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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朝廷的一条好狗。

    

1朝廷的一条好狗。



    今夜月色正好。

    远处冷僻小路上逢了位牵马客。

    头戴斗笠,粗布灰服,腰间悬了把通体乌黑的无鞘钝刀,一打眼看起来跟废铁似的,但仔细观几眼,便觉此物应是非凡。

    但见刀身在月华下稍作转动,边缘处仿佛便可吞冷焰灿青光。收柄处又刻龟文篆符,虽然古朴糙钝,却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雄劲苍霸。

    可与这刀意不同的是,携刀这身形高阔的男子走姿却十分懒散,不要提霸气了,连点江湖豪侠之气都无。

    眼见如今已月上中天,他却仍旧走的不缓不躁。压根不像是个江湖浪客那般,为寻一处可供落脚休整的酒楼而心焚。

    过了一棵树下,「嘭哒」一声,落了枚潮乎乎的松果下来。

    怕是夜露沾得多,再不济逢了前夜雨水还没缓过乏儿来,就彻底潮软了。

    这灰衣人未躲未闪,眨眼错眼间偏就与这松果擦了肩,压根未曾沾上分毫。

    湿漉漉的松果就连落在地上都磕不出清脆的响,悄无声息地融入这同样潮软的泥地之中。

    此般入地无声,还真让人恍惚的以为刚才是发梦所见幻景。

    「噗噗噗」又是接连三枚松果破风之音。

    这次更巧了,目的性十足的由上斜下,直袭面门而来。

    这粗布灰裳的中年男子迫不得已往旁侧抬了腿,一脚踩的不是位置,差不多陷了半条腿入淤泥里,尔后一弯腰,这才将其又给让了过去。

    心下暗道,难怪刚才无声无息,倒不是射这果子的人有多厉害,只不过借了地势好罢了。

    又奇道,莫非塞外风言刮的还不够大,反而引得更多江湖人来此地掺和乱子了?

    将这条腿轻轻从泥地里拔出来,他慢回了身,双眸直视身侧这参天古树,观量了几眼,心下讶异了一声,面上却仍旧镇定:

    「小兄弟,这夜黑风高的,老窝潮树上不好。莫以年轻作资本就敢常宿夜露。年轻时造的孽,这份子早晚都是能叫『造化』再讨回去的。」

    树上传来一声狂放的醉笑,「哗啦啦」一阵枝杈乱响,晃下来一个身着黑袍玄衣的年轻人。

    身形颀长,面若冠玉,双目却冷似寒潭,醉笑时亦可见三分冷厉。

    这袖口处若隐若现的锦绣暗金一衬,更是显得此人浑绽一身狂狷之气,丝毫不加外掩。

    他往前行了两步,左手还牢牢牵着一个酒壶。

    这两步走的歪歪扭扭,委实不成体统。脚步虚浮又烂醉的这副模样,完全看不出是个习武之人,更别提把他跟某个地位身份的人联系到一起去。

    步子踉跄归踉跄,却终是行至这灰衣人面前站定了,斜抬起半边眉毛,上上下下打量了这人几眼,这才大着舌头道,「你……你这把刀倒是不错。」

    「是不错。」灰衣人好脾气的应着。

    「今夜……今夜月色正好。」

    灰衣人抬眼打量了下这乌云蔽月,连星子都难见几颗的惨淡夜景,想了下,却还是迎合他道,「是正好。」

    「你这马……也不错。」

    「小兄弟,在下牵的其实是只驴。」

    说着,这灰衣人开始自动解下腰侧钝刀,将其与牵驴的绳一起搁在了这锦衣华服的青年人面前。

    尔后转身便独自往山林深处行去。

    夜深野雾起,这醉酒的青年男子只不过是微眨了下眼睛,想眨掉这眼睫上沾的薄露,好将他看的更清楚些。

    却就是这般一个光景,这人便不见了影踪。

    又慢悠悠地打了个酒嗝,继续醉眼朦胧地看了会儿那柄乌漆墨黑的钝刀,这才弯下了身。

    这辈子能劳他亲自俯身去拾的东西不多……

    这人却也是有趣的。

    只不过身子虽俯下去了,胃里却猛地一阵翻江倒海。

    第一把还没捞实,第二把捞实了中途却没拿稳,又落了地。

    眉头不耐烦地蹙起,喉头也略哽动了几下,他认认真真盯紧了地上的物什,尔后终于第三次出手——

    一举必成,抓牢了这破刀,也不屑于再替他保管那驴子,自顾自摇摇晃晃地也往回行了。

    ***

    三日后,塞北起了一场小风波。

    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刹修罗」,听说近来又重出江湖了。

    ——只不过这小道消息的真假性,一时间难以确认。

    毕竟早先混江湖的人都曾亲眼见证过,那「刹修罗」曾于十多年前,被毙于挚交弦锋之下。

    这事说来倒巧,他挚交名唤「成絮」,原是一名江湖散人,代号『三清妙音』,後来被朝廷专设的那个招揽江湖人的『慎独』组织收走,便算是吃朝廷的俸禄,成了朝廷的走狗。

    这其中原由不足为外人道也。

    但是自此之后,成絮此人在江湖上的风评基本也就坏了。

    江湖嚒,说白了就是一个大的染缸,能把这白条条来到世上的芸芸众生,染成个赤橙柳绿再丢回本就不怎么干净的人世间。

    於是这热闹不已的地方就更闹腾,这污浊不堪的地方就更浊污。

    能带着一辈子好名声入了棺材板儿里头的,那都是运气。

    兢兢业业的程度不下于朝堂上畏首畏尾的大臣们。

    更不亚于那端坐于皇位上的帝王,一举一动,皆受注视。

    一举成是成。

    一举败,则是千古唾。

    不容置喙,无法反驳。

    青史上黑字白纸,唯一敢批帝王命的簿子,卷起来无非也就拳头厚薄,却比一记闷拳来得更让人哑口无言,有苦难道。

    风评向来如此,最易伤人于无形。

    可好在,成絮好像并不是个特别在乎风评的人。

    此事由他领命杀了当初的挚交——「刹修罗」一事便可窥一斑。

    「刹修罗」也是个江湖侠客的代号罢了。

    传闻当年成絮被朝廷组织『慎独』招揽不久之后,刹修罗为了能继续和成絮在一起,也跟着一并入了伙。

    後来不知出了甚么事,刹修罗又要退出『慎独』。

    ——朝廷的组织,岂由得你们江湖人放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如若此般成何体统?王法又何在?天理又何昭?

    於是为了彰显朝廷的威严和法度,当时统帅『慎独』的组织头领,也就是当今世子苏如盛下令,命成絮逮捕『刹修罗』回来伏法。

    说好听点叫伏法,说不好听点,那就算追回来了,也逃不过一字「诛」也。

    以此方能显帝王本色,以儆效尤。

    可成絮却做的更绝。

    十多年前在佘河处,他寻到刹修罗的踪迹,与其打将起来之时,连拼了三天三夜亦未见分晓,拼尽了内力便只得拼气力,琴都当做板凳一般往外直抡了,直到打落他手中钝刀,这才换来成絮险胜,得空一弦拴连暗器陡发,正中刹修罗心头三寸,热血溅了彼此一脸一身。

    后将此人尸首拖牵在马后,怕是打算将此尸直接从佘河拖回位于东城的『慎独』总部,只不过天公不作美,逢上了一天整的暴雨,佘河这边地貌又多砂砾,本就路面极不平整,石子路坑坑洼洼,不消多时便磨毁了绳索,拐山崖的时候,一个没注意,他是奔马过了弯路,却将这尸首不小心甩下了万丈深渊。

    於是风波就只能以此告终。

    那几年世人还多论道此事,说那其实是天公作了美,让刹修罗能早得解脱。

    死在昔日故交之手,还是这般惨状,青山若能记侠骨,那便替这天下记住了他。

    此举之后,江湖人更是对「三清妙音」几多不齿。

    暗地里都对这事有了心照不宣的新结论。

    但却愈发有人敢在明面上表露出来了。

    有人好好奇了,这其中又有何缘由?

