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丛云刃》(1)双性/存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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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丛云刃,长三尺八寸,重三斤二两。玉髓作刃,温莹如骨。见血便隐然作亮,却染则自辟,点腥不沾。 相传,东瀛国上古有大蛇,蛇身巨硕,可跨谷峰。吃生人祭,百姓哀惧。有勇武者以美酒醉之,斩其七寸于剑下。裂伤处突跳不止,武者切之,则寻得锋锐太刀,自避血污,莹然如云,故名“天丛云”。谢云流处东瀛时,慕其武勇,辗转寻得此刀。此刀周遭妖力异盛,谢云流忧其惑乱旁人心神,遂长佩于身侧。 ——《九天兵图·异部》 孤鸦嘹唳,林涧寒湍;古峦伏翠,暮烟流紫。 浓紫的暮色似一柄浸透了瘴毒的软剑,曲折的,而又斩钉截铁地刺入了水气缭绕、青雾迷蒙的重山峻岭之间,那口蛰伏在乱山深处的漆黑石洞,像一只被剑锋刺穿了巨躯的饕餮尸骸。冰冷雪亮的月华穿过空荡荡的伤痕,从嶙峋的洞顶,铮铮地抛洒而下,照亮了一朵迤逦铺满了祭坛的椿花,一瓣瓣娇艳浓丽的朱红,在幽幽的碧光中婉转流潋。但在这冶红妖娆到刺眼的花瓣中心,却盈盈地捧出了一星极其莹洁娟然、白若美玉的花蕊,在一重重红烟碧影的追绞囚锁中,顺着呼吸的节奏,轻缓且细微地起伏着,檀口薄拂胭脂,含着绛舌一点,悄吐着一脉软香,暗暗地柔喘出一缕缕又酥又甜的迷离芬芳。 是时,新月如霜,暮夜如滞,然而“花蕊”的呼吸却越来越急促。忽然,李忘生的睫毛剧烈一抖,他在清寒遍地的月光中猝然惊醒,惶惶地喘息了许久,才逐渐平复过来,朱红的巫女长裙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深深一皱,宽大的裙摆扫过石坛上阴湿密布的血锈苍苔时,沙沙有声。整理过心神后,他纹丝不动地盘坐在祭坛上,表情如老叟入定,平静地注视着面前一潭深不见底的碧色——祭坛周遭皆被潭水环绕,乍一望去,沉沉凝碧的潭渊仿若亿年万载,昼夜焚燃不熄的森罗鬼火,古老的祭坛则是一座正在被鬼火熊熊锻烧着的炼狱熔炉。李忘生已是第三次被这轮冷眼般的月亮惊醒了,据阿叶描绘的画卷所述,三日已过,他即将代替她成为熔炉的引信、妖蛇的新娘,同时也是它腹中的美餐。但看此潭惨碧摇烁、寒气射目的光景,其中不知埋葬了多少妙龄少女无辜的白骨,倘若看得久了,便会生出一种已被它摄去了魂魄的幻觉。 李忘生不再看了,他移开目光,垂下眼帘,默然地攥紧了掩在振袖袖底的短匕,手指与生铁铸成的刀柄相比,还要凉一些。 夜还很长,和纯阳宫每一个积雪的长夜并无不同。真是糊涂话。李忘生失笑地想。夜何曾变过呢?日东升,月西落,乃是天地常理,所以,无论去到这世上的哪一个地方,夜总是一样的。 但此地并非纯阳宫。事实上,连李忘生也不知此时此刻,自己究竟身在何方。他还记得十日前,是燕子南来,春雷始鸣的时节,华山的天气也渐渐回了暖,一夜之间,云鹤斋前的桃花,簇满了一树绯绯粉粉的纤柔花苞。而每逢春归之际,华山南峰亦会出现一处奇景,翠黛交映的千山万壑间,烟霞飞度、光华浮摇,缥缈的云气中,时时幻变出琪花瑶草、宫阁楼台、人物车马等诸多繁丽物象,其五色交辉、瑰琦陆离之状,不禁令人心魄竦动、目眩神迷,飘飘然以为仙境。故而,屡屡有好事者添油加醋,说吕真人就是在这华山南峰上遇到了神人,被传授了长生大道,得以脱胎换骨、羽化登仙。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前来瞻赏“南峰仙影”的人,一年比一年多。然则华山七宫九殿三十六峰,山道陡峭,乱石峥嵘,还得容得下你挑着担、我牵着马、拖家带口、人挤着人,于是愈发险了。因此,纯阳宫年年都要特地挑出一批轻功上佳的弟子,命他们镇守在山道上下,谨防有意外发生。 