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筵歌落(三)

    43

    Alpha一挑眉,“你认真的?”

    安没什么表情,“枪在我手里,当时打没打死她,我心里有数。”

    典狱长略一沉吟,“你怕我和他之间难看?”

    “……”

    安平静地垂下眸去,不出声了。

    .

    .

    既然得到了女官的保证,阿尔瓦算是彻底放下心来。狱卒很懂事,在Omega被关禁闭的时候就温和地劝了劝,类似于“您知道典狱长大人为什么那么气吗?您没看见,安大人在监狱着火的时候,是第一个冲上来想救您的呀。”此类——再加上某天早上他们去送饭,发现Omega的眼睛已经恢复如常。这事一起禀给典狱长,阿尔瓦自觉卢卡斯那边一切还好,便不再上心。

    毕竟这王都,又出事了。

    出大事了!

    内有民众游行,外有势力勾结,新党起兵毫不意外——但他们像是被女巫念了什么咒语。白色的骑兵跃过王都、穿过十四州、利剑般直冲没什么资源的塔耳塔洛斯而来。新兵们当然有攻击塔耳塔洛斯监狱的理由,约瑟夫插在冰原的线人恐怕也随着那次暴乱放出去了,现在是个人就知道吉尔曼公主在他的冰原里——谁不知道挟天子以令诸侯?

    但是旧党揣起双手看戏的样子——是认真的么?

    阿尔瓦一眼知道就他们的意思。冰原不斩叛军首领这件事已经让王都那群老不死的气得翻几次白眼,心里早就把他打成叛徒。正巧新党举兵塔耳塔洛斯,他们就是要作壁上观,看阿尔瓦如何在愤懑的起义军里活下来。

    Alpha嗤笑一声,不禁感慨幸亏自己是新党的人,否则早就被这边气死几回。唇亡齿寒的关系都不懂,看起来未来攻破王都也只是时间问题。

    安却真情实感地紧张起来。她听说这件事时第一反应就是去查看弹药的库存——阿尔瓦按下她,目光温和,“打不打得起来,你还不清楚么?”

    《与后书》有载,骑兵扎在塔耳塔洛斯冰原半月有余,塔耳塔洛斯监狱弹尽粮绝,主动投诚,唯典狱长殉职。

    这场仗,还真如阿尔瓦所说,没能打起来。

    ——那么终究为何没有打起来?

    .

    烛火幽幽,飞雪簌簌。阿尔瓦提着灯盏踏过狭窄的阶梯,皮鞋在水泥面上叩出清脆的声响。监牢的铁链挂得很紧,Alpha用钥匙扭开重锁,抬步走到深处的人影身前去——他脸色一变,声线不自觉沾着急迫,“卢卡斯?”

    Omega身上还是那套病服,凌乱的发丝垂在眼前。明明睁着眼睛,瞳底却没有什么光彩,“……”

    Alpha拍拍他的脸,低声又唤了一遍,“卢卡斯……?”

    卢卡迟钝地眨眨眼,拷在身体两侧的胳膊似乎是想动一动——又很快没了声响。

    这是、……

    阿尔瓦略一转念,冷汗攀了满背。他摇了摇Omega,让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然后一顿一顿慢慢道:“你知道,格蕾丝,没事了,吗?”

    仿佛湖面落入一片秋叶,Omega的瞳孔水波般颤抖起来。

    他哭了。

    一开始他只敢把这些天的复杂情绪闷在喉腔里面,发出微弱呜咽。可耐不住阿尔瓦柔声细气地把他抱在怀里摸两下——熟悉的掌心摩挲过后脑、抚摸过脊背,Omega再也绷不住,脑子里猛地浮现出那天Alpha冷漠的神色。

    他突兀地躬身、干呕、泪腺坏掉一样淌出眼泪——格蕾丝没事,他应该高兴。但是他就是感觉后脑挨了一棍子。现在所有的情绪都黯然失色。

    倒没有心痛。

    他刚刚被丢回牢房那几天确实是痛的,现在卢卡过去了那个阶段,他只觉得很冷。

    他轻轻地,轻轻地开口。他很久没有说话了,他被关进这里之后就没有说过话,“过去,多久了?”

