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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王谢 第3节

    第5章 方山饯别

    七八两月是江浙一带白云最美的季节。漫长连绵的阴雨结束,天空呈现出一种近乎浓艳的湛蓝,大片大片宛如棉花的白云在天海中磅礴奔涌,有时还会晕染上绚丽的彩色霞光。

    这年八月,以王舒为会稽内史的任命经过三次拒绝再授的拉锯,终于以朝廷将会稽改名为郐稽,彻底避开王舒父亲王会之名讳而告终。王舒虽然不想接受任命,但真的受任以后动作却很迅速,照旧一个人带上属官先到会稽探路,长子王晏之留在建康,次子王允之护送其余家人作为第二批队伍跟上。

    按此时惯例,离开建康之日,留在城中的亲朋一路送行到方山附近的停泊口岸,置办简单水酒宴席饯别。

    王晏之是那种大家族中常见的中庸长子,性格容让宽厚,做事循规蹈矩,和自幼机警聪慧的王允之、王琅完全是两类性子。对于弟、妹二人时常会有的出格举动,他训斥归训斥,人前却还会为两人维护遮掩。因此王琅和他心灵上无法亲近相通,感情上却还颇为挂念,在他与母亲说话的间隙溜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关心叮嘱:“庾亮素无知兵之名,然而毕竟是中书令,与温江州信任相善,万一事有不谐,江州必举兵来援,大兄莫若紧蹑庾亮。”

    汉末世家狡兔三窟,最有名莫过于诸葛亮兄弟三人分投三国,各侍其主,时人亦不以为怪。西晋末年,琅邪王氏的王衍将弟弟王澄外放荆州,从弟王敦外放青州,而自己留在京师,试图分散风险,最后三支全部覆灭,反倒是当时未受重视的王导在扬州排除万难,扎下根基。

    此时王家故技重施,尽管王、庾两家已成政敌,王晏之还是在庾亮手下谋求出仕。庾亮也没有因为他是王氏子而心怀芥蒂,欣然接受请托,他以中书令兼领护军将军,便任命王晏之为护军参军。

    参军和主簿一样,是个不需要实际领兵的官职,职能上有点像幕僚军师,通常由有军事才华的心腹担任,比如荀彧曾经做过曹cao的参军,孙坚担任过张温的参军,马谡担任过诸葛亮的参军,王导担任过东海王的参军,唐代的房玄龄、杜如晦担任过李世民的参军。

    东晋沿袭九品中正制,一等高门子弟出仕常常以六品、七品官职起家,参军对王氏子弟算是比较常见的起家职位。

    “庾公以丞相参军起家,累任军事,屡立事功,何言不知兵。”王晏之摇摇头,对幺妹的话语并不赞同,举例维护起了自己的上司,又训诫王琅,“山山过几年也要及笄了,家中人丁单薄,我在建康,渊猷又尚未娶妻,赖山山侍奉双亲,万不可行跳脱轻佻之事。”

    王琅想要叹气,但勉强忍住,向他点了点头:“大兄放心,我自理会得。”

    她心道你也是参军起家,但和三国年间荀彧、孙坚那种真参谋军事有什么可比性吗,清流名士坐在台署里指点江山,侥幸捡了几场战功就把自己当荀彧,难怪阮籍看楚汉战场遗迹忍不住要感叹“时无英雄,遂是竖子成名”呢。

    想了想东晋初年王、庾、桓、谢依次掌权,更替担任当轴士族。如今庾家掌权才刚开始,作为当家人的庾亮至少还有十几年政治生涯,以后还要主持北伐,肯定不会死在苏峻之乱中。王晏之做庾亮的参军,理论上只要紧跟庾亮,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王琅便也住口,不再多说。

    旁听两人说话的王悦笑了一声,走过来为王琅将鬓边的碎发拢到耳后,声音温润如春风吹拂:“山山神明意用,事亲以心,自然绝异于众。至于跳脱轻佻,本是少年意气之锐者,当善加韬养,此事渊猷最有经验,交由他管束教导一定能让人放心。”

    他在王家年轻一辈中向来是第一人,说话经常能代表丞相王导。前一段评价王琅还是第一次听,略微讶异于他的高调赞赏,后半段则听得频频点头,十万分认可,引得在场众人都不禁大笑。

