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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凉酒(上)【剧情向,下药】

    秋雨散散地落着,深夜的天幕中似乎弥满了白雾般的水汽。

    一层秋雨一层凉,酒意上头,她好像不记得是什么地方的说法了。今年的秋雨太阴冷连绵了些,也难怪她在等的那位西凉军的使者并未入席。

    觥筹交错的嘈杂已远在身后,剑拔弩张的暗流涌动也与此刻的广陵王无关——看起来没来由的临阵脱逃。她安慰自己,眼下也是另一紧要的事。郭嘉的浑话和诳言,究竟还是让她想再见一见他口中的贾诩。

    广陵王携两坛西凉酒走近贾诩暂居的厢房。未等近侍通传,却望见他正怔怔站在门前望向漆黑的暮色。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远处贾诩的面上也似有一丝转瞬即逝的讶异,但他立刻简单行了礼。阴翳的双目自乌紫的长发下短暂地睨看了前来拜访的亲王,继而讪笑着轻声诘问:“凄风苦雨,殿下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本已到了该歇息的时辰,他却还是衣冠端整,像是在等待着谁。但从他身侧近侍的反应来看,他等的人必不是自己。想到这里,广陵王竟有些心安。自己这番没来由的造访,并不是自投于哪张毒蛇的罗网。

    “绣衣楼前些日子得了些姑臧的好酒,本王知是先生的故里。”广陵王笑笑回以一礼,将酒坛递向身侧,立时就有侍者接过,安置了下去,“但方才席间未见先生,所以特此送来。”

    “怎好劳烦殿下亲自送来。”口中道着谢,他略带疑惑的目光却一刻也没有离开广陵王,像是想从她的脸上找出他正在等的讯息。但听及姑臧之名,贾诩不自主地眼光微动。这一切被她看在眼里——谁听到了久别的故里,能没有任何反应呢,即使是这般毒士也未能免俗,“多谢殿下。故乡的酒,诩确实很久没有喝到过了……这是士人间的礼物吗,我要回送些什么给殿下?”

    未经意间,雨忽然变大了,并不宽敞的檐廊再不能阻挡四溅的雨珠。贾诩向她道一声“失礼”,欲侧身进入内室。许是由于雨夜湿冷,腿痛难忍的缘故,他身体的重量几乎完全倚仗到了手杖上,跨过门槛的时候竟趔趄了一下。

    眼看周围并没有能够借力的物件,广陵王下意识地去扶了他的臂。被忽如其来的湿冷夜雨溅得微凉的衣袖,透出隐隐的体温,紧绷的手臂肌rou显然是在硬撑着保持躯体平衡的程度。

    “……”

    “……”

    似乎是贾诩起居一贯的命令,四下并无人敢上前搀扶。厢房门口的侍者甚至略带惊恐地看向广陵王。兴许是对方是亲王,贾诩不好发作。只见他叹了口气道:“……殿下知我腿疾,莫非是专程挑了雨夜,来看在下笑话的?”

    广陵王到底是作好了被逐客的打算,见他站稳了便放开他的身体,无奈地摇摇头:“本王并无此意,今日前来,只是有些故事想与先生讲罢了。但正如先生所说,雨夜阴寒,还是请快些落座歇息吧。”

    “殿下是想要我的感激吗?”他好像细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又温和地苦笑起来,“请殿下一同来饮酒吧。”

    “广陵王要是觉得这桌椅若是施展不开,我请人把酒具搬到榻上也未尝不可。”他尽量和缓地前行,悠悠地说道,似乎不想让人发现雨夜伤腿的情况。可鸢们带回的情报和那多话的郭嘉,早就把这惨状描摹得不忍卒睹。

    广陵王的视线随着他的话语望去,客居的厢房颇为古朴,可供对饮的小桌椅确实显得有些秀气局促。酒桌上已经放了一壶酒……和两枚精致酒具。

    “先生若是还有约,本王就不叨扰了。”这定是给贾诩在门口翘首以盼的人准备的,要是能探听得几分这之间的斡旋,倒也有几分意思。

    他回首,示意近侍把酒案置到榻上,意味深长地摇摇头:“今夜与江东与西凉的酒,依在下看来,殿下还没有喝尽兴。请吧。”

    “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广陵王饶有兴味地问。

    “今夜的宴酒……在下当真不明白。”贾诩支撑着缓缓坐下,将手杖斜靠在一边。檀木的手杖形状怪异,杖首闪烁着血珀似的宝石。

    安然坐定后,他诡谲地微笑着:“夏鸡鸣酒六盅,乌程酒十四盅,竹叶酒十五盅,黍米酎八盅……殿下可是足足喝了四十三盅——在下为殿下准备的酒。”

    广陵王轻皱眉头迎向他的目光,在另一侧随意坐下,回讽道:“这回先生可别再说是随口说的数字了,这酒可无头可杀。”

    “在下还知道,今夜俊俏男女琴师舞者,献媚于殿下十余人……可殿下却未动一分情。”他稳稳地斟着酒,偏偏抬眼故作惊讶,暗红的双目遮蔽在这样看来显得尤为黑长的睫羽下,流转着隐秘的光。

    “先生这话说的。”广陵王对他见怪不怪,甚至觉得好笑。贾诩收回手,臂上的珠链触到酒案的边沿,发出好听的脆响。她回过神故作疑问道:“莫非是亲手给本王下药了?”