    他指的是阿尔瓦把他关起来多久了。Alpha在心里算了算,把他搂得更紧,“……半个月。”

    你怎么才来。

    Omega抬起泛着一圈乌青的眼睛,没什么情绪的撒娇——如果这也算是撒娇的话:

    “老师,我没力气了。”

    然后他低下头,让自己贴在阿尔瓦怀里,干干巴巴的、微弱的叙述:

    老师,抱抱我。我没力气了。

    .

    .

    典狱长做了一个让他后悔至极的决定。

    他把披风解下来,披在小孩身上,然后扶着他的肩膀,一步一步把他带出牢房。那天是极夜结束的第二天,余晖烧得整个塔耳塔洛斯闪闪发光。不远处,光滑的石阶一层一层铺上去,铺到哨塔的最顶端。

    卢卡看了那里一眼。然后在三天后的凌晨独身一人爬了上去。

    极寒的风雪咆哮而来,他扶着墙沿,在恍如杀人的狂风里小鬼一样回头看向追来的阿尔瓦,忽然开口说起了往事:“老师,您还记得我越狱逃跑那天么?您差点死掉。”

    阿尔瓦深吸一口气,被他的神色震得不敢擅自上前,“……过来。”

    “……其实,我倒希望那天我也没活下来。”

    卢卡离他太远了,阿尔瓦看不清学生的表情,只能听出他声线里沉甸甸的、绝望的死气:

    “这里的雪太冷了,狱中的刑罚太苦了。用鞭子吓唬我的那天你知道为什么我真的哭了吗?因为那条鞭子抽出来的声音和牢里他们打人的马鞭是一样的。当时他们都说火是我放的,要我承认,要绞死我。他们把我的脊梁都要抽断了,鞭子从我身上扯开的每一下都带着rou,侧面的水泥墙上甩满了我的血。我当时痛得几乎发疯,于是全认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理想没有了,家没有了……你也没有消息,审判长告诉我你已经死了。”

    “卢卡斯。”

    “你到现在也改不过来么?我是卢卡。卢卡斯在流放的路上就被冻死了。”

    “过来,卢卡。”

    阿尔瓦死死盯着他的动作,伸出来的那只手上早就落满了雪花:“过来。”

    “我不想欠你的。”

    卢卡摇摇头,扯开发圈,把扎着两片透明蝉翼状宝石的精致辫绳放在掌心里递向曾经的老师。淡蓝色的发丝缱绻地纠缠着雪花落在Omega肩头,他白金色的眼睛里空无一物:“你的东西,我全赔你。”

    Alpha猛踏地面,朝卢卡的方向冲了出去——

    “……我的任性和狂妄给您带来了无法逆转的伤害……万分抱歉。”

    ——我又要逃跑了。

    磨得极薄的尖晶石被阿尔瓦一把捞进掌心捏碎——透过风雪的一瞬间,阿尔瓦终于看清了卢卡冻得苍白的脸。霜一样的眼泪从眼眶里一直滚到下颌,对方脸上却依旧凝着一个熟悉的、有点调皮又有点得意的微笑。Omega的指尖几乎要触碰到Alpha的胸口,他在覆盖而来的阴影里阖上眼,脚尖轻轻发力一抵,整个人骤然从阿尔瓦即将合拢的双臂中漏了下去。

    卢卡·巴尔萨从监狱里最高的哨塔顶层自由落体,脆弱的、晶莹的单侧披风让他看起来和三年前一样像只缺了翅膀的小蝉。阿尔瓦捏着碎裂的发绳跪在顶层边缘,漆黑幽蓝的瞳孔麻木地漂起一层水雾。

    他的喉咙被堵住了,他完全发不出声音,一切看起来都和三年前、和五年前一模一样。狂风、大火、暴雪——他好不容易粘好的心脏随着身边人的离开重新崩溃碎裂。明明他什么都没奢求,他什么过分的愿望都没许下,他甚至不顾私情,动了在这孩子恢复记忆之前把他送离自己身边,送到温暖的地方重新上学重新生活的想法——这算什么?