若论轻功,纯阳宫内,“逍遥游”使的最好的一位,非静虚子谢云流莫属。可偏偏前些日子,这位闲不住的吕祖大弟子应温王之邀,下山往长安去了,吕祖又游历未归,镇守山道一事,便暂时交由了二弟子李忘生打理cao持。彼时天色过午,地气上升,酣酣地蒸腾出了一片使人慵倦欲睡的暖意,游山的人总算少了许多,李忘生遂亲自前去嘱咐一部分弟子稍事休息。下“绝云梯”时,蓦然吹过一阵山风,霎时落英缤纷,飘碎了漫天香魂。乱花如雨,几乎迷了李忘生的眼睛,他不由停住了脚步,匆匆举袖,想要障住迎面扑来的落花,却又猝不及防地,被一道从天外飞来的清越人声给唬了一跳,这热热地擦红了他耳边的嗓音,有如玉盘流珠、蹙踏春冰,简直要踏出他一腔答答咚咚似鹿撞的心跳,“我来替你呀,你的身子向来不怎么样,现在好容易得了会空,就别到处乱跑了,还不快回去歇一会么? 李忘生听得怔怔的,被春风惹得双颊发烫,心尖怦怦,却又迫不及待地回过眸去瞧他。 青山负雪处,长风萧萧,川谷对鸣,谢云流凭风挽剑,衣袂翩然地立在一枝横斜于断崖畔的桃花梢上,足尖轻点着梢头一朵嫣然半开的春红,人正笑吟吟地向李忘生眨眼睛。 李忘生却越瞧越怕。绝云梯之所以得名,只因此处山道极窄,两侧皆为峻峭森竖的高崖,崖间终年云雾迷漫,山路曲曲,没入云中,似有山神在此,架起了一线凡人永远无法攀援的天梯,地势之险恶,一望即知。容谢云流立足的桃花枝又极细弱,风一吹,人与花皆显得瑟瑟孤耸,人摇摇,花欲坠,仿佛在顷刻之间,二者便要一同跌落崖底,摔得粉身碎骨,永不超生……永不超生?好端端的,他怎么会想到这样的话?李忘生想得暗自心惊,尽是说不清的忧悸乱测,他急切地开口,想要唤师兄快些下来,莫要在此多作逗留,猎猎的山风却将他的话徒劳地吹散在半空,剪碎成了缀在谢云流眉梢眼角的不以为然的笑意。师兄竟丝毫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李忘生慌得直跺脚,谢云流若还不肯过来,那么,他唯有再朝他走近些,到他身边去。然而,李忘生刚一动念,纷纭错落的花影和云翳,遽然被罡风绞成了一团混沌的海市蜃楼,在李忘生的周身迅疾而凌乱地飞旋着,如同一口随时会择人而噬的巨大漩涡,顿时淹溺了他的视线,抓攫住他的四肢,裹挟着他越陷越深,最后,猛地掀起一排滔天的海浪,完全吞没了他。像是在阻断一叶拼命想要靠岸的孤舟,妖魔般的扭曲幻象,终于把他和谢云流的身影彻底分隔在了山和海的两端。 唯有飘零的桃花,断断续续地堕向了苍青的崖底,旋即,跌碎成一抔转瞬即逝的香尘,辞别白雪与春色,哪怕是天涯暌违。 从此,以后。 已经平安无事了吗?他是不是睡了好久? 当李忘生从幻象里挣扎着醒来时,他在山吹盛开、杜鹃啁啾的草窗畔,模糊地瞥见了一抹淡绿色的纤细背影。 席地而坐的绿衣少女,正轻声哼唱着一曲他从未听过的歌谣,是一首很萦回幽婉的小调,细雨与春光浣着她乌黑的鬓角,哼着哼着,想是哼累了,她略一弯腰,在阶边折下了一朵结满雨珠的鹅黄花球,偏头举手,将花儿小心翼翼地簪戴在发际,可她的手上沾了雨水,难免有些凉滑,一个不留神,山吹花便从指间落到了裙角。少女似嗔似恼地“呀”了一声,想将花朵捡回来,才一侧身,便恰好瞄见了从草叠敷上倦倦地半支起身来,神色朦胧而疑惑的李忘生。 “目が覚めたでしょう(你醒了)?” “请问,这里是?” 咦? 两个人的疑问很巧地同时响起。不巧的是,各执一词,鸡同鸭讲,风马牛不相及。 “唔,这里是出云乡……什么,你问出云乡在哪里?出云乡就是出云乡啊……那么,该怎么对你说才好呢?只能用祭典神乐里的辞句来解释了:太阳从这里升起,这里是最东方。天照女神头戴日冕,从高天原出发,与她高贵的子嗣并行,共同统御着这片土地。出云乡就在这里。” 东瀛? 李忘生竭力地消化着这两个字。他不可置信地从记忆的口袋里,翻找出了这个于他而言显然十分遥远的词语。他对东瀛为数不多的印象,一半来自于观微阁中某些记载玄奇、来源荒僻的道术古籍;另一半则来自于长安四年,这一年,武皇老矣,但尚居龙廷,纯阳也刚刚在国朝禁中站稳了脚跟。某一日,内官飞马传旨华山,急诏师父入宫觐见。