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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N!》

    01

    ——《Doin,It.,Right》

    7月3号,普通的日子,墙上的白底圆钟正好指向早晨八点。阳光渗进卧室,白色窗帘,昨天的天气预报显示今天的体感温度有30度。电风扇没开。

    床上的他睡得很死,不太合调的深粉色床布有点油腻。我想,他夜里喜欢出汗。

    我一丝不挂,骑坐在沉沉睡去的父亲的胸前。被子被掀开,扔在一边,紧闭双目的他却依然没有反应。我掌心撑开,掐住他的脖子,手上却没有用力。一阵风从身后传来,掠过我没穿内裤的下体,暴露在外的阴毛微微漾动。那地方凉飕飕的。头发摊在颊畔,身下的rou体不断传递热量。风又止息。总的来讲,不作夸张,我现在热得要死。

    他动了动身子,手伸了伸,大概在睡梦中感受到了我的存在。喃喃两句后,眼皮动了动。正当我以为他就要醒过来时,稍微抬起的眼帘又闭上了。

    “喂。”

    我拍了拍父亲的脸颊。他嘟嚷了两句,睁开眼看到我的脸,又倒头躺在枕头上。

    “你昨天说的事。”

    我强行把他拉起来。其实以我的力气是拉不动他的,但他睡得已经差不多了,背后悄悄用力。

    “什么?”

    “你昨天说的事,我考虑了一下。”

    他打了个哈欠,睡意朦胧地与我对视。

    “你昨天说,寻求和我修复关系的办法。”我正色道。

    “对。”

    “我想了很久,仔细考虑,觉得重新以一个女儿的身份爱你只有一种可能。”

    父亲被我郑重的神色吸引了。他向后推了推,挺直腰杆靠着床背。眼神游动,察觉我身着寸缕后,又重新盯着我的眼睛。我一脸严肃。

    “你去死吧。”

    02

    段学峰从润达国际二十层的豪华电影院跳了下去。时年二十岁。

    我不认识段学峰。确切来讲,应该叫“形同陌路”。毕业手册附着在壁内的集体照上我倒是只和他间距八厘米,但那也是此生最近的距离了。我和他是高中年代最常见的关系,——点头之交。

    我很少想起他。最近一次在朋友圈动态看到他的点赞,若有若无回想起他的脸庞,那也是很多年前了。所以,当圆帽男骑着共享单车在我打工的超市门口停下。锁车、推门、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我根本不明白他到底在讲什么。

    “您确定吗?我想不会有错的。”他说道。手指指着一本廉价平装书的书壳,上印四个大字——,老气的楷体,——《理想之死》。

    “那……我再看看。”我带着营业式的微笑。如果不是正在工作,真应该往他脑门上来一棒槌。这个顶着白色圆帽的跟我差不多高的瘦弱男人,一大早就跑过来,把我规划得严丝合缝的工作日程搅成一团乱麻。他拿着一本印着“段学峰 著”的看起来很三流的小说,非说我是这本砖厚般小说的女主角。

    “不可能吧。我们都好久没联系了。况且当初也不怎么要好。”

    “不,一定是,”他坚定道,“后记里也有提。”他嘟囔出一个名字。——我的真名。

    “这……”

    我愣愣地从他手中接过那本《理想之死》,——好狂妄的名字,细细翻了两页。草草一扫当然看不出什么,但眼前闪过的几个地名却与我生活多年的小城别无二致。

    我抬眼,刚想说点什么,一个客人就挤到了柜台前。见状,圆帽男后退一步,让开位子:“我晚点再来找您。”说完大步匆匆地走了。我一头雾水,心中迷惘。思来想去,最终整理心绪,拿起放在一旁的通了电的扫码机。

    中午,我想那个举止怪异的圆帽男会不会突然造访。因此没有和往常一般在休息室里小憩。我坐在店门口樟树的树荫下,小口喝咖啡。手里抱着那本书等他。

    他最终没有来。百无聊赖之际,我翻开那本《理想之死》,略带困意地读了起来。读罢两行,却怎么也读不下去了。

    《理想之死》

    空白。

    空白。

    空白。

    正文:

