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堪叹英雄气怎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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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叹英雄气怎消 帝王微笑饮尽此杯,命内侍拆了串钱抛上台赏,一时间噼噼啪啪铜钿声一片,台上生旦跪叩天恩。内侍上前启奏,月已东升,正是一轮秋影转金波,万里清光潋滟,皇后携领宫眷重理衣装、扶正珠冠,缓步出殿焚香拜月,宫廷乐师在旁伺候,细吹一支《朝天子》。 内侍奉过瓜果鲜花,宫眷叩首三拜,秦王妃再领宫眷拜过皇后,诸人赏玩一回,陆续归坐。殿上轻吹细奏,圣人亲下瑶阶扶回皇后低声谈笑,皇后趁他不查偷将夫君杯盏淋了个满,一脸无辜倒似全不知情。圣人笑将酒盏一气儿饮干,回手又为两人重新筛过。 御座上恩意溶溶,英王不敢搅扰,低声同纯仁说笑几句。对面容允帝姬亦在席上,人却仿佛痴了,不时对了英王身后一阵怅望,再便是把盏出神。正此时,秦王忽然离席,朗声向父皇母后奏禀:“启奏父皇母后,儿臣在京时也稍识得几个伶人,粗听几首北曲。前日听说三弟携了姑苏戏班,不免心痒,亦备了几折小戏愿同姑苏名伶切磋一番,不知父皇母后尊意何如?” 圣人正同皇后低语,闻言搁下酒盏望秦王一眼,静了片刻转向英王笑道:“英儿,你哥哥要同你较个高下,你怎么说?” 英王垂首离席,撩了蟒袍跪禀道:“儿子愚钝,见少识浅,秦王的伶人自是好的,不必比,儿臣情愿服输。” 圣人一笑。 秦王又道:“三弟何出此言,本为母后千秋,一家人热闹一回,输赢不过戏语。三弟如此过谦,倒教哥哥不敢动了。” 英王扭头望秦王一回,笑得温厚。“既是哥哥一片孝心,教人上来便是,何用问弟?倒是做弟弟的也涨个见识。”说着回头又向纯仁,“你们也得着了,好好瞧瞧京畿名角儿风采。” 纯仁、怀瑜垂首称是。 圣人揣手笑得清凉,半晌才道:“既这样,叫上来罢。今日老头子倒好眼福。” 锣鼓响过,一名极清俊的童子一袭青衣,发作垂髫,肩挎乾坤圈、手持火尖枪,轻叱一声飞身上场,一句话没有先耍一套花枪。正是《乾元山》,哪吒穿云箭失手射死石矶娘娘侍女,两人打作一处,哪吒不敌,求来师父太乙真人炼化石矶。 那女武生瞧着有十三四的年纪,十二分的精气神儿,脚踩绣花鞋将手上家伙耍了个翻飞,那乾坤圈仿佛长在身上,底下喝彩不止。柳官儿身为班头随纯仁陪侍在殿,盯着台上看得认真,英王看到一半回身瞧一眼柳官儿,不见他什么表情。 戏至后半哪吒手持震天弓射飞了穿云箭,慌得开口边跳边唱、神气活现,唱的是中州韵,声音还余几分童稚气更是可爱,只是唱急了脚底稍有几步摇晃。 一折作毕,皇后久久不语出神,目中还似有些晶莹。圣人轻握了皇后手,皇后回神,抚掌将那女武生夸赞一番,说是“可怜见的”,教她好生下去歇息,又打面前挑了两叠果子赏她吃。 秦王请教母后尊意如何,皇后笑说“很好”,扮相好,作得好,唱得也好,这年纪已是难得的了。秦王又表一回拳拳之心,圣人转话去问英王。 “英王怎么说?可还有什么本事使上来?” 英王含笑,“启禀父皇,兄长挑的孩子自是好的,母后喜欢儿臣便喜欢,输得甘心,没有话说。”说着回头问柳官儿:“柳班头怎么说?” 柳官儿双膝跪地,叩首道:“姑娘的哪吒神气活现、唱作俱佳,我草班不堪相比,小人敬服,没有话说。” “哥哥听见了,我这班头儿也服了。”英王笑道。 御座上圣人含笑冷觑,不发一辞。 秦王笑向英王道:“三弟客气了,不过各有所专,哪有什么高下。” “想来江南温山软水,打《玉树后/庭花》唱起,唱到‘晚妆初了明肌雪’,再如今‘良辰美景奈何天’,文有渊源,京里这几个孩子《桃花扇》可作不过南班。” 英王一听登时腹中作烧,抬头瞧哥哥一眼。 “正是了,‘飞云浦’、‘鸳鸯楼’,倒是哥哥手下拿手好戏,只不知而今这官清吏善,何处还需抱打个不平?” 秦王朗声大笑,“英王说笑了,不过戏文,何用扯上当下。愚兄意思,不过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英王也笑:“皇兄说得在理,只是听闻兄长手下那个踏平青教的顾大将军,倒是长洲人。” 两人正说个不了,上头忽传两声咳嗽,两人忙住了口。 圣人笑道:“朕瞧今日倒数这出最有意思。”两位皇子紧低了头。 “行了,还有什么本事,都使出来罢。”圣人稍侧了身子斜靠在御座上。 “说起武松,兄这里还真备着一出《打虎》。”秦王忽又笑道,“如何,三弟可有意再献一出,若无,兄这里就占先了。” 英王抬头望向父皇,圣人揣手笑得风清月朗,“秦王问英王,英王瞧朕作甚么?” 英王垂首静默一阵,再抬头时笑得爽朗,他也不回头,高声唤句“柳儿”,“你那点本事此时不露还等什么?拉出来丢个丑罢。” 柳官儿闻言跪叩在地,道句:“但凭圣上、王爷吩咐。” “《夜奔》,如今可还来得?” “小人献丑。”柳官儿说着又磕了头转身去了。殿上人大半茫茫,另小半听着“夜奔”背后一凉,消息传到后台,京里几位名伶半是惊半是悚,几乎不敢置信。 不多时锣鼓铿锵而起,人未上台只听“哈呀”一声苍凉哀嚎响彻云霄,一条黑色身影一身劲装、腰系靛青束带,手提宝剑疾步上台将场绕过一遍,一个弓步稳稳定在台上。柳官儿手抽宝剑左右扫视,一套身段作过,凛凛然英雄气盈身,浩气四塞,几乎是林冲再世。 “数尽更筹,听残银漏……逃秦寇……好教俺有国难投……” 开口是昆腔正音,柳官儿一字一动身段不停,却字字明白入人耳里,没一丝含糊。 台上空空如也,他边作边唱没一瞬停歇,将林冲演了个仿如亲见。 “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鱼书不至雁无凭,几番欲作悲秋赋!” 那面上半是孤勇、半却谨慎,半是杀意,半却哀惨,将一场英雄气短演得荡气回肠,台下人看得鸦雀无声,只容允微红着脸,自灌一杯御酒。 “林冲”叹了身世月下疾走,行至破庙投宿一回却被噩梦惊醒,慌得夺路而逃又是一番疾行,渡过重关,想起身世不禁泪下潸然,自叹道: “想俺林冲,在那八十万军中做了禁军教头,征那吐蕃的时节呵!” 【折桂令】鼓笛响起,柳官儿边作边唱,身影台上翻飞,“实指望……封侯学那万里班超,到如今……生逼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这唱铿镪顿挫、高亢苍凉,到那顶高处直出云霄,堪称慷慨悲歌。 自第一支【折桂令】起,不下两炷香功夫一刻不停便是一场边打边唱、一字数动。柳官儿脚下之稳、身段之舒展,举动间英气凛然,将台下一齐看呆,第一支唱毕柳官儿一脚跺在台上满面悲愤不甘,过了片刻台下才有反应,喝彩声震天。 曲至第二支【折桂令】,柳官儿一丝不喘仍是满场翻飞,后台伶人看得悚然。打得好的见过,打成这样气息一丝不乱,口里昆腔一字不吞竟像白立着唱的,这样功夫再不曾见过,如何敢同这人比! 一会柳官儿叹一句“悲嚎”,仰头再收一回痛泪,抬脚将身子一翻,跟斗翻成一只黑色燕尾蝴蝶,口中两句“叹英雄气怎消”仍是字字声声灌在众人耳里,第二支唱罢连殿上带后台叫好声将锣鼓声生生压过。 英王望着台上口角噙笑,尽力不去瞧秦王。南边人到底爱生旦戏文多些,少有人点这出,便是家班子弟亦少见柳官儿演,连这高亢苍凉的唱法,柳官儿平日亦是不用的。不单座下诸客,连明官儿们都看得悚然。英王知道这出,是他特意点过,为的便是一探柳官儿究竟。一试之下惊才绝艳,从此叹服。 三支【沽美酒带太平令】又过,一折终于唱毕,柳官儿再翻数个跟斗,脚往肩上一踹将腰中束带踹在肩头,提了宝剑大步下场,台下欢呼声震天,内官不待圣人吩咐,将箩内铜钿泼水似的撒上台去,铜钱洒落之声仿如秋雨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