言称东瀛使节在返国前夕,与今上宴饮于神都苑,时值冬末春初,苑内诸葩黯然、秾华暂敛,使节中有一异人,名源空海,以阴阳秘术幻出万卉绽芳、百鸟鸣舞之景,众人无不激赏惊叹。然武皇持杯长笑,曰:惜哉,幻境虽美,却须臾而散,吾朝有上师纯阳子,能通达神明,可号令百花,命其于隆冬之时,亦常开不败。 “师兄。”案头点着一盏鎏银小灯,烛泪结得多了,涓涓地攒成一朵莹白的花,随后“啪嗒”一下,从朱雀舒展的翼尖,坠落到几面上。李忘生从沉重的经卷中抬起眼来,担忧地看着那朵渐渐冷了的烛花,又看了看正在桌子对面打哈欠的谢云流,“师兄,这么久了,师父怎么还不回来?” “你是怕师父输给那个东瀛人?放心吧呆子,你才入门多久?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师父厉害得很,能点石成金、变水为酒,还能从千里之外飞剑取人头。让百花在冬天开放,对他来说压根是小事一桩。”这次就算了,但那个姓武的实在讨厌,像这样的事,她可不是头一回干了,大冷天的,也不管园子里的花到底愿不愿意凑她的热闹。谢云流是个不管不顾的性子,若在平时,他必然要趁此机会,结结实实地将这些宫中贵人们编排一番。可此时,他坐在灯下,望进了李忘生一双清莹如水的杏子明眸,竟连一个不好听的字都说不出来了。 “是真的吗?”可师父说过,像什么飞剑取人头啊,纯属瞎编,这些话是他以前跑江湖的时候,拿来吓唬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的。为什么?因为这么说的话,听起来比较厉害嘛。 “说你是呆子,你还真是呆子,当然是假的了。” 眼前忽然覆下来一道暖热的阴影,暖得像个小火炉,想烫伤他,李忘生的鼻息间,蓦地盈满了春溪新雪的清冽气息。一朵纸折的梅花,轻柔地拂过他眉心绯红似丹蕊的朱砂,飘飘袅袅落到了他面前的书卷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落梅点在静如止水的泛黄书页上,氤氤氲氲地晕开了一串浅而软的涟漪,浅绛、轻绯,一瓣鸳鸯的红。 昔时,寿阳公主昼寝,卧于含章殿下,梅花落公主眉心,成五出花,拂之不去。 静悄悄,应是东君有意,怜卿偷送梅妆。 “师父要让百花盛开,须得满头大汗地念咒画符,请神上身,忙得团团转,折腾上好半天。可你只要一眨眼,我就能折来一朵梅花给你。”夜怎生这样静?李忘生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大气都不敢出了,低垂的眸光却连眨也不眨,抽刀断水水更流似的,牢牢盯着暖暖灼灼地贴在自己腮边,双眼含笑、晴光弯弯的师兄,“现在你来评评理吧,忘生,最厉害的那个,是不是我?” 可他一直没有答谢云流的话,半晌,只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动声色地挪了挪坐茵,离他远了些。 唯有烛花落,屏上暗红蕉,时闻残月滴玉漏,一两声。 “你躺在村外的竹林里,昏倒了,两天前,村里所有的成年男子都去山上的神社里议事了,家中缺少薪柴,我到竹林里去捡竹枝,刚好遇见了你。我还以为自己变成了物语里的赞岐造麻吕,捡回了住在竹心之中的辉夜姬。可我是女孩子,又怎么会是赞岐造麻吕呢?你是男孩子,所以,你也不会是辉夜姬的。”少女卷起了滑落到手肘的浅绿衣袖,将画笔放回颜料里蘸了几蘸,“你终于醒了。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吗?” “我……”李忘生的眉尖微微一蹙,顿笔无话,欲言又止。 大唐与东瀛言语不通,自然无法任意谈话。这少女名唤阿叶,是神社画匠的独女,阿叶的母亲去世得早,她从小在神社中耳濡目染,在老父的指点下,俨然成了个小画匠。而李忘生自幼家学渊源,亦颇通书画之道。因此,他与阿叶的交流,除了打手势以外,剩下的,便全是靠你一笔我一笔地画出来的。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难道不方便对我讲吗?” 