    人生这种东西似乎从来没有答案。任你怎么选,最终死路一条。由是我讨厌主流价值。确切来讲,我讨厌任何西西弗里式的东西。——因为它们都是假的。

    生活在现代社会,美好的期望还是趁早放下为妙。我的意思是:如果不能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便只能草草了结自己的生命。

    ——因为信仰已死。

    03

    圆帽男离开以后,第二天,又后来,我始终没有再见到他。从序言、后记开始,我一点点读那本《理想之死》。倒不是因为多喜欢,只是比起偶像剧和无聊的综艺节目,段学峰的小说还是稍微更有看点的。——以及乐子。

    一天中午,我靠在沙发上懒洋洋地读书。男友突然电话,约我晚些时分一起去散步。——他今天刚好有空。我欣然同意,放下书,手忙脚乱地准备起来。

    我们在街心公园见面。午后的公园惬意怡人,两三点钟。阳光洒落在青绿的草坪上。嬉戏的孩童成群跑过,成双的情侣手拉着手,坐在长椅或草地上,在暖阳下窃窃私语。几只风筝在纯蓝的天际远远地飘。

    虽然是暑假,我们却少有见面的机会。——彼此都不是不劳而获的阶层。此刻能短暂享有谈情的时光,我感到很满足。我挽着他的手,仰面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他的视线注视着别的什么地方。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一个卖玩具和小物件的平平无奇的地摊。摊后站着一个妆容艳丽的女生。——是0384。0384是我在烹饪学校认识的同学,彼此关系还算可以。“0384”是她的学号。

    她一副盛装打扮的样子,妆容精细。裙摆很短,又刚好把私密的地方遮得严严实实。紧实的大腿白盈盈的在阳光下闪耀,rou感十足,却没有一丝赘rou。秀发直到腰际,修身的上衣让她的腰肢显得不堪一握。最令人恼怒的是她那丰满的胸脯,毫无顾忌的袒露在旁人的目光下,整个人活像写真杂志里的性感模特。

    “你们约会?”

    待我们走近,她明亮的眼睛盯着我,又在男友身上停了停。我点头。“等等,”她俯身,捡出一对手指大小的挂饰,有意无意地露出深深的乳沟。0384笑道:“送给你们。”

    我笑着接受。掏出钱包想付钱,她却怎么也不肯收。推辞之际,男友指着边上的一个八音盒问:“这个多少钱?”

    少焉,我们提着挂饰,抱着八音盒回家。——那个巴掌大的八音盒竟然是全场最贵的物件。我掐了男友一把,没好气道:“你倒真会挑东西。”他“哎哟”一声跳开。

    “反正是你朋友嘛!”他嘻嘻笑道。我原本以为他是好心。然而很久以后,直到在邮箱里看到他和0384抱在一起亲热的视频。我才明白此时此刻他脸上露出的笑容,不单单是朋友间的善意。

    04

    世界上从来没有所谓“个性”,追求个性的人愚蠢至极。

    摊开来讲,社会有两条线。一条明线,一条暗线。明线是道德、正义、责任心,暗线是放纵、堕落、愤世嫉俗。如果说常规是灰暗时日黯淡无光的天空,个性就是如此衰败之天穹在水中的投影。换而言之,圣人和盗匪各自循各自的矩,本质上没有区别。

    ——活着就是服从。

    ——《理想之死》 第八章

    05

    出乎我的意料,父亲真的在家里老老实实待了半年。

    自记事起,父亲就跟传统意义上为人父的“严肃、忠实、责任”搭不上边。小的时候,我一直以为他是一名光荣的军人。这并非臆想。我们家衣柜的内间藏着一本相册,翻开落满灰尘的封面,即刻看到一脸青涩的父亲身穿笔挺的军服,神采奕奕、意气风发,背着手站在一座窗明几净的大楼前。除此之外都是我已亡故的母亲的照片。由此,我推测这本相册是我母亲的遗物。我对她的记忆几近空白,一张张发黄的照片构筑起了一个单亲家庭孩子对母亲的全部想象。

