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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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祁进诧异的是,沈隽彦并未一照面就对姬别情饱以老拳,反倒与他寒暄了几句,客客气气。好似才注意到姬台首身边的小小红颜,沈学士扭过脸,郑重地端详了“她”两眼。 “这位是……” 姬别情伸出手,指尖轻轻扫过身畔“少女”细软额发,露出前额一抹幼白的肌肤:“清清,还没有自我介绍。” 于是少女向沈隽彦行礼,微抬了脸容,娇啭莺声:“我叫清清,是……”她搂紧了姬别情的胳膊,一派天真,“是爹爹的女儿。” 姬别情瞟她一眼:“爹爹是谁?” “爹爹就是清清的爹爹,难道除了我,爹爹还有别的女儿?” 清清时年豆蔻光景,未插笄的头发挽了闺门常见的垂鬟分肖髻,面容纯稚、骨格娇柔,笑起来更是明眸流盼,一种无辜的清韵自生。尽管眉眼唇齿里噙着情,举止牵动的羽袖裙裾里却似藏着风,浑然一朵栽种在富贵人家莲池中的芙蕖,清妩妍冶,鹤仪玉立。 姬别情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当真像个宽纵的父亲,拿娇顽的小女儿没奈何:“你呀!如此简单的礼数,管教姑姑们教你多少回,总也不愿好好学,不是佝着肩就是垂着脑袋……”因而看向沈隽彦的眼中略含歉意,“小女愚钝,学士见笑了。” 沈隽彦宽容地笑笑,似是浑不在意,只是满面笑容仅仅停留在脸上,未抵眼底,望向少女的眼中尽是晦暗不明的疑虑。 “无事。令千金天性如此率真自然、年华正好,甚是喜人。” 宁王府的管事上前问候,为几位贵客引路,姬别情领着女儿先走,沈隽彦有意落后数步,冷眼打量着前方有说有笑的二人。当爹的一只手揽在女儿身后,指掌紧紧扣在她腰间,将人拘束在身侧,是一种不言而喻的占有姿态;女儿显然也对自己的父亲尤为依赖,辵步紧随,说话时凝目相睇,满心满眼的爱慕。 沈隽彦已从乍见故人颜容的震惊中醒转,逐渐恢复他作为一位老臣的警醒,精于世故的探究视线将两人亲密昵爱的氛围尽收眼底。 女儿?朝中人人皆知,姬台首多年流连花丛挥金买笑,未曾娶妻成家,何时悄无声息地多了个女儿? 沈隽彦眉头有渐起的冷意。 久处庙堂之高,他对一身官袍掩盖下的龌浊秽恶心知肚明,纵然洁身自持多年,亦未少见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同僚们在面上浮起情欲的油光时所展露的种种丑态——年轻的一个个仿佛这辈子没见过女人的畜生,藏着层出不穷糟蹋人的花样;年老的即便已然满头华发力有未逮,但仍不死心,厮混于金粉巷打茶围做花头,作践那些与自己儿女子孙一般年纪的年轻妓子。“干女儿”“侄女”“小妹”……道学家自矜于伦理廉耻的骨皮,乃至巧立名目以掩盖自身丑恶的兽欲,尽管他们当中的大多数比她们的父亲更为年迈,却可毫无负疚地享用少女娇嫩青春的服侍。 金钱,权力,声名。一旦拥有它们就可以无所不能,乃至随心所欲地支配另一群人。 似要进一步印证他的判断,走在前方的小姑娘蓦地脚下一蹩,身子软倒,惊叫着就往地上跌去。姬别情及时伸手将人捞了个满怀,手掌借势搭上她微贲的胸前,捏弄了几把才放开。 夜风清晰地送来男人轻佻的嗓音:“这么小,平时没让你吃饱?” “爹爹!”被父亲坚实的臂膀揽住柳腰,清清重新站起,偏首移眸,羞难自抑,眉目间尽是少女娇柔情态。