    对方也笑起来,轻握起酒盅,如数家珍般敬向广陵王:“殿下广陵之主,去年夜宿先帝宫房六十又七回;在袁氏大公子处又据说从来抵足而眠,从不另安排厢房;今春之时,绣衣楼遴选七百余淑女,无一人入殿下之眼……传言皆道,殿下深谙龙阳私情之趣。”

    广陵王也笑起来,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原来先生用的此等伎俩,所为何事呢?”

    “广陵城举足轻重,也是兵家必争,这殿下比我清楚得多……”他故作神秘地从酒案另一侧俯身,几乎是对广陵王耳语道,“将城主支开,有些事情就方便多了。再让各家多看个笑话、传些流言,也是给夜宴增乐的义举呀,殿下。”

    浅淡的乌木香气,近处微温的吐息,以他的苍白的指掌礼貌地作了掩——广陵王忽然好像想起自己独自来送酒的私心——除了那快意的语气,像在说谁的笑话。

    “殿下在酒宴上就发现了吧。所以决定来在下这里,可是想来嘲弄一番?”贾诩坐回去,兴致盎然地望向她,指节悠闲地轻轻敲击着酒案。

    到底是谁在看谁的笑话。广陵王心忖着给两人倒了些酒,如实相告:“从过分殷勤的人看来十分不对,但本王只觉奇怪,并未想到这一层。”

    “所以,殿下究竟为何而来?”他的指节停止了敲击,“只是为了送酒么……在下当真要感激殿下的盛情了。”

    “如果本王说确实如此呢?”她抬眼便迎上了对方锐利的视线。

    “……”对面怔了一怔。

    广陵王微微眯起双眼,回敬着对方似乎有些愠怒的面容:“先生觉得为何药酒不曾起效?”

    “啊……原是如此……看来情报所言是真了。”贾诩轻声自语,继而几乎哑然失笑,“——每次见到殿下,都有些想不明白,他到底看中你哪一点?

    “……殿下是女身,在下早该想到的。”对方投来的目光笃定,并不占几分惊异,广陵王看到一种近乎落井下石的——松弛。

    “唐突造访,这份情报是否足够诚意?”广陵王按捺住心下意外的无措,犹豫半晌,正色问道。

    她的话被立时打断了。“殿下不怕么?”

    “是怕本王如先生一般,忧虑己身不可做英雄?”广陵王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可她偏偏不想要回答。

    可是贾诩这回竟没有落入圈套,只是顾自沿着广陵王的话解释开去。“并非如此。在下眼中,乾坤本无甚区别,但究竟殿下要见许多豪杰,若多几个满口鬼话的,哄得殿下动了心,便容易有弱点——比如……”

    广陵王怕他想起郭嘉又控制不住情绪,还是赶紧摇了摇头:“今日为显诚意,愿将弱点和盘托出。”

    “哦?”贾诩不自觉地挑了挑眉,广陵王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朝他晃晃空了的酒盅。

    来自荒凉戈壁的深棕色酒液,浑浊辛辣,汩汩流入酒器。一杯,两杯,三杯。

    “既然殿下三缄其口,还请明言为何执意来此?”贾诩倒是一点不急,待广陵王将三杯酒堪堪饮毕才问道。

    “……”

    她望向贾诩的眉眼,一字一顿地吐出两个字。

    “私情。”

    “在下一介废人,又能让殿下有何私情?”贾诩收起支在酒案上的臂,不自主地将视线移向别处,言语中又透出熟悉的自讽意味。

    她只好深吸一口气:“本王听说了许多先生的事,心中有些放不下。”

    贾诩转过头,指尖紧扣着酒盅,阴鸷的目光直直投向广陵王:“莫非你打听到了当年我在壶关的事……哈,那是我唯一一次相信郭奉孝的鬼话。

    “如今,他以为借你之手就能再次骗过我吗?

    广陵王跪坐于榻,莫名地下定决心般迎上他的目光:“本王对先生的私情有许多,已经……不必他人授意。”

    “殿下这是条好计呀……先帝和袁氏,是否都中过殿下这一计。今日在下差点重蹈覆辙了。”贾诩似有一瞬柔和的游离,接着定了定神,冷冷回应道,“殿下可知人鬼殊途?英雄……与弃子,更是殊途。殿下何必屈尊降贵,同情一只游离人世的鬼。”

    “如同刚才所说,私情罢了。”怪异的酒意此刻侵蚀起思绪,让广陵王感到一阵眩晕。

    “殿下是还在可怜我,还是和那些有恶癖的公子一般,贪爱一副残躯?”他轻声嘲弄般苦笑,依然阴翳的双眸却流露出一丝纠缠的企盼。

    “都不是。先生不是一直想问我,他们当年为何要回壶关救你?”

    他静静等待着广陵王给出的答案。

    广陵王垂下眼,鬓发遮掩住因汹涌酒意而微红的眼角:“我不愿先生‘被告诉’一个答案——我愿和先生一起寻这个答案。作英雄、作恶兽;化鬼抑或为人……只要本王还在世一日,都愿奉陪到底。”

    良久。

    “在下……感念殿下之言。”

    “时辰正好,殿下果然酒后吐真。”

    “如殿下所愿。于在下屋内饮的酒,也没有那么简单。”

    酒意阑珊,入了药的西凉酒带来的情欲渐渐染上眉眼。贾诩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失神的模样。

    迷迷糊糊想要伸出手去触碰,好像求欢的小兽、想要不顾形象地爬过去,把自己交给那具温暖宽阔的躯体。

    “殿下来这里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