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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冻云宵遍岭,素雪晓凝涯。入牖千重碎,迎风百里斜。

    不妆空散粉,无树独飘花。萦空惭夕照,落彩忆晨华。

    01

    汴京很少会下这样大的雪,亭台楼阁上染了厚厚一层寒霜,即便青衫子们已在在地上撒了几回盐,积雪仍有三寸厚,一脚踩上去便没了鞋面。如今太阳下山的很早,入夜之后寒风呼啸,外间冻得人瑟瑟发抖,愿意出门的人寥寥无几,平日里繁华的景明坊也清净了不少。

    “月芳公子,白矾楼到了。”一驾并不怎显眼的马车停在了汴京城最大的酒楼门口,原本该是会惹人嫌弃的事,但这清冷的冬夜里倒也无人有功夫在意。

    车夫掀了帘子,里头坐着的人探出头来,绒毛高领的大氅遮了他的半张脸,露出的一双眼睛透出些倦意:“谢谢。”他同替他驾车的下人道谢,抱了手炉下了车。

    大约是今夜太冷的缘故,原本该在门口带路的小僮不见踪影,但于月芳也无碍。这间汴京最豪华的酒楼他常来,对里头的回廊房间也是熟悉的。这倒不月芳是城中哪户贵族的公子,他甚至算不得这里的客人,而是侍奉达官显贵们的伎子,有人出钱他便来陪酒。往日里他年轻气盛,又容貌俊秀,是欢场勾栏中有排场的哥儿,虽不抵名妓那般为文人雅士所追捧的排场,但或王公偏嗜、或贵妇青睐,愿为他一掷千金的人也不乏少数。只是那都是过去,入冬时月芳刚过了二十九岁的生辰,古人言三十而立,可作为官娼,他早已经是残花败柳了。

    月芳登上二楼,沿着回廊走到深处,梅蕊轩是那人与他相约时惯订下的地方,推开门便是一股暖流迎面扑来,厢房里银丝炭烧的旺盛,与外间几乎是两个天地。

    屋里只一桌一人而已,主座是个女人,却不是汴京城中的雍容华贵的贵妇模样,反而一身窄袖短衣打扮利落,她大约是等他等到无聊,先开了桌上的酒自斟自饮,见他推门时眼睛便是一亮,面上却皱眉抱怨道:“月芳,你来的太慢了。”

    02

    今日筵席上的主人是顾家小姐顾怜玉,她的名字虽听上去娇滴滴的,手里却握着江淮最大的官盐生意,手上光是开在扬州、杭州等地的庄子就有二十几个,说是家财万贯绝对不虚。

    月芳脱了外袍入座,还未等顾怜玉开口他便自罚了一杯:“外头雪大,行车耽误了些。”他解释了一句,但倒也不是怕顾小姐真的发难,他年轻时的那些恩客们有的收了心思,有的得了新欢,现在他的身价早不比从前,还愿请他来白矾楼的怕是只有眼前这位了。有时就连月芳自己都觉得,顾小姐于他太过破费,虽说这钱她当然出得起,可许多时候月芳却觉得受之有愧。不过她来汴京次数不多,两人一年中也就只得小聚那么一两次,她既然愿意为他一掷千金,他便也没理由拦着。

    只是不知究竟何时,她也会像旁人一样厌弃他了……

    “倒是我疏忽了,如今倚竹楼的鸨父配给你的定不是什么麻利的车驾。”说着她往他叠好的大氅上瞥了一眼:“袍子也是去年,毛面都脱线了。”顾怜玉不满道:“傍着你捞银子的时候把你捧到天上去,如今却这样对你。”身为女儿家替久病的爹爹在外抛头露面,顾怜玉自是说话做事不似闺阁女子,没什么掩饰遮拦:“你也是,都这样了为什么还不离开?”

    “顾小姐哪儿的话,我要是走了哪里还有人在汴京城里陪你浅酌。”月芳轻笑道,他这话半是玩笑却也半是认真。两人相识多年,月芳是了解顾怜玉的性子的。她本性厌烦那些酒桌上虚伪的应酬,平素也不喜生人触碰,她未婚配,这些年在江淮汴京来来回回的跑,除却庄上铺子的伙计,身边也没几个知心的人:“再说了,我这些年半病半卖着,哪里有钱赎身呢。”

    “……”顾怜玉沉默片刻,她用手托着腮望他:“前年那个茗烟,楼里鸨父养了许久,还没让他在场子里拍价呢,倒是你先出钱帮他赎了身。”他救助弟弟们的时候有钱,到了他自己便穷了。

    月芳的手顿了顿,他不知为何连这消息她都知道,只是苦笑道:“他有心离开,又存心向好,趁着他还没真正沉下去,我不过帮衬一把罢了。他现在通州的私塾里教授琴艺,听说成了亲也有了家室,过的很好。”