似是怕被外人瞧见,她悄悄飞一眼身后数丈开外的男人,莲颊晕红、莺唇衔春,尤为婉娈可人。 望见那张与阿熠纤毫不差的丽容,沈隽彦微怔了怔,旋即嫌恶地转开了眼光。 不知廉耻! 他停下来,直等到那对伤风败化的父女走过长廊拐角,言笑声渐不可闻,继而拾步前行。未走几步,眼底忽有一簇微光闪过—— 一串长长的珍珠耳坠子,能工巧匠将金胎捶打掐丝,编织作梅花形状,本应盛放在美人莹润如玉的耳垂,如今正静静躺在路面上。他俯身捡起,一缕清冽幽香便不知不觉拂过鼻尖,沁人心腑,他的手抢先理智一步,神差鬼使般将其藏入袖中。 珍珠滚落掌心,微带些许夜风凉意,他不禁想起片刻前少女觑他那双清凌凌的眼。 今夜上元佳节,此间主人于府上设席,大邀友朋。华灯宝炬,珠翠耀目,观莲水榭仿似金莲一朵盛放湖上,倒影溶溶,天与水间一片月色花光。姬别情等人来迟,主宴已献毕,残羹冷炙纷纷撤下,新一轮佳酿与珍馐堪堪送到,正是推杯换盏、宾主尽欢之时。美婢妖童于席间穿梭来去,舞衫歌扇,品竹调弦,一派歌吹沸天景象。 正厅上约有十四五人攒聚,宁王高坐龙头,亲自于赌桌前坐庄摇摊,身旁侍坐一对貌美的双生娈童,名瑶卿、琴仙,一个开配派彩,另一个帮着记摊谱,俱是凝神盯住他手中摊钟。同桌押家皆为京中纨绔,个个是精于博戏驰逐之道的好手,身旁亦围坐着各自叫局来的美妓优伶,满桌呼卢喝雉并红颜翠袖,莺声燕语,盈耳不绝。 “开小!” “开大……不不,还是开小,小!” “‘花骨无灵,两宝进宝’——大,这把押坏了。” “我不信,人人都道我‘赌神’,手气非凡,怎偏偏遇上王爷就被掏空了腰袋?” “哎呀,王爷今晚打这儿坐,财神就只眷顾您一个……” 押家有意喂牌,便轮到宁王做的上风,十场里往往能赢上七八场,引得众人一道拍掌喝彩。瑶卿琴仙二人伸展双臂将桌上满满的象牙筹马扫做一堆,笑逐颜开,望向宁王的眼睛便愈是脉脉含情,娇声蜜语不停,将他哄得通体舒泰。 “对不住,我来迟了!” 高大俊朗的青年径自入内,穿花拂柳而来,如入无人之境。沈隽彦紧随其后,一见厅中人声嘈嘈,立时皱起了眉头。 宁王自百忙之中抬起头来,一见来人,便大声嚷嚷开:“老弟,你可算来了——京城地界就没人能催动姬台首大驾,比本王还摆谱!一屋子人全巴巴地盼着呢。” 王爷生得仪表俊伟相貌堂堂,可惜早早沉湎酒色,面上终日笼着一层虚浮容光,唯一对浓眉大眼中闪烁着精明。他招来婢女带姬别情落座,自己则上前先与座师沈隽彦见礼。沈隽彦不喜押宝博戏,他便亲自敬过一杯酒,引人去屏风后临水的清净桌台入座,又请来府中几名鸿儒雅士作陪,并数位歌伎侑酒献唱。见对方面上无甚艴意,这才小心翼翼退下。 村腐儒,拿班作势,不爱来甭来! 尽管明面上尊师重道恭而有礼,宁王心底多少有些不耐烦这位授业座师,迂拙得犹如庙里的泥胎佛像,动不动就去父皇跟前说三道四。今夜花好月圆,偏偏有这么个煞风景的蠹神在跟前坐着,只怕玩不尽兴。 另一边厢,姬别情则带着祁进同赌桌边的狐朋狗友们一阵寒暄,郑重介绍了自己的宝贝养女。 室内点着炭盆,温暖如春,小女冠满头青丝尽数挽到身后,绫袄纱帔,径自露出一段如玉的颈项,挂一套双层珍珠链,灯烛下直如蝴蝶振翅,流光溢彩。这套项链本是姬别情在外执行任务时偶然所得,从南洋一个国王的私库中搜刮出来的,中原罕见此等成色的南洋金珠,寻常富贵人家不过打个戒指、镶个簪子,这条项链却有几十颗熠熠生辉的滚圆珍珠串缀,坠一颗淡茧黄宝石,大如鹑卵,沉甸甸地垂在美人酥胸。 