    发现那张照片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对父亲保持着某种敬意。即便他酗酒、摔东西、指着鼻子骂我拖油瓶,我也强忍眼泪,把一切不平吞进肚子。这种敬意一直持续到我十五岁。那年春节,我们回老家探亲。一个亲戚告诉我父亲根本不是什么“军人”,那张照片是他九十年代在广东当保安队长时拍的。

    我于是陷入一种荒诞感中。想到自己幼稚的崇拜,每每觉得好笑。我开始顶嘴了,“幻灭感”,那时我还不知道这词。高三那年,一夜我正挑灯苦读。一群壮汉突然闯进家里,大吼大叫着要把我撵出去。在邻居阿姨的帮助下,吵了半天,我才知道父亲在赌场里赌红了眼,竟把居住多年的老房子抵押出去了。那几年房地产行业火热,到处在传我们那片要拆迁。我没办法,彷徨无措之间,所幸平时住校。放假的时候就厚着脸皮赖在亲戚家里,好歹应付了过去。

    我高考考得不好。进入大学,整整一年时间,一边打零工,一边自学日语。希望大二结束赴东京留学。结果出国的事刚刚有所期望,我检查存款,却发现银行卡里只剩一十六块九毛八。我又急又气,拿菜刀架在父亲脖子身上,他才承认是自己偷的钱。他试出了密码。——我的生日加上他的生日。

    从高中开始,父亲就不再和我住一起。他找了一个家里有钱的女朋友,同居多年,想方设法套取她的财产。前阵子她出车祸死了,至死都没和父亲结婚。他死皮赖脸跟女友的亲属闹,人家不胜其扰,最终给了他一笔钱。他就心满意足地带着这笔钱回了家。我本以为他折腾够了,结果没过多久就偷偷将我的积蓄挥霍一空。至此,我正式宣布和他断绝父女关系。

    我很累。孤身一人之时,回顾自己的原生家庭,我常常感到痛苦。父亲或许真的爱我,因为他经常痛下决心,一定要给我一个光明的前程,——当然也可能是为了骗我的钱。我也爱父亲,尽管我不如意时就把他当作发泄怒火的端口。我不明白我们的关系为何如此不自然,同样充满好意的两份初衷,为何会导致如此结果。

    哪里出了问题?

    06

    现、现、现代社会,现代社会就是没有任何人在乎任何人。

    我一定不和人家絮絮叨叨自己的事。腐烂吧,把不平埋在心底。如若不然,也只能博得几声轻叹,亦或虚伪且毫无温度的同情。

    ——《理想之死》 第六章

    07

    我还是低估了生活。——生活的繁复。

    手机相册的角落,好几年前的日期,竟安然藏着一张段学峰的照片。我真不记得是何时拍的了,又是为何缘故。但记忆中毫无联系的我们,生命之旅竟也有相交的部分。我只能说,——生活很大。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认出照片里虚冠蓬发、形销骨立的青年是段学峰。彼时的他坚持锻炼,已不是初见面时膀大腰圆的“OTAKU”了。他的双手插在兜里,腰杆笔直,颇有些轻佻地直视着镜头外的某个地方。眼神淡漠,既不让人感到生命气息的勃动,又不给人以丧颓之感。颧骨突出、喉头鼓起、双肩齐平、缺乏锐气,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狰狞而又温和的独特气质。背景的天空灰蒙蒙的,身后立着一块红字滚动的电子版牌,上面不断播放:“距高考还有——33天”。

    我盯着那幅相片,心中生出一份异样的心绪。因为那人已经死了。苟活于世之时,他在无人关心的世界里疾呼,在读者寥寥的作品里大谈历史、哲学、政治、喜欢的作家,以及高中时代心仪的女孩。

    ——也就是我自己。

    08

    我预言,若干年后,安眠药、催吐药将出现在便利商店的货架上,成为和避孕套一样寻常的东西。

    以我自身为例。我其实没想过暴饮暴食。但薯片、奶茶、炸鸡汉堡,乱七八糟的诱惑实在太多了。稀里糊涂吃进去一大堆身体根本无法承受的东西之后。只得扶住马桶盖,仰面朝天,使劲扣自己的喉咙。