    这是背叛先制的神罚么?

    这是旧友的诅咒吗?

    他想好了要承担一切,却没想到这一切中包括卢卡自戕。风雪、极寒、谩骂、背叛、刑罚——他什么都可以承担,他这一生已经承担了很多东西。荣誉、财富、威名、权力,这些无数人渴望的东西中上天夺走什么都没关系,全部被夺走也无所谓,偏偏这孩子不能走,他不能离开他,这是他唯一支付不起的东西。冰主在上、冰主在上——

    典狱长猛地喷出一口赤红色的血。

    “…卢卡斯……!”

    44

    千米外,新党驻扎地。

    “你这招真的狠,据说典狱长当场昏死,那天是被属下从天台上用担架抬下去的。”

    “对,醒来能说话的时候咱们的人已经打到门口了。”

    “……是吗。”

    卢卡捂着肩膀起身,看起来并没有那么高兴:“我这里怎么这么疼。”

    “诺顿他们研究很久,在墙上和地上都专设了机关。但是最后一段落程时起了阵狂风,你腰上的系带断了,相当于从二楼直接掉到地上——把我们全吓了一跳。”

    “啊,那还蛮幸运的。现场伪装好了吗?”

    “嗯,安德鲁特意找来的男尸。骨龄体型都差不多。但从那个高度掉下来,被摔成血饼才正常,其实根本看不出体型……”

    “菲欧娜殿下呢?”

    “监狱那边已经不想和咱们对峙下去了,有人透信说典狱长想把公主殿下偷送出去。”

    “盯死了,别放他们走——典狱长身边有个用火铳的女人很厉害,小心一点……你们有事瞒着我?”

    众口沉默。卢卡看向诺顿,诺顿一挑眉,视线转向安德鲁。

    ……安德鲁抿抿唇,从挎包里掏出一封信:“……王都的总裁判长托我们带给你的东西。说这个是你的、你的礼物……”

    Omega接过保存完好的信封利落拆开。他自诩身世干净,所以没有让其它伙伴离开的意思——信封里就是一份折叠的信纸,看起来有些陈旧。卢卡并没有在上面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接着他手腕一抖把纸展开:……。

    ……!

    ——什么内容?

    小伙伴们好奇地探身,被一目十行匆匆扫完信件的Omega抬手抵在了原地:

    “……信首是尊敬的德拉索恩斯总裁判长……这封信不是写给我的、这个笔迹、写信人是阿尔瓦洛伦兹。”

    .

    .

    某种坚定不疑的信念灯塔被漆黑的海水卷入无穷无尽的碎浪里,卢卡直着脊背劝走所有人,接着缓缓坐回桌前,让思绪得以在蜡泪里剥出的噼啪声响中喘息——交叉在颌前的十指带着那封信纸的油墨气,一股陈腐的苦木味萦绕在鼻尖。他合了合眼,优秀的记忆力让他可以在脑海中反复回顾阿尔瓦写给总裁判长写的东西:

    尊敬的德拉索恩斯总裁判长——

    ——寒风苦雪,厚恳自珍;近屡奉笺,实为私情而请。爱徒时年尚小,未懂束缊请火,故横遭此祸;人寿几何?逝如朝霜,莫待俟河之清。我请君准卢卡斯巴尔萨克消罪还归。

    一点油星蓦地跃出烛光,Omega不自觉捂住被撑得酸胀温暖胸口,指尖微微颤抖。

    ——我颂城邦耀若舒锦;我仰女王濯缨沧浪;我奉冰原金吾不禁;我誓一生衾影无惭。桑弓遗君遥城北,冰甲落君近城南。君王已殁,臣身当随;昼夜辗转,唯此一愿。

    信件上并没有日期,但根据最后几句推测,阿尔瓦写下这封信的时间应该是新党女王被席卷而来的旧臣押上断头台之后。卢卡想起那时候自己也被一起抓起来了……也就是说阿尔瓦并没有女王的计划中那么坚强。这个计划自始至终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而君王已死,臣子随后——就算他自尽了,也没人能说他什么。

