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9章 荣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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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是在澄碧殿,重开前次被打断的赐节帅宴。 歌舞融融,满殿生香。 没有别的文武大臣,唯有李瑕与贾似道在。 因为,李瑕已经在向枢密院述职,没必要再让太多重臣来见,且丁大全刚罢相,朝臣们忙得厉害。 入席之后,贾似道也不说话,揉了揉脸,挤了好几次,才挤出玩世不恭的笑意来。 他也累。 既要处理繁重国务,又要嘻嘻哈哈陪天子玩乐,还得保持着云淡风轻。 李瑕端着酒杯不饮,看着那些舞姬们腰肢款摆,已有些想念汉中了。 不知忽必烈与阿里不哥打到了何等程度…… “御驾到!” “臣见过陛下。” “师宪与非瑜皆是朕之近臣,今夜只欢宴,不必拘于礼节。” “臣遵旨。” “官家又编了新舞?”贾似道笑问道:“方才见这舞,手袖为容,踏足为节,大曲缓叠,妙矣。” 赵昀得意,抚须笑道:“确为朕昨日与季娘子编排,唯差些曲词,师宪可填上一笔……” 李瑕忽感到了什么,转头一瞥,却见是阎容正在看他。 三年前,隔着帘子李瑕见过阎容那一只玉手,此时一瞥,他才真正看清她的面容。 这妇人看似不过二十余岁,皮肤光洁得如同新生幼儿,浑身上下却带着少见的风韵,妩媚欲滴。 方才殿中那些歌姬皆美,却无一人有她这般美态。 她一双媚眼正看向李瑕,朱唇含笑,似想要勾他的魂。 异常妖冶。 时人皆称阎妃妖妃,所言不虚。 她没有那种端重姿态,只有无比的艳丽。 那挂着笑意的红唇轻轻抿了一抿…… 未必是有意的,许是她媚态天生。 李瑕则是阅历丰富,不轻易被女色所惑,只不过是……感到血液已开始汇聚起来。 阎容遂扫了李瑕身上一眼,有些得意,那双眼似微微弯了弯,带着笑。 李瑕先坐下,这才迎上阎容那夺魄的目光,以示坦然。 然后转过头,继续看歌舞。 ~~ “燕子楼边柳色新,画眉人去镜生尘。来年羞结空床梦,闲拨琵琶过一春。” “哈,你贾师宪作诗从来只赋蛐蛐,近日如何作这等绮丽诗句?” “官家取笑了,臣近来结识一位红颜知己……” 赵昀悠悠然笑了笑,道:“朕听说过。” “官家竟知?” “李慧娘?” “臣汗颜。”贾似道苦笑道:“因听了她一曲琵琶,想纳她为妾,奈何被她推拒……” “有趣,有趣,竟还有人敢推拒你贾相公……” 君臣二人闲聊着这些风流韵事,算是为今日酒宴定了基调。 没了吴潜、饶虎臣这等臣子在旁,赵昀自在得多,又不由笑骂了一句。 “吴潜老匹夫年轻时也风流,‘云散落霞如绮,嫩绿与残红,又是一般春意’,未想他活到老了,反倒成了顽夫,甚是可恶。” “哈,‘春意,春意,只怕杜鹃催里’,右相……哦,左相,左相吟春而已。” 赵昀拍了拍膝盖,笑了笑,问道:“师宪话里有话啊。” “臣不敢。” 贾似道懂官家,官家不爱在酒宴上说政事,那是讨厌费神的政事。 比如,公田法肯定不能现在拿出来。 提一提轻松的政事却是无妨,也不可避免。 这其中的分寸,他掌握得住。 赵昀果然不生气,指了指贾似道,已心里有数,转头看向李瑕。 “非瑜在临安,习惯否?” 李瑕正看着一名小歌姬,她因听了那些词句也不知想到什么,脸泛微红,看着倒颇有趣。 他连忙回头,应道:“禀陛下,臣习惯。” 赵昀抬手指了指,莞尔道:“莫总盯着一人看,看得人家跳错了两个动作,你学周郎顾曲不成?” 李瑕既没看出那舞蹈中的错误,也没听懂这玩笑话,应道:“臣愚钝。” 贾似道遂笑道:“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官家尚看,非瑜不读书,当罚。” “哈,罚一杯。” 那边舞乐方歇,领头的歌姬已盈盈一拜,护着那小歌姬,嗔笑道:“奴家分明是想叫陛下顾舞,陛下知歌知舞,一眼看到了错处,请陛下责罚。” 因她声音软糯,使殿上气氛又欢快不少。 赵昀龙颜大悦,赏了她一杯酒。 李瑕感受得出来,其实赵昀非常好相处。 不过,皇帝与天下众生,就像个巨人与蚂蚁。 皇帝有时不是真要杀人,只是随脚一踩,随手一按,便有可能弄死一群蚂蚁。 对李家而言,荣王就好像是皇帝那只脚、那只手,压垮了李家的蚁xue。 现在,李瑕这只蚂蚁爬到皇帝肩上了,看到的反而是随和与宽仁。 