小仙女本就美得不似凡尘俗骨,久藏于道袍下不见天日的肌肤白得发光,被这般价值连城的首饰一衬,倒少了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平添几分富贵娇娆,宛如一株精心呵护在暖炉锦帐下的逢春芍药。 “姬台首,你未有过一房夫人,何时竟瞒着我们有了个漂亮女儿?” 问话的是首辅贺阁老的次子贺南一,挂鸿胪寺少卿的闲职,年方三十三,家里有个在宫中做贵妃的大姐。 “怎么,难道非得有个老婆,才能有‘女儿’?” 这话说得耐人寻味,姬别情抬了抬眼皮,视线扫过一圈在座的莺莺燕燕,众人顿时明白他意有所指,心照不宣地齐齐笑开,望向祁进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暧昧不明的探究。 一帮子世代公卿侯爵、仗着家族荫庇游手好闲的二世祖麇集于此,喝酒玩乐赌钱,避谈国事,便只能拣些世家琐事与京畿近来的趣事大发议论。这些人里头,能与姬台首平起平坐谈笑风生的属实不多,免不了有些家世官职稍稍欠缺却又有心的,便借机围上前,要同清清仙子“相看相看”,甚或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执了酒壶要与清清仙子共饮。祁进唯恐在人前露出马脚,索性端着架子不说不笑装高冷,被缠得烦了就往姬别情身后躲,自然有“父亲”帮忙挡去一阵阵游蜂浪蝶。谁想他越是冷淡疏离,就越是有人觉得仙子云心月性、清雅绝尘,真真如空谷幽兰一般,引人无限遐想。 以至于姬别情不得不出声提醒,大手一挥,拦住:“清清头回随本座出门,怕生,诸位少作弄她些。” 姬台首的语气甚为和缓有礼,听起来倒有那么几分像请求,唯独面上没有半点笑意。在场之人谁敢同这位煞神说半个“不”字?当即摆摆手支吾了几声,纷纷偃旗息鼓,抱憾而去。 “谢谢。”祁进伏在他肩头,悄悄以食指戳戳他背脊,用本音小声道谢,“亏得有你在,烦死人了……一个个跟馋rou的公狗似的,还共饮,真想拔出剑来挨个捅得对穿,扔湖里跟鱼儿共饮去。” 姬别情唇角微勾,从鼻腔里发出似笑非笑的气声:“小仙子,你莫恼,且再忍忍。看你男人不在赌桌上扒他们一层皮,权当是给你的赔礼。” 待得宁王匆匆回座,桌上恰好新开了一局,姬别情坐庄。 通身娴静的小女冠,从一只显然不属于她的荷包里掏出一张五千庄票,交付开配,照数发给筹马,整整齐齐地摞到姬别情手边。她的动作很是熟练,纤长的手指上下翻飞如水中游鱼,转眼做完这一切后,又在婢女呈上的热手巾上擦净了指节,亲手斟酒递到姬别情唇边。 “‘酬佳节,须酩酊,莫相违’——饮一杯祛寒罢,爹爹。”少女一双素手拈着素银杯,轻啭了如花底雏莺一般的娇声,粉靥如花,莲脸香生,缠绵交织的长睫便是花间振翅欲飞的蝶。虽名为养女,而那对如盈盈秋水一般的明眸望向自己的父亲,分明暗涌着怀春少女凝睇钟情之人时,那一份含羞待放的痴缠情愫。 宁王多看了几眼这仙姿玉色的道服少女,咂摸出二人之间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老弟,就这初发芙蓉也似的小丫头,竟也舍得她出家去做姑子?” 姬别情无所可否,就着美人柔荑抿了口酒,始终以幽邃的深眸望入她眼中,哂笑:“我姬别情的宝贝女儿,自然做什么都由她。” 席上诸人观如此情状,便纵然是个瞎子,也该看明白了这对“父女”间不可告人的云情雨意。 本朝笃信玄门之道,先有宜安长公主入纯阳,上行下效,随后不少宗室女子亦投身玄门“为社稷祈福”,兴起女子入道观修行的风气。