    这是为了保全Omega而破釜沉舟的一棋,Alpha此信就是在告诉总裁判长上了审判席该说什么怎么说——阿尔瓦不仅是旧党反扑时最优秀的助手和踏板,也是新党犯人的老师兼丈夫。重臣豁命担保,裁判席当然要放这个小寡妇一命。

    ……这就是他“昼夜辗转”的请求。

    ——铁楼高台隐年华,生生明灭耍;枯荣不染眉间色,辄辄一南柯。

    ——君见此信,我生已尽;王权相力,悉数不夺;河倾月落,皇瞳天律……可以鉴我。

    ——阿尔瓦·洛伦兹 呈上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阿尔瓦要把菲欧娜藏在冰原,怪不得阿尔瓦并不阻止他的动作。那些蹊跷的包容、过分的宠溺、恰到好处的忽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他与他,自始至终,从未为敌。

    .

    两道水珠挂在他垂落的睫羽上,卢卡脸上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Omega抬起眼,一只手杵着腮,一只手朝塔耳塔洛斯监狱的方向伸出去——

    这只白净的、骨节清晰的手,隔着双方几千米的距离、隔着塔耳塔洛斯亘古存在的风雪、隔着监狱外围重重叠叠被烧焦的战旗、隔着梦境与现实、隔着再也无法相见的选择,触碰到了记忆里的洛伦兹老师。

    阿尔瓦安静站在阳光瀑散的楼梯口。Alpha笑意盈盈,随手把垂在鬓角的卷曲长发挽到耳后——一瞬间寒冰绽裂、飞雪滚卷、那颗早就停止跃动的恋心枯木逢春。卢卡斯死去多时的爱情自此寻到归路,它跨过茫茫的时间河流,跨过是非、黑白、爱恨、生死,一步一步,朝他而来。

    他心里清楚自己指尖触碰到的只是一团空气,但他还是伸出了手。其实Omega一时间根本无法消化这个颠覆了他固有认知的消息,旧伤新痛让他的身体状况处在崩溃的边缘。恍惚间卢卡眼前一暗——

    手指蓦然磕在桌角,苍白的脖颈上脆弱血管跃动,他毫无防备地陷入了昏迷,。

    .

    .

    安把温了不知道第几遍的药汤放在典狱长桌边——黄昏时才从噩梦中惊醒的Alpha并没有乖乖躺在床上养病。他坐在偌大的办公桌前,把那些从王都寄来的文书信件全部扫到地上,只留手边一盏明灯。

    碎裂的尖晶石被金丝网络将将兜着。阿尔瓦认真地、细致地让抹了胶水的镊子尖蹭在一道道裂纹上。某一时刻郁结上涌,他若无其事地拉过杯盂呕出一口血,然后擦擦嘴重新投入到这项繁琐的工作里。

    ……女官觉得自己有必要出言劝一劝:“您现在应该休息。”

    阿尔瓦头也不抬:“那这个就没人拼了。”

    安皱起眉:“我可以趁夜绕过叛军们,到镇上为您找到匠人来拼。他们是专业的,一定能让您满意。”

    “我不是给自己拼的。”

    Alpha说完这句凝滞了一会,把喉头涌上来的鲜血压下去,然后重新开口;他唇瓣苍白,上面洇开一丝妖冶的红——恍惚间女孩感觉典狱长要像一簇冰花那样碎裂在狂风和暴雪里:

    “他……太挑剔了。不是我拼的,他不喜欢。”

    卢卡和他比过手掌,在他带他去王都的路上。小孩的手指轻轻地、灵巧地沿着他手套的缝隙摸进来,温热的掌心紧紧贴合,Omega伸直指尖努力够也碰不到他的,恼羞成怒地说这也差太多了。他那时看着他玩,擅自回忆起卢卡斯跟在他身边时哼唧他帮他往新发明上缠绝缘胶带,说老师的手就是比我的巧。

    “你先下去休息吧……我能拼好的。”

    辫绳上仿佛残留着冰蓝色发丝的熟悉触感。阿尔瓦无限怜爱地沿着橡皮筋抚摸一圈,像是抚摸谁的肌肤。他当然能拼好,但是他眼前总是雾蒙蒙的涌出白汽,那些似雾似水的东西让他根本看不清细节,于是Alpha只能尽量凑近灯盏,把沾着胶水的蝉翼凑到柔软的发绳上。安站在黑暗里,看着典狱长原本笔挺的脊背因为认真拼一个小小的发绳装饰伏低,“我能拼好。”

    他又说了一遍。正在努力拼凑起来的好像不是蝉翼,而是他自己。

    能拼好。我能拼好。

    ……我能拼好。

    45

    格蕾丝茫然几秒,抬手比划:

    ——这……

    “给你的。”

    本着谁伤害的谁负责的歪理,当初得到安“留她一命”的保证后,典狱长就赋予了安一个额外的任务:去亲自照顾从死亡边缘捡回一条命的格蕾丝。

    堂堂女官有她的骄傲。安心说就算我故意放水有违监狱条例,也不必如此辱我,于是下意识想要拒绝;谁知阿尔瓦装作看不见似的把披风一甩,抬脚出门去地牢照顾卢卡斯了。

    言外之意——顶头上司都任劳任怨呢,你也忍忍吧!

    说是照顾,其实也没到饮食起居都要她来伺候的程度。安这些日子做得最多的就是端着一碗药喂给哑女,一边监督她全喝下去一边用枪油呵护一遍火铳。因为汤药是厨房那边在烧了午饭之后借着余温煎出来的,所以由她送来时余晖已经洒了满屋。狭窄的独立病房里白茫茫一片,哑女抬起一只胳膊接过药碗,雪白的肩膀露在外面,被阳光染成魅惑而安静的红。

    入狱后她以纱布为束胸,医生取出子弹时顺便丢掉了她当做内衣的唯一布料,以至于安屡次被空荡荡的病服下那对跟随动作跃动的胸脯晃了视线。

    她和典狱长是一样的脾气,想到了直接去做,只是路途遥远又战乱频繁,安托了熟悉的同伴才把这件穿越寒风苦雪而来的包裹拿在手里。带着高级成衣店香味的包装袋捏起来非常柔软,格蕾丝笨拙地撕开封口,从里面抖出一件玫瑰碎花蕾丝内衣来:……!!!

    两个人都是女生,安一开始并未察觉不妥,“试试看。”

    她声音嘶哑,视线里有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灼热。格蕾丝“腾”得烧红了脸颊,又意识到安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犹豫再三咬咬牙,整个人钻进了被褥里。

    雪白的病床上鼓起一个窸窸窣窣的鼓包。不一会动静停止了,安左等右等也不见哑女出来,担心她憋死在里面,抓住一个被角就要把整床褥子掀起来——

    她的指尖被另一只温热的手抓住了。只抬起来一点的褥子里露出一张柔软娇俏的脸,睫毛纤长、唇瓣红润,眸光澄澈如溪流。格蕾丝羞赧地、又有点胆怯地笑起来,笔直的锁骨下是埋入精致蕾丝的沟壑。一瞬间过电的感觉袭击了高高在上的典狱长女官,她后知后觉自己是一个Alpha,而眼前漂亮的Omega蜷缩着跪在素净的被子下面,像是披着头纱的新娘。

    安下意识想要后退,可她的指尖麻麻的,仿佛她所有的力气都通过被握住的指尖传给了哑女。

    格蕾丝得到了自己的答案,她大大方方地从被褥里爬出来,身上只穿了内衣,光滑得像是一条出水的白蛇。丝丝缕缕的迷迭香香气攀上安的肩膀,Omega勾着Alpha的脖子把脸埋在她耳畔,在那里落下一个轻如月光的吻。

    ——谢谢。

    .