    进食的茫茫感愈演愈烈了。滥交、失眠。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等哪天终于厌倦一切,我说不定真会成为二十一世纪唯一一个圣人。

    一次又一次的呕吐中,胃酸的难闻气味里,我的心灵愈加明晰:我可能成为任何人,但决不会成为我自己。

    ——《理想之死》  第十五章

    09

    我越来越觉得圆帽男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如果不是触手可及,我会觉得那本《理想之死》也是我虚构出来的。——甚至段学峰。我再没见过圆帽男,因此心中的不真实感日益加深。

    夏天一点点过去。八月中旬,父亲在对街的一家面馆找了份零工。每月两千元。他开始做家务:洗碗、拖地、收纳衣服。每天早上起来,定能看到他齐齐摆在饭桌上的为我准备的早餐。我感到他正试图赎罪。

    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既不相信他能悔改,也不觉得自己会原谅他。东京留学的事彻底黄了,一切又要从头来过。结果这一年和上一年没有任何区别。——又是拿起书本、忙于工作,又是省吃俭用、起早贪黑。我在心中安慰自己:“忍过这段时间就好了。”然而就连这句话也和一年前一模一样。

    一天下完班,正准备步行回家,却看到一个细长的身影岿然立在店旁的电线杆下。他张目四望,手上提着一个塞得满满当当的塑料袋。——里面是数不清的饱满红润的苹果。——正是父亲。我突然觉得他已经很老了。——肌rou松弛、视力衰弱,像任何一个老人一样用惶恐的目光打量着周围日新月异的世界。而我皮肤紧致、秀发乌黑,正一步一步攀向生命的高峰。不禁一阵感伤。而有的人已杳然消逝,我转念,脑中又浮现出段学峰插着兜,斜站在高考倒计时前的身影。他埋葬在不知什么地方,被黑暗吞没,悄悄化为白骨。

    对自己,我只能得过且过。对父亲,我只能抱以同情。而段学峰,我只能在忙碌的日子里抽出时间,一遍又一遍地读他那本《理想之死》。

    我和父亲并肩行在小城的街头。身旁的河流平静地流淌,柳絮飘动,在畅意的晚风中挥展枝叶。这倒是前所未有的体验。我检索大脑,怎么也找不到和身上没有烟味、酒味的父亲散步的记忆。他从袋子中掏出一颗又大又红的苹果,咧开嘴笑:“吃。”

    我没有吃苹果。站住,转过来。

    “我们谈谈吧。”

    父亲怔了怔,有些泄气般,眉头耷了下来。他收回手:“谈什么?”

    “总得给我个理由吧。我不相信你突然会改变。”

    “有什么好讲的,”他从袋中拿出一颗色泽稍暗的苹果,啃了一口,“我很老啦。很多事情,再不做就没机会了。曾经我感到生活有无数可能性,它们环绕着我,只要我想,随时可以取摘。但现在什么也不剩了。——因为我已老无所依。”

    听到他的话,我笑了笑,轻轻地摇头。“你难道现在想补偿吗?”我轻声道,“往事太沉重了。我做不到放下。”

    “前两天的事让我很震动,”他沉思良久,盯着我,“以前虽然也是烂人一个,但从来没见你生气到那种地步。对不起,我不该拿你的钱。——我明明知道它对你至关重要。请让我一点点赎罪吧,我知道做这些事为时已晚,但我还是想坚持。我半只脚已经踏进棺材里,再不做一定会后悔。”

    我不再说话,低着头,在路灯投映的光幕中穿梭。我该做何反应?我不清楚。迷惘凝结在心中,如同北方的冬天悬挂在屋檐下的冰锥。

    10

    拥有,失去,拥有,失去,拥有,——

    十六岁那年,我们学校死了一个学生。食堂二楼一把破旧的挂式电扇脱了下来,飞快绞动,削掉了一个在底下吃饭的初中生的脑袋。那天的菜单是土豆炖rou、烧茄子、水煮南瓜。脑汁、血rou混杂在红油和菜叶里,在桌椅和地面上形成了一大滩黏糊糊的固状物。夏天的高温下很快就变质了,臭味直传到校门口都能闻见。我很幸运,那天正好请了假。唯一的问题是我并不确切地知道那个初中生到底死在哪个位置。问同学,他们也含糊其辞。以至于后来每次在食堂吃饭,我都感到自己正坐在亡灵未曾消散的地方。闭上眼睛,仿佛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腐臭气息。

    我不明白,人们为何能坦然生活。他们恋爱、娱乐,考上心仪的大学的时候难道不会难过吗?他们难道不清楚?

