,谁准你进来的!”

    矛头雪亮,眼看就要扎到小孩身上,忽然阳光下银芒一闪,士兵只觉得手中剧震,长矛脱手而出,在空中转了一圈,稳稳落到一个少女手中。

    少女单手握着长杆中部,手腕转动将长矛抡出呼呼风声,顶着门的士兵被旋风扫到,稀里哗啦摔成一团。谢玖兮手握着长矛,一枪一点,将顶着城门的木头全部挑开。

    城门失去了支撑,外面的百姓撞开门,蜂拥而入。刘于穆从城墙上跑下来,看到这一幕气的不轻:“叛军马上就来了,你们放叛军入城,该当何罪?”

    “我顶着。”谢玖兮冷着脸道,“我去外面拦着叛军,绝不叫任何一个贼人入城。”

    谢玖兮说着将长矛扔到旁边的士兵怀中,小兵手忙脚乱的接住。谢玖兮甩甩手,以前看萧子铎做很轻松,换成她自己才知道真费手。谢玖兮头也不回,逆着逃命的人流走向城外:“等百姓都进城后就关门吧,不用等我。”

    谢玖兮挤出人群,已经能看到叛军兴奋扭曲的脸了。她面色沉着,掏出一大叠符箓,劈头盖脸往他们身上招呼。

    反正她有钱,身边的符箓有买的、有她自己画的,多的当纸烧都能烧好几天,正好招待这群贼子。

    顺便帮她试一下功效,好些符纸她画完后没场地试验,还不知道威力怎么样呢。

    若是有道门之人在此,定要唏嘘这是什么败家子打法。万景的士兵本以为是冷兵器rou搏,没想到对面的人话都不说,直接远程扔爆炸符。

    他们被炸的人仰马翻,阵型大乱。刘于穆要是连这点头脑都没有就白混了,他连忙下令出击,城中守兵一拥而上,乘胜追击。叛军被打得七零八落,仅有几个人逃了出去。

    谢玖兮功成身退,一脸平静地回城。城门内刘于穆的父亲刘延已经赶来了,他看到谢玖兮,表情十分复杂:“这位是……”

    谢韫玉连忙介绍:“回伯父,这是我的四meimei谢玖兮。”

    刘延恍然:“原来是谢四娘子。四娘子,你刚才使用的符纸从何而来?”

    如果刘延问的是那几张威力颇大的爆炸符的话,很遗憾,都是谢玖兮自己画的。

    相比于治愈、幻术等广受女子青睐的符纸,谢玖兮更喜欢爆炸,杀伤力越大的她越喜欢,这也是谢玖兮没法在建康试验的原因之一。她好像从小就很擅长cao纵火,与火有关的事情,无论爆炸还是炼丹,她都能无师自通。

    但现在身在广陵,谢玖兮留了个心眼,没有说是她画的,而是道:“是我父亲留给我的。”

    众所周知,谢玖兮有一个寻仙问道、下落不明的父亲,无论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推到他头上。刘延相信了,道:“原来是谢三郎留下的仙迹。四娘子一介女郎,身边放着这些东西太危险了,若四娘子信得过刘家,不如交由老夫保管?”

    谢韫珠一听就不高兴了:“这是三叔留给四妹的防身之物,这么多年都平安无事,现在怎么危险了?”

    刘延说:“三娘子不要着急,老夫也是怕四娘子疏忽,万一被贼人偷去了符纸,炸毁城墙,那全城百姓危矣。四娘子今日擅作主张开了城门,幸好敬尚救援及时,没有酿出大祸。四娘子如此孩童心性,怎么能保管这么危险的东西?”

    谢韫珠被堵住,空生气却说不出话来。谢玖兮看了谢韫玉一眼,这毕竟是谢韫玉的夫家,她不想刚来就得罪刘家,遂淡淡道:“刘将军说的对,如今是战时,入城后本来就要将危险之物集中保管。”

    谢玖兮平静地将袖子里的符纸一股脑掏出来,放到面前的端盘上,动作之利索,都让刘延怀疑她放的是假纸。刘延狐疑地扫了谢玖兮两眼,当着众人的面,他不好为难一个小姑娘,便说道:“四娘子深明大义,不愧是谢家之女。”

    刘延和刘于穆说完就去忙其他事情了,只留一个副将领着谢家人入住。谢韫珠一路都鼓着脸,等进门后再也忍不住,气冲冲质问谢玖兮:“你平时在家里不可一世,连大伯母都敢顶撞,怎么如今什么都不说了?三叔留给你护身的符纸,凭什么给别人?”

    谢玖兮瞥了谢韫珠一眼,说:“别鼓着脸了,你现在像个河豚,好丑。”

    谢韫珠更生气了:“你敢说我丑!不对,我问你话呢,你凭什么说我丑?”

    谢玖兮走到房间里坐下,疲惫地捶了捶腿,低低道:“他是二姐的公爹,以后二姐一辈子都要在刘家生活。”

    谢韫珠骤然失声,谢玖兮见她明白了,倦怠地赶客:“没事就回去吧,我要沐浴休息了。”

    赶走谢韫珠后,谢玖兮撑住头,悠悠打了个哈欠。她交出去的都是些积压多年、即将失效的符,何况,城里最危险的并不是那堆爆炸符,而是她。

    拓跋弘接到萧道的信,看到他竟然想以万景换青州,简直莫名其妙。萧道在做梦吗?

    而这时,建康也接到了万景叛乱的消息,萧道终于明白,他被骗了。

    萧道连忙给各地发勤王令,但书信往来不便,这么一来一回,各郡军队要等很久才能赶到建康。萧道心里并不着急,建康驻兵五万,还倚据长江天险,万景便是有天兵都过不来。

    长江以南各郡县依然很从容,而长江以北,局势骤然紧绷起来。

    万景听说他的先遣部队在广陵城吃瘪后大为震怒。尤其他还听说,攻城那天有送嫁队伍进了广陵城,新娘子正姓谢。

    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万景亲自带兵,气势汹汹冲往广陵,誓要屠杀广陵泄愤,并抢走曾经羞辱他的谢氏女。

    广陵接到战书后一片低迷,谢玖兮交出来的爆炸符再好也不能大规模作战,广陵城内能上阵的士兵不过八千人,如何守城?

    刘延试着向建康请援,但建康屯兵自守,并不肯渡江冒险。刘延焦头烂额时,谢韫珠主动说她的未婚夫就在不远处的京口,她可以写信,求未婚夫来救她。

    谢韫珠当天就写了信,放飞鸽传往京口。一天过去,谢韫珠以为对方在路上来不及回信,三天过去,她以为信鸽走错了路,十天过去,爆炸符已告罄,城内画符的工具也用完了,援军还是没有来。

    谢韫珠终于意识到,她的未婚夫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