“上有好者,下必甚焉”,京中便悄然出现一类身份特殊的女冠,她们往往不住名山大川,只托身于公侯贵戚府上观舍,虽然也为家中打平安醮,却全无戒行尊德,如柳巷流莺一般盛服浓妆,侍奉贵人宴饮取乐、歌笑嬉戏,偶尔在自己的神仙洞府中携云握雨,参一参阴阳和合之道,实与暗娼无异。 只是如姬台首这般将人认作养女,堂而皇之地带着她抛头露面,数次为她解围,毫不掩饰二人之间的亲密举止,便显得尤为离经叛道、蔑伦悖理了。诸位宾客面色如常,心思却各异,一壁鄙夷吴钩台主人较传闻中更为禽兽不如,连这么小的女孩儿都糟蹋;一壁又殷羡他能寻得此等绝色娇娘伴身,自幼豢养调教,该是何等快意逍遥…… 宁王自然不是那等拘执鲜通的道学先生,一见姬别情如此行事狂悖,更是深深将他引为知己:“想不到你小子还真把九重天上的‘仙子’请下来了——既是姬老弟的千金,那便是本王的侄女儿,来来来,小侄女,走近让本王好好瞧瞧。” “meimei走近些,让咱们也好好瞧瞧你!” 祁进原本坐于姬别情身侧,瑶卿、琴仙二美立即抛下手头活计,过来一左一右搀起他,笑嘻嘻地向姬别情告了声罪,将人往宁王面前带。 救命!祁进回头求助,却见姬别情远远望着这边略一颔首,只得暂且按捺下来,任由自己被带到宁王座前。 两个小娈童载笑载言,嘴里不住宛转嘀呖着,仿佛两只啼鸣不休的绣眼鸟儿:“我的爷!您摸摸清清妹子的小脸蛋,又滑又软,比她身上的丝缎料子还柔腻三分呀……我俩被她一衬,倒像乡野村妇比之月宫仙子,委实不堪了。”二人亦上手摸了摸祁进头上身上的钗环首饰,小声询问着,艳羡不已。 “净瞎说,本王倒要看看,这仙女有几分名副其实……嗯,这双小手倒可与本王府上珍藏的西汉白釉荷叶杯媲美,当真是白如凝脂、素犹积雪。” 宁王面上带着长辈的蔼然笑意,将视线从祁进低垂的脸容上一掠而过,转而执过他手,如品鉴珍宝一般托在掌中细细端视,“乖侄女,今晚迟来也不给阿伯说道说道,害我苦等,要罚!”他牵过祁进的手在鼻端一嗅,作醉心状,“好香。就罚这双小手,像方才那样,也斟杯酒给本王尝尝。” 祁进被男人紧握住手指,挣脱不开,滚热的呼吸打在手背上,登时毛骨悚然,下意识又要回头——未待他说些什么,身后姬别情已抢先一步靠近,伸手将他拽回怀中,脱离了桎梏。 “要喝让你的两个小宝贝倒去,我女儿可不借。” 宁王未能得逞,颇不服气:“姬别情,你说你,多讲几句就护美心切,急得跟什么似的,小气!天地可鉴,本王是个如假包换的死断袖,能把她怎么样?” 祁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难怪,姬别情一直看他跟看眼珠子似的,却偏偏放心他穿女装来宁王府见人,原来竟是因为…… “就算是断袖,见到美人心动也是人之常情嘛!”宁王今夜喝多了酒,左拥右抱,嚷嚷不休。 ——宁王祁照垣,今上第三子,一个因惊世骇俗的龙阳之好早早退出夺位之争、主动要求出宫建府的闲散王爷,生平最大的憾事不是与储君位祚失之交臂,而是身边所有人都认为好兄弟姬别情英俊远甚于他。因此,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证明自己魅力远超姬别情的机会。 “从小御街上一道跑马御沟里一同捉鱼的兄弟,你张张嘴我就知道要吐什么象牙,还跟我装——国朝女子十五及笄即可婚配,金粉巷里亦不少十四岁挂牌的浑妓,你这是女儿,还是小老婆?” 人声喧沸的大厅里,除了近处几名季女优伶,宁王的埋怨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两人向来不分里外惯了,姬别情在一旁坐下,抬手攮了宁王肩头一记,笑骂道:“想哪儿去了?