    ——人总有一天要死。

    ——《理想之死》 第十五章

    11

    发现男友和0384有一腿的那天,我挨了店长一顿臭骂。

    最近一段时间,我越来越心不在焉。客人讲话经常忽略,算起账来也时不时出错。隐晦地批评我几次后,店长终于忍不住了。她把我叫到办公室,劈头盖脸地痛骂了我一顿。

    如此尖锐的训斥,按理来说我应该很难过。但那天我离开办公室,内心麻木竟没有一点感觉。我在更衣室里换衣服,身旁放着一瓶开了盖的零度可乐。手机提示音响起,提醒我收到了新邮件。

    “你男朋友的‘小秘密’。”

    这标题让我挑眉。我怀着戏谑之心点开,以为是哪个朋友的恶作剧。那条链接加载了很久,正当我以为信号不好准备退出时,视频开始播放。开头是一团黑影,“咔咔”两声,一男一女出现在镜头前。只见男友抱住0384的腰,在一片狭小的空间里和她用“后入式”zuoai。我站起来,半途才想起旁边的可乐。转头一望,整个地板却已经洒满深色的饮料了。我的喉头哽住,随即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淡漠和空虚中。仔细观察,还能看出他们偷欢的地方正是我打工的超市的储物室。

    我发了好一会儿呆。随即站起,用拖把把湿淋淋的更衣室清理干净。又把空可乐瓶丢进可回收垃圾桶里,然后出门骑共享单车。我去平常吃的快餐店买猪脚饭,在将城市染成火红色的夕阳中回家。

    回到家,父亲不在,不知到哪里去了。我瘫在沙发上,拿捏一番语气,打电话和男友谈分手。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没有他的生活,我不知会变成什么样。理清二人的关系,我还想再说点什么,脑子里却空空如也。我赶紧挂掉电话,不想听他假惺惺地和我说“对不起”。

    我这是怎么了?我的目光从家具上一一扫过:电视、冰箱、电风扇……生气啊,难过啊,为什么哭不出来?上次发火好像还是因为父亲偷钱。我缩在沙发里,手机关机。既不想思考,也不想被人需要。猪脚饭在茶几上散尽热气,变凉。我却没有任何食欲。胃仿佛消失了。我想爬起来泡杯咖啡,身体却困在沙发里,肌rou无力。

    “啪嗒。”

    灯亮了。我松了口气,以为父亲终于回来。抬起头,却看到一个光头大汉推开门。他领着一群面目狰狞的精猛汉子,凶神恶煞地涌进来。他走进屋内,居高临下地扫视一番,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他把手伸到我面前,我眯起眼睛。——是父亲。

    “你认识他吗?”

    他指着照片上眼神闪躲的父亲。我一怔,随即什么都明白了。什么他妈的狗屁,我在心中大笑,——他妈的“可能性”。陀思妥耶夫斯基因它潦倒,现在父亲也为它痴狂。我蓦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厌恶,对自身存在这一事实感到厌烦。但也还好,我安慰自己,至少没有房子供他抵押了。——我们现在住的地方是租的。

    “认识。”

    光头告诉我,父亲欠了他们很多钱。现在人联系不上,已然失踪。如果三天后我们还不上钱,他们就要来把家里值钱的家当搬走。但又有什么可搬的呢?环顾四周,除了几件房东借用的家具,和“家徒四壁”也没有什么区别了。谈话结束后,我请他们在家里坐坐。光头愣了愣:“不用。”旋即领着身后的跟班,悄无声息地走了。我重新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直到夜里两点,终于确信父亲不会再回来。

