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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侠】惊鸿3、

    最终,少侠跟在苏九身后回到了棚户地。苏九在前面默不作声地走,少侠也沉默不语、亦步亦趋。

    谁也没多问。

    等回过神来时,二人已经在棚户地苏九的住处里大眼瞪小眼了。

    此时外面暮色沉沉,即将宵禁。有轻轻两三下叩门声,随后门被推开一道小缝。如花看见里面苏九的身影,才推开门进来。当她看见屋中不止苏九一人时,却并没有太过惊讶。

    她听二狗说,好心救人的哥哥被恶虺帮抓到了地牢,求她去救他。她知道是苏九,心急如焚地想去救,到了地牢后却发现里面一片狼藉,满地躺的都是哎呦叫唤的恶虺帮打手,看起来着实滑稽。帮主在和师爷大发雷霆,说势要找到那个胆大包天的青年。她不觉得内伤的苏九可以把这么多人都放倒,旁敲侧击问了一些逃过一劫的打手们才得知,被抓来的其实有两个人,一个重伤一个昏迷,但不知为何,昏迷的青年突然醒来,然后暴起伤人,带着另一个小子逃了,追到一半在林中追丢了,现在根本找不到人去了哪里。

    有人救了苏九。如花想,如果他们没有离开关中,最后也许就会回到棚户地。

    少侠看到如花,却怔了片刻。在未来,他甚至没见到如花姐最后一面…命运,冰冷、沉重,而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来向上天抗辩命运。回忆中的人从回忆里走出来,鲜活地站在面前时…简直就像那人对你说了句“没想到吧“,恨不得再掐自己一下看看是不是在做梦。恍惚的那片刻,少侠已明白自己不可能对关中坐视不理。

    如花问:“这位是?”

    “少侠。”苏九抬眼看向对面变得有些局促的家伙:“是…我的朋友。”

    如花看看苏九,又看看少侠,了然笑道:“是吗,太好了。你很久没有带朋友来这了。”

    “你们吃晚饭了吗?我去给你们…”说着,她转身又要出去了。

    “如花。”苏九叫住她。

    “彪子…有话留给你。”

    如花背对着他,摇了摇头:“…我不想听。”

    “他…死了。”

    “我知道。”如花缓声说道:“过去这么久了,如果他还活着,早就回来了。他拼死也会回到家里,回到我们身边。”

    苏九呼吸一滞。在彼是方生前,跟随他进入隐窟的人们一个又一个离开,只剩下他自己。余海生告诉他,想要根除阎王债,唯一的办法就是净化彼是方生并杀掉世间所有债徒,而阎王债本身却是无法依靠彼是方生来治愈的。最后,他选择为了那些离开的人,和更多在关中等待的人,放弃彼是方生和枯荣大道。余海生的话,在彼是方生前的经历,至今都像一场梦,有些他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他记得,他们要跟他一起活下去。

    关中,要活下去。

    “可是,他的话…你不愿意听…就再没人听了…”

    如花深吸一口气,道:“…我不听死人说话。”

    她转过身:“但是活人的话,我听。”

    “苏九,你看起来有话要对我说。”

    苏九其实无话可说,但有些话,是他欠他们的。譬如如花。他应当告诉她,当年随他进入隐窟的她的亲人们的消息。苏九向她讲述了种种,包括阎王债的灾祸、北镇抚司的图谋,还有——天机。

    阎王债并非害人之祸,其与枯荣经,原本一体双生。然而阎王债求荣避枯,扭曲枯荣大道,害人害己。当年余海生秉承枯荣之道,执棋天机,自他去后,此道式微——造出阎王债的是天机,而天机中的一些人,感怜阎王债珍稀,不愿彻底消灭,以至于留下后患无穷。阎王债一事,北镇抚司可恨,可天机也绝不清白。

    “天机…为什么要研究枯荣经和阎王债?”如花听完,喃喃说道,状似无意之中随口发问。但仔细一想,却是关键之处。

    天机神秘莫测,见首不见尾,向来只有坊间传闻。苏九对天机挖掘不深,并不能理解个中缘由。下意识地,他看向了坐在一边的少侠。直到再次对上少侠目光的那一刻,他才惊觉,自己刚才当着“来路不明“的少侠透出了很多绝密,实在不是个明智的做法。但他在讲述时似乎全然忘记了少侠的存在,这并不是说他们把少侠当成空气,忽视了他,而是少侠在他身边、听他说话、看着他,本就是一件稀松平常、天经地义的事。

    而他暂信少侠是从未来而来,还在未来解决了关中的灾祸,更想要求助少侠的解释。

    少侠沉吟片刻,他在纠结自己要不要说。可他人都坐在这了,纠结也没什么意义。他开口道:“枯荣经和阎王债,是天机cao控世间的工具。”

    “绝世神功、七星宝藏,是天机的诱饵。而事实就是隐窟下面没有汪洋财富,打开天坑反而让阎王债外泄、传播于关中。”

    “可人们染上了阎王债,最后都会…”如花噤声。最后都活不下来,天机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灭绝关中的百姓吗?比起无辜平民,不是有更多忝居高位者“值得”天机去杀吗?