清清当真是我收养在家中亲自教养的女儿,将来还指着她为我养老尽孝,百年宾天之后为我扶灵守丧呢!” “少来,跟老哥哥我就别扯谎了。你须得和我交个底,这小丫头什么来路?” “能有什么来路?”姬别情装傻,“这……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清清是一个雪夜里突然出现在我家中的,头上受过伤,小时候的事全不记得。我那时瞧她孤弱无依十分可怜,干脆留在家里。” “还瞒!京城里有千千万万个无家可归的幼童你不去收留,偏偏挑中这一个——” 宁王虽有几分醉意,但在风流韵事上的脑筋向来动得飞快,“旁人是瞧不出来,但本王小时候可是亲眼见过纯阳那位宜安姑母,和你这‘女儿’生得一般模样。咱们姬台首从来不是什么不图回报的大善人,她要真是你清清白白好女儿,本王现在就把这桌上骰子全嚼喽!” 似是被捏住要害,姬别情终于放弃辩解,无奈何地摇了摇头,惭愧道:“自家兄弟不说两家话,我就晓得瞒不过你。罢了,索性从头解释给你听……” 耗费半个时辰,他将自己上华山以来的经历挑拣出几件来,精心篡改,添油加醋地讲了几段,着重抒发了自己如何不顾世俗礼法、对小皇子的一腔热恋思慕之意。 饶是宁王这般无法无天之人,也听得目瞪口呆:“啊哟,老房子着火没有救的,你这心仪对象可真是……本王想起来,有一回你肿着半边脸入宫面圣,连父皇都多关心了你一句——原来那不是被强敌所伤,而是美人之怒啊!” 祁进在姬别情怀里靠着,想笑却不能笑,只好别过脸去,拿手掩了嘴巴,闭着眼憋笑。但身子忍得发抖,丝丝缕缕的轻笑声仍旧从指缝间往外漏。 姬别情颇为无奈地轻叹一声,抚了抚小道士毛茸茸的发顶,只觉那响亮的一巴掌犹在耳畔。 “嗳,弟那档子拿不上台面的癖好,讲出来止增笑耳!平日里差事繁忙,从年头至年尾我未尝有一日松懈,偶感疲惫时,唯独眷恋怀中人与杯中物,聊作慰藉,谁曾想那日华山一行,便是这桩孽缘之起始…… “一连十来个夜里睡不着觉,脸上疼、心里痒,想着一个小小纯阳弟子竟烈性至此,傲得扎手;又委实放他不开,一闭上眼看到的全是那小美人红着脸绞着手的模样,春山薄怒、秋水含嗔,可人疼得紧……咱也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可被他这般斥了几句,心里头顿时化开了,光顾着听那把好嗓子,全然没留意他都说了些什么,只想‘要是能和他亲近亲近,纵是掉脑袋也值了’……” 几步外的屏风后,突然传来一阵杯碟翻倒之声打断二人交谈,丝竹声骤然停下,伴随着一连串压抑的闷咳。宁王一问,得知是沈隽彦被点心呛到,忙叫人新送了一壶茶水过去。 “然后呢?” 姬别情在掌心里托半杯残酒,以拇指上的虎骨扳指拨动瓷盏,缓慢地转过一圈,继而缓声道:“虽说那段日子里我使尽手段取得他信任、拉进同他的距离,但始终没法踏出最后一步,心中难免苦闷,夜不成寐。有一天夜里实在睡不着,起夜去解手,谁曾想回来时迎面遇上了清清…… “那是建昭十二年冬,太白山落的第一场雪。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临睡前分明关上了床边的窗子,但等我回到卧房中,那扇窗却豁然洞开。以为有蟊贼造访,我便将院落的门窗封锁,仔细搜查,一无所获,直到…… “从一株老梅树后,迎着我的刀尖,清清怯生生地露出半边小脸,那张与小殿下纤毫不差、一刻钟前我还在梦中为之悸动不已的脸——她说她在雪地里迷了路,问我,长安是不是这边走? “我告诉她,留下来,我会带你去长安。” 他垂首,与怀中妙龄少女交换了一个深情的眼神。 