只要那只手还没把他从皇帝肩上掸下来。 …… 李瑕不愿被掸下来,心中已在估算着。 他到临安不过六七日,算时间,江万里这才刚刚入蜀,想必正见到百姓已从一座座山城迁下来。 距离江万里稳定住川蜀局势并把奏书送回临安,还早。 在这之前,赵昀不会罢掉他这个蜀帅。 “臣在临安习惯,但有些清闲。”李瑕于是道,“臣斗胆,请陛下赐臣一个差遣。” 贾似道脸上又浮起讥笑,把他这以退为进的伎俩看得清楚。 果然,赵昀笑骂道:“你不过回朝述职,待述了职,还须为朕戍守川蜀,竟还讨要差遣?” 贾似道揣度着官家心思,无非是江万里奏书未至,暂不愿罢了李瑕。 至于继续任蜀帅?说说罢了。 马上要立忠王为太子,放这个忠王之敌去领一路大军,岂能放心? 李瑕道:“臣不会施政,唯擅谍探。如今北面汗位之争如火如荼,不如由臣来刺探此事?随时报敌情于陛下……” 赵昀沉吟了片刻,感受到了李瑕的真诚。 似不愿再去川蜀那穷乡僻壤,想要留在繁华临安。 酒杯被放在案上,他开始考虑。 大宋的情报分由几个机构负责,皇城司监察宋朝官民百姓,由天子直属,李瑕不宜入皇城司; 在战场前线刺探军情的先是机宜司,后改为宣抚司、都督府负责,下设边铺,包括制置府管谍探,不必再调任; 唯独中枢掌握谍情的机速房。 但,枢密院…… “你想入枢密院机速房?” “臣愿为陛下分忧。” “师宪,你是宰执。”赵昀有些随意地问道,“你以为,让非瑜兼任机速房计议官如何?” 贾似道瞥了李瑕一眼,微微冷笑。 机速房归宰执、院臣轮值管辖,可见其重。 计议官每日见的都是国之重臣,参详的都是机秘事宜。 想都能想到,若让李瑕进枢密院,之后随时会在吴潜、饶虎臣之间来回摇摆。 “臣以为不妥,馆职须用读书人。计议官虽官职不高,却须参阅大量文书,往往以太常博士担任,未有地方节帅兼任之旧例。” 这理由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个理由。 赵昀遂看向李瑕,道“听到了?” “臣愿辞蜀帅之差遣。” 赵昀大笑,抬手一指,道:“你还年轻,不读书,如何使得?朕还盼着往后用你为宰执。” “臣惶恐。” “不必惶恐。”赵昀目露赞许,道:“史俊上表称,你在汉中戍屯还有不足。譬如,只须先修褒惠渠,开垦出一批良田,招抚流民,以工偿其田租,再修柳边堰,如此循序渐进,可更吸引流民归乡,又可使汉中一年之钱谷分作五年花销……” 李瑕仔细听着,连连点头称是,受益匪浅。 汉中施政,他是初次治理那么大地方,手下文官又少,做得肯定算是很差的。 大方向没错,但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太多的问题。 之所以韩祈安每天拿着账册苦劝,就是因为李瑕不会调度。 “调度”二字讲究太细了,只说田亩,山阳与山阴处的地每年的产出就差得太多,如何分配让百姓满意都要理章程。 所有细节李瑕都要从头开始学,更惶提如别的文官一样,将一分钱掰做十分来做事。 赵昀于是捏着李瑕这把柄说了许久。 若只在文书上论政事,这位天子可谓是极知政。 “史俊大大小小罗列了大小七十余项你施政之错漏。”赵昀最后道:“但朕以为,你做的并非不好,不过是细处略有不当,失之于稚嫩。” “臣愧对陛下重托。” “不,你还年轻,朕对你是寄于重望啊,视你为宰执之材。这样吧……你既嫌在临安述职清闲。到太学去读读书,也不必入舍,自会有人教导你。” “臣谢陛下隆恩。” …… 李瑕知道,这是吴潜的手笔。 史俊那样的忠正能臣,立场从来不难猜,一看就是吴潜说服不成,开始用计了。 至此,各方对他的态度已渐渐定下来了。 赵昀想将他留在临安荣养,只等江万里稳定川蜀; 赵与芮想杀他,随着立太子之事,杀心会愈演愈烈; 贾似道想用他,让他做为一把刀子,割除大宋积弊; 吴潜想让他潜下去避一避,读书,重塑对社稷之忠诚。 就没一个人想让他重归川蜀。 但无妨,今夜这番对答,已消解了官家的一部分戒心……毕竟他李瑕是想留在临安的。 再筹划一番,就差最后几步了。 李瑕于是转头瞥了瞥坐在那的阎容。 阎容一直没开口说话,但她似乎一直在看着李瑕。 因此,他目光一落过来,她便发现了。 她低头,捧起金杯,轻轻抿了一口,又放下,手指轻轻拨动着金杯。 那金杯被转过来,显出一点胭脂。 连这胭脂,也带着妖冶之感,它被轻轻晃了晃,指向了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