    “阎王债肆虐的关中是人间炼狱。更重要的是,天机有cao控阎王债债徒的方法,使他们变为关中的兵卒。”

    “在关中制造债徒大军…是要攻打谁?”苏九问道。

    “门达?北镇抚司?“如花也追问。

    少侠摇头。在皇权之下,是“普天之地,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门达、北镇抚司、阉党,这些人能够耀武扬威的原因只有一个,权力,而权力的来源、授予者则是…

    “朝廷。皇帝。”少侠垂眸:“天机想要的是改朝换代。在天机眼中,本朝气数已尽,是时候拥立新王,开启新章了。”

    “既然天机有这么大的本事,他们还在等什么?岂不是现在就可以…”苏九急切地说道。不止关中,还有无数的百姓被jian佞压迫坑害,王不像王,人不像人,这个王朝确乎是穷途末路,为什么不直接斩草除根,反而要等杂草野蛮生长?

    “关中是天机的终手。在放出绝招之前,天机手下还有无数人和势力,可以为天机先遣。”朱文圭受天机帮助,无双更是投身天机,还有南海、居庸关、玉玺…天机的手段,数不胜数。直到前述者都一一失算,天机才将祸水引向关中,他们的大本营,更是阎王债的栖息地,要在关中彻底开辟乱世。

    少侠又看向苏九:“如余海生所说,天机向来清浊同下,有凛然义气之辈,亦有蝇营狗苟之类。对于后者而言,苍生不过是他们翻云覆雨的一枚棋子,让这样的人去铺设改朝换代的棋局,恐怕会引来更多的牺牲。逼天机狗急跳墙…他们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举动。”

    少侠说完后,三人一齐陷入沉默。天机总是酝酿着一个又一个阴谋,层出不穷,也只有身涉棋局,才能从中窥出蛛丝马迹。现在天机尚未露出马脚,只凭空想,所有人都很难想到他们正在面对的、与之为敌的,到底是什么。

    还是如花打破僵局,说道:“你们在恶虺帮闹了好大的动静,他们应该很快就要在关中寻找闹事者了。棚户地和采石场人多,他们不好搜查,你们俩伪装一下,别让他们追到线索。”

    少侠和苏九对视一眼。他们的样貌已经被恶虺帮的人看了个清楚,目标太明显了,能不能躲过追查,他们心里没底。

    “如花姐,恶虺帮的人知道我们长什么样子。不如我们还是躲出去,到林子里去…”少侠说道。

    “不。”如花一口拒绝,她清楚少侠是怕牵连棚户地的人们:“留在棚户地。恶虺帮现在还没势大到可以过问棚户地的人。”

    如花一手揉乱了苏九的头发,这下他确实成了蓬头垢面的样子,连上半张脸标志性的剑眉星木都看不到了,又一手从怀里掏了盒粗制的胭脂色粉,在少侠左脸上抹了一片红,状似胎记。粗糙的淡红色更衬少侠肤白眼亮,如花端详了几眼,说道:“少侠细皮嫩rou,若是乔装成女子也…”

    少侠反应很激烈,抗拒地挡住了自己的脸,说:“不行不行,我不要再扮女生了,太尴尬了。”

    如花和苏九不明所以,见少侠十分抗拒,自然也没有强迫,这一大块红色胎记已足够迷惑恶虺帮了。少侠悄悄松了口气,南海栖凤岛上的经历已够他回味三生,再来一次他真的人生无望了。

    从现在起,棚户地多了白七和小青。为何是小青,如花不解,问少侠为何要用一个女孩子的名字。

    少侠摆手,说道:“你们不懂。我行走江湖时,有需要就用这个化名。”

    “行走江湖?“如花来了兴趣:“你都去过哪?”