    此时的我仍然没有睡意。我挣扎着坐起来,翻箱倒柜,在冰箱底层找到两罐临近过期的啤酒。已是深夜,窗外只能听见汽车飞驰时轮胎磨过地面的“沙沙”声。我坐在惨白的白炽灯光下,一边呷啤酒,一边读段学峰的小说。

    12

    前两天乘地铁回家,在车站附近遇见了一只毛色纯黑的猫。

    没有暗示、没有隐喻,没有大道理和乱七八糟的反动言论。我提这件事只是想告诉你们:

    遇到那只猫,我很高兴。

    ——《理想之死》 第二十一章

    13

    父亲离家后,我好几天没有下楼。

    工作辞掉了。手机两天前就电量耗尽。我整日无所事事。白天看求索记录频道的旧货猎人节目,晚上就着生啤读段学峰的小说。我把窗帘拉得紧紧的,窗户锁死,活的不分昼夜。

    那个光头最终没有来,大概是看穿了我们家的穷酸。不得不说,作为一个放高利贷的,他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绅士。我实在喜欢他,改天得想办法和他狠狠干一炮。我的存款不多了,可每每盯着少得可怜的银行账户余额,我老要花上白天才能搞明白那些数字的意思。

    等了不知道多久,天空火红的时候,在某个清晨或者傍晚,圆帽男敲开了我家的房门。我贴在猫眼上,目光使劲从他五官的轮廓上擦过,生怕他是幻觉似的。“你终于来了。”我“啪嗒”一声打开门,傻笑着凑近,搂他的脖子。他先是迟疑了一阵,随即毫不犹豫地接住我的身子。我怔了怔,眼帘垂落。——这反应让我有点难过。

    “前阵子有好些事亟待处理,实在抱歉,”他轻声道,“今天来是特地通知您:我要搬家了。我想在离开前跟您交换联络方式。”

    他依然戴着那顶一本正经至于有些傻乎乎的白色圆帽。身着花纹休闲上衣、浅棕色休闲短裤,脚上穿着“卡帕”牌休闲板鞋。总的来说休闲极了。“那种事情晚点再谈。”我摆摆手,把他扯进屋里。

    我走进厨房忙活起来。打开冰箱,才发现食材所剩无几。我绞尽脑汁,压榨自己几近于无的想象力。先煮了一大锅意大利面,又做了蔬菜色拉,接着煎了几块脆皮德国香肠。我把菜品精心摆盘,又即兴发挥,做了几个馅料塞的满满当当的三明治。

    我和圆帽男相对而坐,共用晚餐。——或者早餐。令我满意的是,他看似云淡风轻,吃起东西来却是狼吞虎咽。那幅大快朵颐的模样让我很受用。等吃得心满意足,我们一起靠在沙发上看电影。——维姆·文德斯导演1984年的作品《德克萨斯的巴黎》。我很自然地挽住他的手,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你好像很累。”

    “有点。”

    “感情?”

    “原因很多。”我凑到他身上,短衬的袖口。闻到了清新的柑橘香味。“生活太野蛮。”

    “我能理解,”他点点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陷在这种感觉之中。生活就是一个混账强盗。我很幸运,占有很有旁人没有的事物,由此他劫掠我的时候稍微温柔点。”

    “那本书你读完了吗?”他转过头,又问。

    “还差一小段,”我说道,“读到男女主重返故乡了。”

    “那段正是精彩之处,”他眼神一亮,兴奋道,“我最喜欢那里:段学峰和你逃回故乡,在阔别多年的小镇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最后你们被逼无奈,只得一起殉情。——从润达国际二十层的豪华电影院跳将下去。”

    “那也太奇怪了。”我愕然。联想到现实里他孤身一人赴死,心中更觉凄凉。

    不知不觉间,电影看完了。屏幕转黑。我牵住圆帽男的手却没有松开。我们自然而然地搂抱在一起。我坐在他身上,环住他,解开上衣的扣子。不怎么丰满的rufang跳动着出来。几道车灯穿过紧闭的窗帘,在空旷的天花板上倏然划过。现在我知道了:正是夜晚。“吻我。”我伏在他耳边,含住他的耳垂。