但李忘生着实无从讲起,连他自己都还迷糊着,又该怎么对阿叶讲呢?难不成要讲,只是睡了一觉的工夫,醒来后,他便远渡重洋,东至瀛国了?简直荒唐得不能再荒唐。 瀛海以西的唐土,之于藤原京中的达官显宦们,尚且像是一则绚幻渺茫的传说,更不消说这个偏僻得堪比秦人避世之地的山村了,阿叶从没见过生人,心性又格外单纯,也决计不会想到距此有万里之遥的“唐”。李忘生曾问过她今为何世?从此地前往都城,路程几何?阿叶也无法说得分明,李忘生依然如堕五里雾中。又或者,阿叶并非没有对他解释清楚,而是他的确身处于一个无比昏乱荒诞的长梦里,既然是梦,梦中的一切,又岂能以常理度之?饶是一向沉稳持重,甚至可以说是古井无波的李忘生,也不免开始头疼。他本想随口扯几句谎,搪塞过去,却不曾想,即便是在梦里,他也学不会撒谎,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半天,仍想不出半句合适的谎话,更无颜对阿叶说谎,反而愈想愈脸红,想着想着,竟又莫名其妙地想起师兄对他念过的一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吃亏。” 背书如学剑,他素来背得比师兄扎实,却总不及师兄背得快。但因他记得牢固,每过一段时日,师父便会让他代替自己,查查师兄是不是又把以前背过的书给忘了,查着查着,李忘生便将谢云流查成了二十岁。窗内,李忘生端端正正地捧着书卷,窗外,谢云流懒懒散散地倚在松荫间,霜白的衣裾从满目清冷古绿中垂落,悠悠荡荡地在半空中飘拂,宛如一朵轻盈写意的春云,施施然的,摇乱了一庭翠深。 一缕炉香静袅,软系着萦挂在红窗上的游丝。李忘生搁下书,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其实,他有一点点不明白。为什么师兄明明可以背得很好,却总是要背得不好?他向自己背着背着,还时不时地冒出一句诸如“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养肥了吃掉,好吃”之类,插科打诨的话。 师兄说,这其实是一件非常非常难懂的道理。而且道理这种东西,就算说过了,也不一定会明白,要靠悟的,来日方长,不用着急。 没来由的,他忽然生出了一点小小的不服气。 “要是师兄现在就对我说了,兴许,我立刻便会懂的。” 他隐隐听见谢云流低低地说了句什么话,或许,是他听错了,一阵风倏地吹过松梢,幽声漱漱,碎玉泠泠。风离开得很快,等风都走了,他却再没有跟他说一个字,因为,谢云流突然睡着了。 …… 可如今这样,算不算师兄说的……吃亏? 所幸,阿叶见李忘生久久凝眸不语,也未再继续追问下去。他大概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个长得像辉夜姬一样的人,必定不是坏人。阿叶没了娘亲,也无兄弟姐妹,纵使与李忘生言语不通,她一样乐得找他说话,用画的也好。这一天,当她说起自己幼时在神社里,随父亲学画,却画得极不专心,画着画着,忍不住跑到外面扑蝴蝶去了,却怎么也扑不着,跑得又累,急得直抹眼泪,末了,还是父亲大手一伸,一眨眼,便把蝴蝶扑住了,拢在手心给她看。说到这儿,阿叶的笔尖一滞,眼底徐徐泛起了两片忧愁的波光,似乎有什么她一直刻意地不愿提及的事情,犹如倾盆暴雨降临前的乌云,终究无可阻挡地袭来,阴沉沉地遮蔽住了蔚蓝的天空。 “我居然忘记了日子。”阿叶虚握着画笔,垂下头,声如蚊蚋,“父亲他……他已经离家七天了。” 半掩的草障子外,陡地响起了星星点点的雨声,春天的风雨,将山吹花拍打得不停战栗,杜鹃的鸣叫浸在越来越密的雨帘中,时有时无,听在耳中,竟依稀透出了一丝隐秘的凄厉。 “怎么了?” 李忘生有些微的错愕。 玉白纤长的指尖,似一枝缓缓舒展的月色芙蓉,静静地抚开了蝶寒花冷的惶然,他为阿叶捡起了骤然从她手中掉落的画笔,眸光温柔地披拂在她的肩头,轻软无声地询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