    少侠掰着手指数了数:江南、金陵、中原、风雷岛、塞北、西域、南海,还有江湖上各大门派…他答道:“算是去了不少地方吧。”

    “难不成,你其实是个名震江湖的大侠?”如花问道。既然苏九说少侠是他的朋友,少侠又从关外来,想必不是等闲之辈。

    少侠尴尬地笑了两声。虽说他本人确实是“少侠“的声名在外,可这个时间点的他应该还在村里跟着师父学些基本功夫,籍籍无名,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下一步的打算就是去羡鱼港神龙帮蹭个席吃,结果还没吃成…对如花,或者说对任何人讲述“穿越“这个概念都有些太超前了,少侠不欲多说,好在如花并不追问,起身还是说要去给他们准备晚饭。

    棚户地向来只有粗茶淡饭。如花端来了两碗清汤面,还不知从哪弄来了两个鸡蛋,一碗一个。她说暂时只有这些了,让少侠别介意。这已经是棚户地最奢华的吃食,而恶虺帮,还有城外的门达却可以享尽酒rou佳肴…

    少侠将碗里的鸡蛋拨进了苏九碗里。对方看着他,别扭地说道:“我不是小孩儿。”

    他说完,少侠就笑,心想他分明还很年轻,眼里却满是担忧。少侠说道:“背你出来的时候,我探你脉息,你全身经脉俱毁、真气运行紊乱,内力也空了。”

    苏九点了点头,随后低下了头。他在彼是方生前散尽枯荣真气,强行运功导致经脉受损,现在武功尽失,说是半个废人也不为过。

    少侠却话锋一转:“你这阎王债催出来的内伤,遇到本少侠算是有救了——我会枯荣经。”

    苏九又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少侠一想,苏九有武学天赋,到过彼是方生,看出来他修习的不是阎王债而是枯荣经也正常。他继续说:“所以说,你得多吃点补补身体。真是的,自己情况那么糟还要把刀架我脖子上…以后不许再逞强了。“

    苏九刚想狡辩“没有逞强”,少侠又道:“算下来,现在我应该比你年长,以后我罩着你…”

    话未说完,少侠被苏九凝视的背后发毛,也不再提“要不你叫我一声大哥”,低头安分扒面,心里小小声说“凶什么凶嘛”。

    饭后,少侠把手一伸。苏九盯着他,寂静黑瞳里明明白白闪出一句“干什么”。

    “帮你疏脉啊。”少侠说:“把手给我。”

    苏九眼下并没有心情面对自己的武功如何,他惯性地要拒绝,少侠已经抢先握住他的手,对他说道:“不要抵抗我的内力,平心静气,自然吐纳…经脉重塑之处会痛…”

    苏九内心不大情愿,但很难再提起拒绝的心思,只得依言照做。少侠手指上的薄茧蹭过他掌心,苏九心口又是一颤。或许是他很少见到拒绝他的拒绝的人,他遇到少侠之后,心更乱。

    少侠闭上眼睛,沉浸地帮他梳理干涸的经脉。苏九还看着他,主要是这屋内除了少侠之外也无甚可看,他没意识到自己目光已经明晃晃地将少侠的面庞描摹一遍,从额角,到眉稍,再到双唇,连那块夸张的胭脂红痕他都看得出神,就是那双眼睛,可以使人心神俱动的眼睛,他暂时看不见。

    要找一个词、一个象征去形容少侠的双眸,苏九想,大概是渭河秋水。原因很简单,是水,流淌的、温吞的水,其间波光粼粼,是反射的日光,周围是秋日的红黄落叶,映在水中就像火。当然,苏九又想,如果这么说的话,其实他棚屋后的那个水缸也很合适,棕黑正是少侠眼睛的颜色,里面也永远装着水,干净、清澈,还可以直接喝。

    他心思微动,周天运转也一时不稳,枯荣真气岔行,大有攻心之兆。少侠赶忙喝道:“苏九,敛息!”自己放开了苏九的右手,迅速点了他几处大xue,左手变为与他十指相扣,硬生生将走岔的真气引回自己体内。

    “咳咳…”少侠喉咙一阵腥甜,嘴角溢出一缕血丝,他立刻松开苏九,去捂自己的嘴。

    还好他发现及时,后果不严重,苏九也没雪上加霜,就是他枯荣经运转过载…少侠顺了顺胸口。他有些懊恼,明知苏九的情况,偏不忍见他低谷,反而cao之过急。

    落在苏九眼中,却是因他走神,少侠一刹青丝成白发,连眼睛和皮肤都变得灰败。苏九少见失态,自觉羞愧,干涩开口道:“对不起…”

    少侠摆手,不要他道歉:“不是你的错,是我急功近利了…”

    之后,他们谁都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