    “我们马上就要走了。”

    格蕾丝正提着裙摆对着镜子转来转去,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安的意思。Omega呆呆地回过头,咬了咬唇瓣:——?

    ——几个,

    她断断续续比划起来,——几个人?

    “只有你、我、公主殿下。”

    安已经了解她的意思,“典狱长的命令,要我携你和她趁夜色离开监狱,归顺新党。”

    哑女的CPU烧得干干净净:?

    为、为什么——?

    卢卡、在哪里?

    如果、不是——典狱长想做什么?为什么要——就地杀掉公主殿下,局势才真正有利于——

    突兀挤入脑海的可怕猜想僵直了哑女的脊梁,让她的大脑空白一片:

    他们先入为主了太久、可结合现在情况来看,万一典狱长根本不在乎旧党也不在乎王权,万一、万一……

    ……万一他是站在他们这边的呢?

    ——公主殿下现在在哪?

    格蕾丝缓过神来,匆忙问道。她好像知道阿尔瓦要干什么了,他没几条路可以走的,如果真的是那样,那么他被迫选择的那扇只能进不可出的窄门,推开只能看见累累白骨。

    这个人踩在脚下的,注定是一条铺满了血浆的不归路。

    “在典狱长那里。”

    此刻夜幕降临,安的眉眼沉敛进一片漆黑的静穆。她上前拉住哑女的手腕,让她坐到床头。床边摆着一双崭新的靴子,Alpha单膝跪地,扶着她的小腿帮她穿好,意思已经很明显,“公主殿下回来之后,我们就要即刻动身。”

    ——他是你的上司。

    格蕾丝静静地、面无表情地指出来。

    沉寂只有一小会,安继续自己的动作,眸底晦暗不明:

    “我遵守他的一切命令。”

    无止境的前进、无尽头的血路、无人问津的孤独……或许的确只有死亡,典狱长才得以解脱。

    .

    .

    火焰爬过的疤痕从男人耳畔一路蜿蜒至抿死的唇角,白的暗的痕迹枯枝般盘踞在那张精致的面孔上,如某种诡秘的枯枝图腾。菲欧娜被这一幕冲击得脸色苍白,大抵是没想到典狱长的铁面下是这副模样——她的手指反复绞紧,眼前的茶水已经变凉。

    “果真很香。”

    阿尔瓦放下茶杯,感觉自己吞吐间都是金丝皇菊清爽凌冽的香气——美好的东西总是特别吸引人,他下意识想要再倒一杯,可念及女孩若有若无的恐惧视线,还是压着欲望把面罩重新扣回了脸上:“……吓到您了?”

    “不、也没有……比起这个、那个、”

    菲欧娜抬起眼来,“您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

    偌大的办公室蓦然安静下来。阿尔瓦的视线落在紧闭的窗扉上,过了一会,他叹口气,悠悠开口:

    “我能走到哪里去?”

    菲欧娜感觉有劝动阿尔瓦的可能,不自觉松了口气。她的声线清脆、空灵、带着一点急切,“和我们一起、这对眼睛造不了假,没人可以质疑我的身份。我可以保你。”

    “哦?”典狱长斜靠在椅子里,单手支着头,“如果他们执意杀我怎么办?”