    洒扫的店小二摇首尴尬一笑,噤了声,不敢多加言语。

    ——但凡能让老百姓讳莫如深的,多半都是能跟皇家挂上关系。

    这普天之下,你说尽了天下人的不好,也不能说皇家的不好。

    不然当先斩的便是你。

    这边却有人眉飞色舞的暗暗提点,那边仍有人不解——

    说这成絮不是早就入了『慎独』,本就是皇室的人了,那为甚么有些人提起江湖,还非得把此人也算进去?明摆着他都不算江湖份子了。

    此言一出举座大笑,最角落坐了个塞外的糙汉,身侧立了一斩马刀,看起来便是个江湖落拓客,行行走走,走走停停,於是也不忌讳如何口出狂言被人盯上,大大咧咧同这年轻人解惑道,「此话不差,但小兄弟你可知道,即便不因江湖事提他,成絮这个人,也算是『别有洞天』了。」

    这汉子话音未落,周围知情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独这黑衣玄袍的年轻男子被围坐正中,依旧满脸不解的天真模样。

    这事还得细从十多年前,苏如盛让成絮去追杀刹修罗这事说起。

    混江湖的都知道,原先江湖上出现过一对令人羡艳的知交挚友,二人文武相当,性格看似相契。

    为甚么说看似相契,因为从面儿上来看,一个江湖潇洒客,悍刀行天涯;一个出尘冷傲人,携琴游相随。

    这二人便是当初代号『刹修罗』的温广山和『三清妙音』成絮。

    行侠仗义,除暴安良,有温广山的地方,便有成絮。

    其实真若按实了来说,那成絮才该按上『刹修罗』的名号,因为他脸上甚少见表情,也不喜笑,冷峻高傲的一张脸,怀琴随行之时,身形翩若鬼魅,影踪瞬无,如那冷冷月下的惊鸿掠影。

    倒是那温广山,腰间斜挂着一把漆黑没鞘的钝刀,嘻嘻哈哈的,走起路来连个正形都无。

    却偏偏就是这么一对性格迥异的人,成了知交好友。

    这二人初出茅庐时皆是十七八岁,青峰试剑的恰好年纪。

    後来直至二十五六,成絮才被招入『慎独』。

    若说之前江湖上只把他称之为一个可有可无的江湖散人,就连这『三清妙音』的称呼也都是後来他入了慎独之后,才愈发被叫的响亮起来。

    ——虽说多半却不是因这雅称本意所指。

    他这称号,同那日戏谑他『别有洞天』的称呼,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皇家的人不敢提,可碍不着喜嚼舌根之人换个更难听的讲法暗着提。

    其实真若论姿色论冷傲,他并不输于当今祈天的第一开国功臣——顾大人。

    若论侠情论洒脱,他也不输于那个一直走在他之前的挚交——温广山。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无论哪点拎出来都可独挡一面的成絮,偏偏不温不火,无人问津。

    从前世人论起——

    「『三清妙音』啊……那个人,好像并非江湖侠客。」

    如今世人再论起——

    「『慎独』的那个成絮啊,朝廷的一条走狗罢了。」

    好事人再添油加醋几句,把那八竿子没犯着他们的天狼主也拖进染缸:

    「这苏家的天下,将天狼族『狼主』都收归麾下了,区区一个『三清妙音』,又算得了甚么?」

    言罢一阵故作虚伪地摇头晃脑,以此更来彰显自己的通透不凡:

    「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红泥小炉里火燃的更旺,零星蹦落的荜拨中漏了一两句旁若无人的叹:

    「只是可惜了那一代豪侠『刹修罗』,半世英明毁在他这挚交手里不说,还枉死在他弦锋之下。」

    塞外的初雪又开始落了,裹得厚实的垂髫小儿不懂大人们在高谈阔论着甚么,只咿咿呀呀地念叨着他们未曾见过又向往的世界,满目是如出一辙的自认通透: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旁侧有鹤发郎健的老人啊呸一句,「我大塞北悍刀御风行的娃娃,想甚么糯软无骨的江南?」

    垂髫小儿便也立时噤了声,不敢壮着胆子反问一句:

    「那你们也没入过江湖,为甚么还天天尽念叨着江湖上的人事?」

    ……人心繁复,大抵如是。

    无论塞北还是江南,无论朝廷还是江湖,总有那样一种莫名的向往和崇拜,莫名的风波与恶语。

    都说侠客老死朝廷最为世人所不齿,可若细想来,老死江湖也是可惜。

    但凡与老死二字挂钩,本就是憾事了。

    可人生何患无憾,怕只怕无心安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