    王允之对她这个meimei可谓但有所求无有不应,关系亲近的人里没有不知道的,让王允之管她约等于让王允之帮她。

    听到众人皆笑,王琅微微脸红,和同样意外被提及的王允之对视一眼,两人忍不住也笑了。

    天气炎热,几人在山脚下的凉亭里宴饮,江风从下方阵阵吹来,倒也有清凉舒适之感。王琅拿起席间的青瓷壶往自己杯子里倒了一点淡酒,敬给王悦向他道谢。

    王悦眉梢挑起,随后恢复,将她杯子里的酒水倒进自己杯子,重新给她添了茶,黑眼睛有如经年使用的漆器,光泽柔润:“酒多伤身,山山以后大概不免要常饮酒,和家人却不必如此。”

    王琅看看他,又看看手里的茶水,握住他的手将他杯子里的酒泼到亭外,换成茶汤:“那长豫兄长也不必喝。”

    王悦有些哭笑不得:“我和山山不同,已经习惯了……好,我也不喝。”

    他将斟了半杯茶的酒杯放至唇边轻轻啜了半口,神色逐渐柔和,江风鼓吹着他的衣袖衣摆,让他看上去宛如不在尘世的仙人。

    新婚燕尔的王羲之、郗璿夫妻也在这次送别之列。王羲之与王允之年龄相当,又都曾在幼时受到王敦器重,于大将军府内有过一定交往。王琅出于对书圣的好奇,去丞相府的时候搭着这层关系经常去与王羲之攀谈,交情反倒在王允之与他之上。

    见王悦与她交谈完,王羲之走过来与她单独叙话。他和只想留在建康却一直外放的王舒不同,父亲、兄长接连死于非命的经历让他对朝堂斗争充满抵触心理,一门心思想着避开风波,到风景秀丽的南方归隐。会稽是他理想的终老之地,得知王琅的父亲要外派会稽,王氏里除了王导一支,就属他最关心。

    离别之际,他神色里又有离别的伤感,又有对南方山水的向往:“山山此去会稽,想是如鱼得水,希望不要忘了留在建康之人,多多写信。”

    多多写信?

    王琅眼睛一亮,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当即答应道:“一定,逸少兄长务必也多多给我写信。”

    王允之作为她的亲兄长,听到以后毫不留情地嘲笑戳穿:“这叫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她到处搜集你的字帖,宝贝得不得了,连我都不让碰。现在可算让她抓到机会了。”

    众人再次大笑,王琅气得拿帷帽追着他打,亭中气氛一时活跃。

    作为新妇的郗璿本来有些拘谨,受此感染,脸上也不由染上笑意。等她和王允之闹够了,郗璿从婢女手里取过一只锦囊,递给王琅:“八月配眼明囊,囊中露水是今日柏叶的晨露,望山山不要嫌弃。”

    晋人习俗,八月初一或十四用锦翠珠宝做小锦囊盛晨露馈赠亲友,认为用来洗眼拭目,可以起明目之功效。王琅初次听闻时,专门考证过这一流俗的由来,最后发现并不是出于医学原因,而是传言有人进山采药,遇到一名童子拿着五彩囊承接柏叶的露水,问童子为何采集露水,童子言称赤松子用露水明目。

    此类习俗,大抵和拿粽子附会屈原一样,不可深究。

    “怎么会。”锦囊一落手,便能感觉到里面盛放露水的圆盒不小,清晨从柏叶上收集这么多非常不易,王琅当即将它系到自己的腰带上,“阿嫂兰心蕙质,琅感谢还来不及,可惜仓促无物可以回赠。”

    她目光在亭中转了一圈,走到王允之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晚上要到湖熟,我们还是早点动身。”又看向王羲之:“淮水秀丽,阿嫂早起劳顿,返程不如与逸少兄长乘舟而行。”

    到底新人情浓,王羲之与郗璿相视一眼,都不想反对。

    一行人又寒暄一阵,于渡口正式分别,舟船解开缆绳,驶入破岗渎。

    王琅上船安顿好以后,将郗璿送给她的眼明囊从腰带上取下来,对着舷窗边的阳光拿在手里把玩。王允之觉得奇怪,走到她身边坐下:“山山爱不释手,是此物有何特殊之处么?”

    王琅手指停住,神色有点微妙:“我方才突然想起来,这位郗家姊姊表字子房,与前汉张良的表字恰好相同。这可是子房送我的锦囊呢,总感觉里面藏着安天下的妙策。”

    诸葛亮的锦囊妙计是演义里编造的故事,但是东汉时人们已经有了用锦囊盛放机密信件的习惯,如汉末蔡邕便有记述说机密章表要用皂囊盛放。

    王允之虽然没听过锦囊妙计,想了一下倒也能明白她的意思,不由一乐:“安知不是导气升仙之法?”

    王琅奇道:“为何是导气升仙之法?”