    菲欧娜平静地和他对视,“那我就一头撞死在他们眼前。”

    阿尔瓦噗地笑出了声。

    他利落地站起来,走到墙边推开窗户——尽管窗外还封着一层厚厚的玻璃,菲欧娜依旧感觉被汹涌的寒潮扑了一脸。

    “这话我没有对卢卡斯说过,卢卡斯也不必知道。”

    Alpha的声音温和儒雅,“天下如棋场,善弈者当谋势。执棋者自始至终都不是我,我也自认没有执子的才能,非要说的话——不过弃子罢了。”

    “不善弈者才谋子。”

    菲欧娜揉揉眉心,“您拐着弯骂我。”

    “没有。”阿尔瓦表情平静,他眼底无声地跃动着一盏鎏蓝的燧火:

    “我在黑暗里待的时间太长了,长到已经不再适应冰原外的生活。如果史书一定要从一个地方开始写,如果反扑的火焰一定要从一个地方开始燃烧,那么不如从我开始。”

    女孩心底一沉,“话不是这么说——”

    “请听我说完。”

    Alpha罕见地打断了菲欧娜。他长叹一口气,“为了今天,我杀了很多人,害死了很多人。如果像我这样的人最后居然平平稳稳活到寿终正寝……还像什么话?”

    ——如果我活到白发苍苍,那么我一直以来所相信的、所信仰的,不就全是谎言了吗?

    46

    “您——”

    “冰原从来没有背叛王朝。站在这里的只有女王信任的权臣。”

    塔耳塔洛斯典狱长的脊背与他的权杖一样笔挺,阿尔瓦甚至没有转过身来。漆黑的风雪浪潮般汹涌在铁窗之外,Alpha面无表情地盯着远处亘古不变的苍莽冰幕,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的声线缓且低沉,带着一股断风截泉的冷飒:

    “似画如屏啊。”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

    菲欧娜阅尽高塔古籍,立即明白了典狱长真正想要感慨的是什么。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

    ——君臣一梦,今古空名。

    .

    “……我会回到王都把姑姑的东西拿回来。”

    女孩咽下突然冒出的、仿佛被重锤击中心脏的酸涩,朝男人深深鞠躬:

    “十分感谢三年来的照拂,典狱长大人。或者说,洛伦兹教授。”

    她深吸了一口气,她几乎要说不下去了,“十分感谢…、辛苦您了……”

    菲欧娜掐着掌心,娇艳的唇瓣咬到泛白:“接下来……”

    分量极重的披风安静压在男人肩膀上,阿尔瓦穆然而立,苍白的眉间仿佛早已划下爱恨。这一刻时光回溯、画面重现、雪花和雨滴融合了、暴乱与雷霆从未分离般交织在一起。

    “……请您赴死。”

    她听到了一声极轻极长的叹息。

    浮光跃金的深蓝披风腾展出一道利落的圆弧,Alpha转身一矮,单膝而跪,和她平视相望。

    阿尔瓦黑蓝色的瞳孔沉静如海川。他伸出左手,把掌心贴在她头顶,像是前辈呵护后辈那样轻轻地揉了揉她梳理精致的发辫:

    “…遵命。”

    .

    这个男人身上实在囊括了太多光阴。枯木抽绿、刀弓披锈、蝉与飞蛾都只剩一具躯壳、当年在宫廷上搅起腥风血雨的人物已经老了,眼角出现细细的皱纹——

    只不过大梦一场。

    能把人逼疯的苦难和牵心挂肠的别离在他的面容上留不下痕迹。他依旧是无所不能的典狱长大人,他上当得起一声权臣,下承得起一句师长。任谁听来都觉得绝望的经历,落到阿尔瓦掌心成了轻飘飘的霜——

    只不过大梦一场。

    .

    .

    有了格蕾丝这个熟人,她们这组出逃小队没费什么力气就被放进了驻扎在监狱外的队伍。公主殿下被带过来可是大事,年纪稚嫩的士兵们层层传报,三人跟着带路的侍卫一路辗转——眼前的帷账被人朝两侧拉开,正中一鼎火炭烧得正旺。隔着跃动的红色和金色,女官意识到主座上是一道熟悉的人影。

    卢卡从地图里抬起头来,微微一滞,随即面露微笑:“……又见面了。”

    .