瑶卿与琴仙等一干伶人在旁静静聆听着,这个荒诞离奇的故事令他们满腹惑然,却也情不自禁为其中的深情所触动,一时阒然无言。满座饫甘餍肥的公子王孙,唯独这个男人细看来一表人才,风骨昂藏,与外界关乎凌雪阁的恐怖传闻相去甚远,除了平日里爱说些让人云里雾里的话、经常性举止轻浮之外,倒不像什么声名狼藉的恶人。比之其他仗势欺人的二世祖,姬别情待姑娘的态度也堪称风度翩翩,今夜在座的都与他熟识,见姬台首这副坠入情网的模样,一壁心疼,一壁也禁不住因他的深情而面红心热起来。 宁王听得直咋舌,两条眉毛纠结了好一阵才开口:“你这编得也太离奇。屋中贸然出现一个大活人,十有八九是刺客,亏你还是凌雪阁中人,难道真被美色迷昏了头,就不提防?” “我若存心讲故事诓你,完全可以将清清假扮作我买来的妓子——去金粉巷,随便找个见钱眼开的掌班娘子,将清清托名,身家背景编造得完美详实让任何人无可指摘。而唯有现实,才会看起来漏洞百出,难以自圆其说。”姬别情饮尽杯中酒,低语喃喃,“也许真是老天见怜,将她送到我身边。这些年,我可以肯定她没有说谎,在遇到我之前,她是一张纯然的白纸,没有人留下任何笔迹。 “都说‘尤物移人’,彼时我只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情热难抑,连觉也不必睡,当晚就纵情要了她几次。清清一晚上在我怀里又哭又喘,rou腻骨香,那滋味儿……第二天醒来,发现她玉容惨淡地躺在我怀里,身上全是我留下的痕迹,方知晓昨夜里竟是能呼吸喘气的活人。” 宁王“啪”地一拍桌子,指着祁进质问道:“你你你也忒不是人——她那时才多大?” 祁进亦诧然仰起小脸:这瞎话还能编得再离谱些吗? “这重要么?只要被我看上,哪怕是才出生的婴儿,我也得赶去他家连摇篮一道端走。”姬别情轻抚怀中美人发顶,无限惆怅,“唉,可惜华山上那位小美人可远观不可亵玩,吃不进肚里总是桩遗憾……好兄弟,不若你去问问你父皇,把人圈禁在深山里青春虚耗多浪费,不若关到我家里去……” “你个风流太岁,想些什么我能不知道?到时候门一关,日日夜夜寻欢作乐,早晚死在两朵小金花肚皮上!” “哈哈,咱哥俩彼此彼此!” 姬别情被揭穿心思,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笑着伸手点了点瑶卿与琴仙二人,“谁不知道宁王殿下赫赫威名,姐妹花共侍一夫,说起来都脸上有光。这齐人之福,谁不受用?” 宁王一左一右揽着双生美人,被他们送到嘴边的美酒灌得醉眼通红,低笑起来:“要本王说,这大丈夫的脸好比桌上牙牌,翻转前谁也不晓得是红是白。方才是谁人前扮演情圣,一副情深不悔的样子?本王还以为你这花阎罗从此收了心,今后要做那画本子里的专情才子呢。” “专情?男人只在没选择的时候专情!”姬别情嗤笑一声,“你方才不是也捏过她手了,如何?小娘子一双手软不软、嫩不嫩?” 他将小美人柔若无骨的指掌拢在手心,轻揉慢捻,连敏感的指缝也被细细抚触。美人桃腮粉腻,意致娇羞,痴痴地端详着他专注含情的面容,就仿佛情郎的手指游走的并非她的手,而是别的什么更为私密的部位。 “花蕊更软,更嫩。” 姬别情不怀好意地与宁王对视一眼,二人开怀大笑。 屏风后旋即又传来一阵“叮铃咣当”的琐碎声响,婢女匆匆送了巾帕沐盆来,原是沈隽彦不慎打翻了先前送去的茶水,污了桌面。 祁进悄悄握住姬别情的拇指,与他对看一眼,心照不宣。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