    “张子房晚年从赤松子学仙,眼明袋亦为赤松子之物,可不是仙家锦囊?”

    王琅想了想的确如此,于是也不免莞尔。

    因着这个引子,兄妹二人又谈了一些楚汉相争的往事,直到傍晚才消去谈兴,各自回船上卧房中休息。王琅收拾停当,躺到铺着被褥的软床上闭目养神,思绪漫无边际游离一阵,忽而又飘到王允之白天那句导气升仙。

    眼明囊里当然既没有安天下的妙策,也没有仙人得道的法门,只装着一盒带有柏叶香味的露水,王琅却被它勾起了一桩尘封已久的心事。

    五年之期将近,那个人是不是也该醒了。

    第6章 放歌于途

    正如王悦所说,魏晋之际儒学地位遭受严重动摇,思想上呈现出新一轮百花齐放的趋势,有学者甚至目之为第二次百家争鸣。

    王琅倒不认为它能达到百家争鸣的高度,但战国时代的百家争鸣孕育出秦汉之世,魏晋南北朝的融合交锋沉淀出隋唐万象,两者演变的高度相似是不争的事实,由不得任何人否定。

    为何自己偏偏被送到这样的时代?其中是否包含了某些她还没有理解到的深意?有什么东西非诞生于这个时代不可?这些都是王琅自己想不出答案而很想知道的内容。

    可惜唯一能给她真正答案的人一直联系不上,即使距离五年之期越来越近也感觉不到丝毫提前苏醒的迹象。

    凝神静气再三感知,没有得到任何反馈,王琅叹了口气,将神识从紫府中撤回,无奈地自我调笑:“说好的是五年,少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是五年。”

    “希望战端开启前能赶上吧……”

    透过蒙着绿纱的舷窗对着中天明月望了一会儿,王琅向上拉了拉被子,在太湖水波的摇晃中阖上双目,沉沉睡去。

    次日。

    破冈渎是孙吴时期兴修的人工运河,地势两边低,中间高,攀援了一座小山。当船由低向高时,需要借助畜力将船顺着滑坡向上牵引,当船由高向低时,只需要控制好船舵借助重力滑入下游。

    过了破冈渎是属于太湖水系的云阳西城,此地水分两支,一支接纳从东郡驶向建康的船只,一支为从建康往东的船只送行,经过两河交汇处,可以望见大大小小的船舶在河面上交错穿梭,宛如一只只体型迥异的水鸟,翩然灵巧地在水面游动。

    晋人所谓的东郡近在眼前。举目所及,两岸层峦叠嶂,江中百舸争流,正是繁华秀丽的江南水乡景象。

    王琅一行多是北人,坐不惯舟船,出建康的一段水路又格外艰辛波折,许多从人不免晕船,因此决定在丹阳县停泊修整一日。王琅自然是不晕船的,她和同样精神很好的王允之一起安顿好母亲与跟随的从人僮仆,忙到下午终于空闲下来。兄妹两人相约到江边漫步,江风习习,柳丝细细,沙鸥翔集,渔歌互答,当此情景,王允之也不由来了几分意兴,提议租一条小船去曲阿游览江景,王琅当然不会反对。两人一拍即合,想到就做,很快雇了一条当地渔船载他们去曲阿,临行前又叫上两名自家舟子,以便与船夫轮换。

    这是一段开凿于始皇时期的运河。

    根据《舆地志》记载,始皇东巡之际,有史官上奏说云阳有天子气,始皇听了不快,派三千刑徒开凿北岗,截断直道使之潆洄曲折,堵塞那里的王气,曲阿由此替代云阳,成为新的县名。

    孙吴政权开发扬州,在秦运河的基础上又做了扩建修缮,形成王琅与王允之所游览的曲阿运河。

    “始皇改云阳为曲阿,凿北岗截直道以厌王气;吴主孙权将曲阿又改名回云阳,欲正东南王气;中朝平定江东,复将云阳改回曲阿,效秦人故计。可惜三代雄主一番苦心都是徒劳无功,改名不到百年便江山易手,殊为可叹。”

    王允之靠坐船舷,神色里带着轻微的悲伤与冷嘲。

    他手里拿着顺路从市集上买来的当地名产新丰酒,一边与王琅谈论历史里的烟云往事,一边揭开封泥,将酒水倾倒入自己准备的竹杯。

    王琅不与王悦饮酒,却愿意陪他小酌几杯,见他似乎有些触景伤情,便也拿了一只竹杯坐到他身边,与他手中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新丰酒分白、浑之别,王允之买的是前者,色泽澄碧翠绿如南轩青竹,入口甘甜绵软,很像王琅以前喝过的一款低度数起泡甜酒,于是王琅也有点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她吹着江风望着远方,衣袖衣带飘飘然,声音也飘飘然:“正是心中不安,才会求诸外物。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政事不修致使江山覆灭,与望气方士何干。”