    .

    塔耳塔洛斯监狱的末日好像是注定的。卢卡待在监狱的第一年第一次看见冰原特有的火油,那是一种一旦沾染就再也无法甩脱的燃烧剂,中央温度达到可怕的一千摄氏度。如今它被背叛的狱卒们尽数泼在固若金汤的铁墙上,火焰从一角开始燃烧,妖冶的红莲裹挟着灰烬扑向冷眼望着这所严寒地狱的苍天。模糊的人影穿梭在被烤化的冻土上,他们大步逃向这边,他们很幸运,毕竟这些人还有投诚活命的机会。

    第二个燃烧的区域是监狱的军火库。里面曾经装满了燃油、信号弹、火炮和特制硫磺。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爆炸掀起的音浪震得雪花碎成一片白色的雾——燃烧的弹壳如烟花般拉着璀璨的尾巴下落,流星雨般映在卢卡瞳底。他静静倚靠在猎猎舞动的旗帜旁,和众人一起观看塔耳塔洛斯的陨落。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诺顿快速走来:

    “累计抓到了五十三个。没有看见典狱长。”

    他们在各个出口都设置了关卡和路障,就连小路都有人巡逻。那些人从塔耳塔洛斯逃出来后完全进入了他们的包围圈,狱卒们被很快的扭送到暂时充作牢房的帐篷里。这时军火库发生了第三次爆炸,卢卡推测时存贮在铁质箱子里的信号弹被点燃了。那些白的红的紫的蓝的绿的黄的烟花冲向天际,划出五彩缤纷的弧。

    ——铁楼高台隐年华,生生明灭耍;

    ——枯荣不染眉间色,辄辄一南柯。

    老师提笔写下这两句时,到底是什么心情呢?

    卢卡阖了阖眼,被突如其来的寂寞感压得喘不过气;菲欧娜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边,伸出手去接天上落下的白色飞灰。

    “……塔耳塔洛斯垮掉了。”

    女孩喃喃自语。

    ——卢卡愣了几秒钟,眼神里流露出茫然的恐惧。他听出了这句意味深长的感慨,但此刻另一件事更令他震惊。他朝女孩望去,正巧碰上菲欧娜怜悯的眼神。

    另一个女人的灵魂在她身上复活了,时光如潮水般后退,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权谋混乱的年代。那年天降大旱,居水亭的荷花尽数枯死,新上任的女王被推出来斩首,鲜血溅到青铜钟塔的阴影里。

    Omega倒吸一口凉气,“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阿尔瓦的死亡将完善旧体制走向史书的最后一块拼图。”

    .

    .

    ——君见此信,我生已尽。

    卢卡打了个冷颤,下意识抓紧胸口垫着的信封。菲欧娜语气淡漠,像是论述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阿尔瓦洛伦兹这一生,和王求忠不得,和友求义不得,和你求爱不得,和世求礼不得,和神求全不得……唯独和他自己,求死可得。”

    ——我生已尽。

    Alpha笔力遒劲苍混,最后一句读得他眼泪当场就想掉下来——就算是误会一场,未来再也不见就是……菲欧娜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他其实早就猜到了,在从塔台一跃而下时就猜到了。可他一直不愿意相信,毕竟那可是典狱长,典狱长没了谁不能活?典狱长离了谁都能活,因为他是阿尔瓦,他是不会意气用事的成年人。

    这样的理念像是信仰那样支撑着他,现在他的信仰在女孩漂浮旋转着八棱花的瞳孔中坍塌了。

    .

    未来的女王陛下上前几步,轻轻握上卢卡颤抖不止的手。她平静地看着他 “……我让你的朋友们为你准备了一辆雪橇,从这里赶回监狱大约是半个小时的路程。接下来的话,您或许会当是我在一厢情愿的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