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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春波绿

    

第五十四章  春波绿



    此门本为水闸,半人高低,花椒率先爬了出去,迎面一座荒芜假山,乱石杂草,几道黑影弹跳,不知是野猫还是鼬子。

    “小姐,小姐……”

    宇文复跌跌撞撞扑进花椒怀中,他只当是什么新奇游戏,小孩儿生性闹腾,玩得不亦乐乎。秦采女猫着身出来,不忘带上门。木门大过她们三人加起来的年岁,动一动吱呀叫唤,好在夜里风大此处草木又多,呼呼啦啦遮掩过去。

    “这儿近珠镜殿西门,寻救兵须得绕过含象殿,往禁宫北门去。”花椒探路归来,摸清了当下方位。

    秦采女摇头:“绕过含象殿,避不开珠镜殿大门,定有人守株待兔。”

    “走南边去清宁宫,”花椒道,“皇后娘娘与太后娘娘同在,万寿宫失火,禁军必然守卫。”

    “怎么走?”

    “顺着路旁桂子林往南走,过了西门的岔道去太液池,那段路我们常常傍晚走来消食,小姐可记得?”

    “是玉涧桥?”

    “是,过了桥便能见着清宁宫的凤尾高阁。”

    秦采女问:“你可瞧了西门有无人守着?”

    花椒道:“没有人,想来他们搜查内殿,不及让人看守西门。”

    假山外一片桂树,秦采女与花椒不敢走正路,窸窸窣窣钻草丛。前几日才下了雨,枯枝败叶沤了浓重的湿气,脚下极易打滑,秦采女还抱着宇文复,行动愈发不便。

    “小姐,”花椒轻轻拨开叶子,“太液池是右边那一道。”

    左中右三条大道,笔直开阔。

    珠镜殿至太液池近日常走,秦采女自然清楚,只是眼下藏身树丛为西门左侧,走右边的路势必经过西门,经过西门势必无处藏身。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秦采女一咬牙,“只能赌一把了。”

    “不行——”小手抓上女子发髻,秦采女不由吃痛,倒吸一口凉气。

    宇文复道:“不行,那儿有人抢我的糖。”二人循着rou乎乎的指头望去,魁梧身影与暗夜树色融为一体,等闲不易发觉。

    一名守门士兵。

    变数陡生,秦采女顾不得宇文复揪紧的头发,飞速思索对策。

    动,她们占了先机,赌他愣神的功夫窜进林子里,兴许逃过一劫。只是两个弱女子可否跑过武夫,还带着孩子……

    不动,此地十分隐蔽,小心藏匿最为稳妥,静待禁军包围一网打尽。只是陆婕妤与珠镜殿众位宫人……

    “小姐,我去引开他。”

    秦采女抬眼,林木逼仄,几乎脸贴着脸,花椒紧盯树丛之外的人影,枝杈划伤少女面颊,鼻尖闷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秦采女是独生女,二人自小形影不离,胜过嫡亲姐妹的情谊。

    “不……”

    “今日、不,昨日陆婕妤送来银耳,说是蜀地上贡。”花椒笑道,“我做了银耳蜜枣,还在炉上的小火煨着,小姐可别都吃了,有一碗是我的。”

    秦采女强忍泪水,答不出半字。

    宇文复道:“我也要。”

    “好,”花椒捏了捏宇文复小脸,软软滑滑面团儿一般,“我那碗给复儿吃。”

    陈二藏身树阴望风,汪家旧部折损大半,闯入珠镜殿不过十余人。伏甲涛看了地图,西门扼守往来要道,理应留人照应,囿于人手只留了陈二。

    哒哒哒——

    石阶跑下一个小丫头,四目相对,小丫头哇的一声拔腿就跑,陈二赶忙吐了乱嚼的草根,提刀追了上去。

    秦采女从不知太液池这般遥远。

    往昔与陆婕妤说笑散心,没几句便走了来回,天边残阳晚照,陆婕妤抱着宇文复念落日的诗歌:

    “旅人嗟倦游,结缆坐春洲。

    日暮江风静,中川闻棹讴。”[1]

    女子语调柔和,小儿童声稚嫩,前后相随,秦采女不明诗句含意,但觉婉转动人。

    “姨娘,花jiejie哪去了?”宇文复伏在身后,两手搂紧秦采女肩颈,小声问道。

    “她——”秦采女喉头哽咽,顿一顿,“她去给复儿找糖吃。”

    宇文复道:“花jiejie真好。”

    她很好很好的。

    秦采女抱了宇文复一路,臂膀酸痛使不上劲,便让他爬去身后背着跑。才至太液池畔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她身子素来强健,约莫上回一场大病耗得狠了,尚未将养恢复。

    跑三步歇两步,迟早让人追上……

    “复儿,你信得过姨娘么?”秦采女蹲下身子,两眼直勾勾盯着宇文复。小男孩眨眨眼,不明白“信”为何意。

    秦采女换了个问法:“复儿,你听姨娘的话么?”

    宇文复认认真真点头:“母妃说了复儿要听话。”

    “那好,我们游过去。”秦采女道,“若是慢了,他们该追上来抢糖吃。”玉涧桥之路太过漫长,她不敢设想中途被擒的后果,与其绕远路去清宁宫,不如横越太液池。

    太液池另一头,阖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昭阳殿。

    宸妃娘娘为国修行,禁卫重兵把守。

    秦采女率先下水,湖畔青石嶙峋,扶握趁手,宇文复却急哭了:“姨娘,我不要糖,你上来你上来!”

    “我好得很,你看,”粼粼水光,女子双臂舒展,倩影潜入春波绿池,婀娜柔软,宛若神话中泣泪成珠的鲛人,“你看,不是好得很么?”

    宇文复止了哭,犹犹豫豫不敢入水。秦采女道:“上回抓月牙池的鲤鱼,你阿娘不让,今夜姨娘带你抓。”

    “母妃不许去水边玩儿……”小娃娃低着头,两手搅动衣袖,看样子动了心思。

    水珠滴落指尖,淅淅沥沥,秦采女伸出手:“我们悄悄玩儿,不让她知道。”

    太液池分东西二池,东池偏小,占地五十亩,西池占地约两百亩,一小一大以渠沟衔接。春来莺鸣柳浦,入夏十里荷风,雨谢芦花萧索,雪落雾凇沆砀,四时佳景各有千秋。目今适逢春夏之交,宫人清理芦荻残枝预备种荷花,湖面空无一物,细浪叠澜,浩浩汤汤。

    “有鱼鱼。”宇文复合手一捉,溅了满脸水。

    “复、复儿,”秦采女一手绕过他胁下搂紧,另一手并着双脚划动,一字一字蹦出话来,“别动,别……动。”方才奋力奔逃初显疲态,而今游过大半池水,无处停靠休整,四肢沉沉灌了铅,又如水底恶鬼拖着人不放,每一下起落皆是痛苦煎熬。

    宇文复不情不愿答应一声,扭头看了看秦采女:“姨娘,你累累。”她的怀抱在发抖。

    “不累,是手,手拨着水。”秦采女察觉搂着宇文复的手渐渐松懈,连忙往上一提,死死夹着胳膊,“阿娘教的落日诗,还、还记得么?”