    王允之本是飞扬疏狂的性子,不然也不会和王琅那么投缘,常常帮着她做些出格之事。听到王琅的回答,他伸手拍了下船舷,举杯与王琅一碰:“此言甚善,当浮一大白。”

    一杯酒尽,又见他望着江水出神:“阴阳易势,天步屯蹇,非人力所能挽回,此伍子所谓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胜人。然而地有何辜,受此曲阿之难。”

    王琅侧头听他说话,发现他话语里流露出的倾向也如同船下的江水,显出一种曲折不定之态,最后一句则是自伤身世,想起了王敦之乱中的经历。

    土地有什么过错,要遭受被开凿截道的灾难?人又有什么过错,要出生在动荡血腥的乱世?

    这是身处晋人命运湍急漩涡的他所不免感伤的。

    王琅可以理解,但她毕竟还没有真正直面到乱世惨痛的一面,人生经历顺风顺水,因此思想上仍带有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话语里满是少年人的轻盈锐气:“人强胜天,慎避勿当,天反胜人,因与俱行,尽天极而用天当,正是我辈天命。”

    她神情里带有强烈的天命在我的自信,笑容明艳照人,与八月的艳阳几乎融为一体,以至于王允之略微目眩。他自然无法完全认同王琅的观点,但不妨碍他欣赏王琅说话的神采,因此唇边也染上笑容,伸手为王琅又斟了一杯酒。

    王琅端着竹杯,看翠绿的酒液在杯中起漩,湖光、水光、天光于觞中并为一色,纵使酒不醉人,人亦自醉。她逸兴横飞,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扣着船舷放声长歌:

    “新丰十千酒,咸阳游侠儿。”

    “意气为君饮,系马垂柳边。”

    “出身仕汉家,入选羽林郎。”

    “初随骠骑战,千里赴渔阳。”

    “边庭孰谓苦,纵死侠骨香。”

    “身擘两雕弧,千虏只似无。”

    “偏坐调白羽,射杀五单于。”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这是唐人咏侠客的几首乐府歌行杂糅而成,诗中内容借名汉朝,实言唐朝,是唐人言本朝事的惯用手法,但在晋人听来,自是在歌唱汉家事无疑。

    王琅人醉耳热,肆意糅改,寻章摘句,全随意兴所致,不在乎逻辑格律,歌调则没有采用时下流行的吴声西曲,而用了更古老的徒歌声调,以歌者清唱为主,无需管弦相和。

    王允之与她出格惯了,丝毫不觉得士女放歌于途有失礼节,坐到对面含笑为她叩舷合拍,充当徒歌抚节之伴。

    他自少年时代起,无论家门内外,饮酒从不过量,这时看似有酒醉疏狂的风流之态,头脑其实十分清醒,冷静地品量着歌中诗句——和张华的博陵王宫侠曲很像,有一句甚至直接化用了张华的“死闻侠骨香”,改为“纵死侠骨香”。一字只差,气象出焉,不是我辈语。

    他一边在心里这么否定着,一边又觉得自身被这种外来的明丽气象感染,伤感忧郁之情随着歌声一路丢弃到了船后,再也追赶不上。

    替两人划船的吴人渔民不解辞意,但吴地向来喜爱美姿容、好风仪的少年人,这时候也忘了手里的船桨,摇头晃脑跟随节拍,在舟尾很高兴地听两人叩舷唱歌。

    “不意咸和之年,竟能得闻楚汉之音。在下颍川荀蕤,不知对面是哪位高士在船上?”

    一曲方毕,江面忽然有陌生人声朗朗传来。王琅与王允之都生性机敏,不约而同地向声音来源处望去,见是一条官家座船,船头立了一名葛冠大袖的中年士子,旁边还跟着一名六七岁的垂髫童子,努力撑着栏杆睁大眼睛向外望。

    王琅目力最好,将船头的一大一小看得清清楚楚,不由被那童子的模样逗笑。

    她也不知两人听到多少,有无犯忌之言,目光在江面一扫,便有了主意,从船舷边直起身来,扬声散漫道:“我自唱我家事,与卿何干。”

    王允之与她默契日久,一见她目光便了解其意,表面上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背过身却催促舟子划船。

    两人顺流,对方逆流,江面迂回弯曲,又有薄雾遮掩,几息之间便在对方的惊奇声中消失,去似朝云无觅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