    没有太多的激情,我们像老夫老妻般抚慰对方的身体。我与他面对面,一边接吻,一边交合。他的动作过于温柔,很多时候甚至让我觉得婆婆mama了。我不得不主动进攻,那幅饥渴的模样简直像个荡妇。高潮之际,我紧紧抓住他的肩膀,眼角渗出泪花,小声呜咽。他吻我的脖子,一直到两个人都泄出来为止。我瘫在他肩上。

    “对不起。”

    他摇摇头,用力抱紧我。

    “你知道吗,”良久,一片寂静中,他突然开口,“我曾经也想过死。”

    “那是一年前了。有一天,我突然发现生活是如此不讲情面。道德、正义、社会责任……更是一件比一件虚伪。我忽然感到厌倦。于是想到死。我改变不了世界,但从润达国际的楼顶往下一跳,我就什么也无需改变了。”

    我一言不发,垂着头,抚摸他掌心的纹理。那是一只极白嫩的手。我听到他沉顿的心跳。

    “那天,我找了栋无人居住的大楼。从那地方跳下去,绝对没有碍着别人的风险。临死之前,我走进楼中废弃已久的公厕。洗手的时候,竟然在铺满灰尘的读物架上看到了一本未被闲人拿走的书。——正是那本《理想之死》。”

    这些话似在他心中憋了很久。他讲的全神贯注,时不时停下来沉吟片刻。放在书架上都没人要,我忍俊不禁,想起段学峰那头蓬草似的头发。

    “我读了那本书。真的,写的太好了。原本只是随意一读,不知不觉竟沉浸其间。读了它之后我突然不想死了。这不是说,段学峰在那本书里为人生提供了什么答案。只是读到他用那种放荡不羁的语气痛骂社会、人生,以及不负责任的造物主,我仿佛狠狠出了口恶气。——当真太痛快了。心中的怨念发泄一空,我顿时就没有了死的欲望。”

    “他之所以写作,说不定正是出于这种目的。”

    我躺在他的怀里,抚摸他的脸颊。“是啊,”圆帽男喟然一叹,旋即黯然神伤,“可惜,最后他自己却死了。”

    我想起段学峰的脸来。想起他双手插兜、桀骜不驯的十八岁。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有一把枪。一把面向生活,孤独、苦闷、茫然的枪。它守卫着我们生而为人的尊严。无尽的逆旅中,段学峰毅然抬手,举枪给生活来了一下。英勇无比。随即整顿衣裳,调转枪口对准自己。

    “帮个忙好吗。”

    “嗯。”

    “帮我念念《理想之死》的最后一段。我想看看我是怎么搂着段学峰,跟他从润达国际二十层的豪华电影院跳下去的。”

    14

    第二天,我睡到正午十一点才起床,足足睡了八小时。圆帽男已做好午饭。用完午餐,我们在廊道的拐口道别。

    “我准备搬去西藏。”刺目的阳光下,灰尘起舞。他站在白壁的阴影中。圆帽男背过身,双手插在短裤的口袋里。

    “你想邀请我一起去?”

    “正是如此,”他认真道,“昨天晚上,鱼水交欢之际,我已决意爱你一辈子。”

    “何至于!”我心头一暖,笑道,“忘了它吧。我们生在现代社会,生来就有任意去留的权力。”

    “不,不是这么回事,”他摇摇头,“读罢那本小说我就明白了,——我会喜欢你。不是‘中意’也不是‘青睐’,是毫无悬念,百分之一百的喜欢。‘命中注定’这种词很傻,我清楚。但无论如何还请你再考虑考虑。”他决绝地看着我。

    ——“跟我走吧。”

    “让我再想想。”我犹豫了,心有点乱。没错,我找不到不跟他去的理由。但问题是我同样也找不到跟他去的理由。段学峰呢,他会怎么想?不,他已经死了。别管他。我自己又是怎么想的?我……