    “记得。”

    秦采女咬牙道:“你念……姨、姨娘听听。”

    茫茫流水,横无际涯,分不清来路去路,她怕自己支撑不住。

    “旅人嗟倦游,结缆坐春洲——”童声清澈明朗,如同春夜泼洒天阶的月光。

    旅人嗟倦游,结缆坐春洲。

    日暮江风静,中川闻棹讴。

    草光天际合,霞影水中浮。

    单舻时向浦,独楫乍乘流。

    娈童泣垂钓,妖姬哭荡舟。

    客心自有绪,对此空复愁。[2]

    小短手攀上石壁,浸水多时微微起皱。秦采女托着宇文复后腰,几次三番推不上去,便放开另一只平稳身形的手,两手合力一推,总算将人送上岸。她却受反推之力压入池水,咕嘟嘟灌了几大口。

    “姨娘,姨娘——”宇文复抓紧秦采女手臂,“上来,你上来。”

    秦采女浑身冰凉,颤巍巍抱了一块石头,只想哄宇文复尽快离开:“我、我们到了,你前头去……去敲门,有人给你糖吃。”

    宇文复不肯松手:“我不要糖,你上来。”

    “复儿不、不听话么?”

    他不答话,双手拽着秦采女肘弯,小脸皱成一团,眉毛都在用力,可惜是三岁小孩的手劲,秦采女纹丝未动。

    “复儿,”秦采女佯装生怒,“你玩了一晚上,偏不许、不许姨娘玩儿?”

    宇文复一愣。

    秦采女道:“慢了该有人抢了,我在这儿玩、玩一玩,过会儿去……寻你。”眼看宇文复仍不肯走,秦采女又道:“我的糖若是抢走了,以后都不要跟复、复儿玩了。”

    “那……”宇文复瘪瘪小嘴,“那你要来,快点。”

    他年纪尚小,不知秦采女苍白的唇色,不知瑟瑟发抖的身子,也不知满面水痕滑落的泪滴,只见她笑了笑:“复儿亲亲、亲姨娘,好不好?”

    小人儿乖乖吻上脸颊。

    “一定快点来。”宇文复摇摇摆摆走几步,不放心,又回转身补一句。

    秦采女顶着最后一口气点头。

    昭阳殿,昭阳殿。

    恍惚第一回听说昭阳殿,是落脚客栈来了位宫里的嬷嬷,嬷嬷道平西侯府讼事不难了结,递来一张参选秀女的画押单子。

    好似冥冥天意,有始有终。

    郁娘睡得浅,才敲了三声便披衣下床,门前一个小太监,怀里小娃娃浑身湿透。

    “四皇子?”郁娘睡意全消。

    噗通噗通。

    手臂一前一后掉落,湖水寒凉,漫过胸口,肩颈,整个身子缓缓下沉。

    “她是他的心上人,我们是皇帝的嫔妃。”

    雪夜共枕夜话,陆婕妤问了“你说她是什么样的人”,秦采女许久答不上来。

    陆婕妤紧接着道:“何为嫔妃?是母家姓氏领着位份,或许再添一个封号。宫宴小聚,你道一句陆婕妤,我道一句秦采女,总不会称闺名,文书典册亦如此。自踏入宫门至百年之后,是婕妤陆氏,采女秦氏,是一众没有名字也不必要名字的女人。”

    春水泡影晶莹,争先恐后涌上水面,波纹潋滟,仿佛倒悬天地的一场霜雪。

    “陆jiejie,还不知你大名唤什么。”

    “陆蕴,蕴藉的蕴。”

    “可有什么来历?”

    陆婕妤笑道:“娘亲怀我那一年,阿爷在私学做教书先生。某日正学《诗》,念到‘我心蕴结兮’,有人报信我娘出了大事,不曾交代原委,吓得他丢了书跑回家来,才知是阿娘有了我。”[3]

    秦采女掌不住咯咯笑开。

    “圆圆呢?你闺名是何出处?”

    ——秦苏圆。

    “我阿爷肚子没几两墨水,取了名字也俗得很,不如jiejie雅致,只是我很喜欢。”秦采女道,“阿爷姓秦,阿娘姓苏,他们希望我一生圆圆满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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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摘自南朝梁何逊《春夕早泊和刘谘议落日望水诗》。

    [2]见[1]。

    [3]我心蕴结兮:出自《诗经·桧风·素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