    “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深吸口气,中断杂乱的思绪。不管去还是不去,开启新的生活之前,我都还有一件事要做。做完那件事,我才能怀着释然的心重回正轨。——生活也好,感情也好。

    15

    《理想之死》 后记:

    我的一生,错过了很多人。

    没办法,性格如此,我注定抓不住渴望的东西。高中时代喜欢过一个女孩,也就是这本书的女主角。有一天我终于下定决心,结果却在去厕所的途中,无意间看到她在cao场上和一个体育生耳鬓厮磨。那天我在厕所二楼的洗手台洗手,仰面朝天,呆呆的。总觉得什么东西结束了。

    长大以后开始搞文学。写了很多,结果没几个人看。人家拿起稿子扫一眼,随即摇头:“写的很好,但我们不收。”他妈的,既然不收,为什么要假惺惺地说我写的好?这帮编辑就是没有锐意进取的精神。不过也强求不得,卡夫卡那种天才都终生不遇,吾等庸人还是少点抱怨好了。

    我爱这个世界。如果可以,真向往“物与我皆无尽也”的境界。然而不行。我苟活于世的理由一只手都数的过来。这本书写完,生命的意义愈加厚重,活着的理由却愈加淡薄了。

    把我当成一个疯子吧。别管我。我躺在生命的旷野里,因为寂寞,所以狂呼。我发出的噪音或许无人在意,但如果真有天真的人被我感染,在不甚雅致的大喊大叫中得到一丝心灵的慰藉,——乃至勇气,我会欣慰不已。

    废话太多了,就此打住。“现代社会就是没有任何人在乎任何人”,这话很没错。忘了我的不平吧。合上这本书,明天开始,请你幸福。

    段学峰

    三月九日

    16

    “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

    段学峰在他的小说里用了这句诗。语焉不详,用得不明不白。但我知道这是写给我的。在后记里他说“请你幸福”。也是有趣。自己都从高楼上跳下去一死了之了,却指望别人好好活着。

    我讨厌他,因为他在小说里把我写死了。何况现实里还自杀。联系《理想之死》的情节,简直是一封发给我的死亡的邀请函。“滚蛋吧,我不会死的。”一个炎热的下午,夏季的尾巴,我站在他自杀的那栋大楼对面的樟树下。心中思忖。

    我戴着一顶白色的运动棒球帽,身着性感暴露的牛仔短裤,穿着黑白配色的美式棒球卫衣。嘴唇鲜艳,活像美国校园剧里身材火辣的女主角。我拄着一根比我胳膊还大的球棒,斜靠在樟树的树荫下。

    今天来,是要揍前男友和0384那个贱人一顿。

    不行啊,果然咽不下这口气。本来觉得没什么,怎样都无所谓。可圆帽男跟我表明心迹后,又觉得无论如何都要收拾他们一顿了。我闭上眼,幻想着先一棍敲在前男友额头上。撂倒他。再用球棒使劲戳0384巨大的rufang。她不是很为之得意吗?老娘今天就让她最自傲的胸部再大上一圈。

    世界一片明亮。蝉鸣四起,渲染出落寞的氛围。段学峰就是在这里死的。他“啪”的一下,从二十楼高的地方摔下来。我抬起头,想象他落地前最后一刻,面朝大地看到的风景。他一定惊惧交加,而且后悔万分。但这份恐惧中一定又暗藏着一丝快意。他一定也曾想过我,想象我缩在他的怀里,临死前疾呼“我爱你”。

    我重新闭上眼睛,汗流浃背。那对狗男女依然没有出来。一个烹饪学校的同学告诉我他们今天会一起来看电影,难道情报有误?胡思乱想之际,我的思绪越飘越远。意识潜没在心灵之海,竟看到有三个我同时存在。她们互不干扰般各自行动着。一个我和段学峰坐在润达国际的窗口,十指相扣,肩抵着肩小声谈笑。另一个我和圆帽男漫步在西藏的草原,风吹动草野,他为我唱当地的民歌,逶迤的雪山在天边延绵。还有一个我站在润达国际门口的大樟树下,刘海被汗水打湿。她粗重地喘着气,身体僵直。凝眸远眺,一动不动地举着球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