    “你啊,人是不是太好了点。”顾怜玉摇着头笑得无奈。

    “哪儿的话?”月芳垂下眼眸,他在风尘中滚了这么多年,说他yin乱的有,说他下贱的有,夸他活好听话的也有,可说他是个好人的,怕是只有她。有时月芳会觉得,顾怜玉不太像是客人,她对他礼待,话里透着真心,若非他是这样的身份,两人倒像是友人、知己……“不说我了,顾小姐这次来汴京作甚,又要待上多久?”月芳先转了话题,他倾身为顾怜玉斟满酒杯。

    两人的酒席间多是顾怜玉说话,月芳在一旁静静的听,今次两人十个月未见,她便从春日里西湖的美景讲到淮安新开的盐庄,想到哪说到哪,话题没个章法也没有主题,但对于几乎是被软禁在这汴京外城的月芳来说,她口中的话却描绘出一幅幅他未曾得见的风景。比起他来,顾小姐是自由的,让人羡艳,让人憧憬。

    两人的相聚小酌的日子皆由顾怜玉订下,按着她跑商的时间,来汴京大都是为着一年一发的长盐引,这东西各路的盐商都抢,非得细心打点上头的官员才拿得到,也因此她即便是来了,也没那么多闲工夫招妓散心,月芳和她算是熟人了,她便总是要他。有时只陪一晚就走,至多也就两天一夜,她出手自然阔绰,但月芳陪着她不仅仅是为了财,只是其他的便不可说了。

    酒过三巡,两人都是微醺,顾怜玉往桌上一趴,她抬眼正好对上桌上的烛光,将面前男人的脸映的模糊。

    她直直对着他的视线,笑着开口:“月芳,这次我要在汴京多待些日子,等我走的时候,你要不要同我一起走,我替你赎……”

    “你酒喝得多了,醉了。”没等顾怜玉把话说完,月芳便急急打断她。这话他从从未期待,也是最怕听到的,他不信也不敢信,自己值得什么人交付真心。

    “我……”顾怜玉想驳他,她没醉,清醒的很,可看见他失态的将酒撒在手指上,她只叹了口气,伸手让他放下撒了一半的酒盏,凑过去舔他的手指:“我不急,你慢慢想。”她说,然后仰头吻上他微凉的唇瓣。

    03

    他们虽是倒在案下做,月芳任她褪了里外几层的棉衫,身子上大片白rou裸露出来,但其实并不太冷,一是顾小姐让人将门窗都合严实了,再来地上铺了厚实的貂绒毯,比月芳穿来的那身暖和不少,细毛柔软躺在上头让人觉得熨帖。

    在性事上顾怜玉是位很好伺候的主儿,她虽不那么温柔折腾人的法子倒也不多,且很容易便满足,哪怕知道他有心做戏也不会为难。于是月芳卸了力分开双膝,从两侧缓缓蹭着她的腰,加上他染了微醺红晕的醉颜,样子似邀请也似勾引。可顾怜玉是不急的,一双柔夷按上月芳的胸口,他胸上没什么软rou,乳晕也不是年轻弟弟们那种讨人喜欢的艳粉,可她却偏爱玩弄他左右两侧rutou,直到揉捻的两颗褐色的rou粒都硬挺起来才罢手。

    “噫……”被她两指一捏,月芳抽了口气,下意识缩了下腰,风月场浸yin这么久,他虽厌了倦了,却也不可能是没有反应的。

    顾怜玉一手扶着他的髋骨把人束住,她行事雷厉风行的手腕在外间传遍众人耳朵,可偏两人在一起时,她总要先将月芳撩拨的真动了意才进入正题。顾怜玉低下头,压着他一路从胸口轻到小腹,他还没热起来,皮肤泛着凉意,却也因她的轻吻不受控制的颤栗。她一路往下,在他身上留下一串吻痕水渍,不时抬眼从发隙间窥探他的表情。

    其实她倒不如急点,燥点,与她对上视线的时候月芳想。

    若是旁人这般对他,他倒还能够安然自处,可就着她刚才那句没说完的话,他是真的开始不受控制想入非非了。她的眸子太过直白,虽染了欲望却一眼便能看透,她对他的态度认真到让人胆怯,却又让人忍不住生出些无端的希望。

    就在月芳分神的当儿,顾怜玉脱了自己的衣服,她把他的手按在柔软的rufang上,触感又烫又软,让他一瞬慌的想撒手,却又见了她的脸色不得不细细揉着,细白的乳rou从指缝里透出来,让他耳根更红了些。两人间气氛渐渐不受控制,开始变得旖旎又yin靡,月芳的呼吸比方才急促了些,胯间的性器也半勃着贴在腹上,虽然形正、大小也好,过去在贵妇间算是名器,但与顾怜玉在一起时大抵都是用不上的。

    顾怜玉有备而来,cao月芳的东西就收在案桌底下。这次是柄新制的暖玉,不很粗,上头却雕刻了细细的纹路,仔细看去竟不是胡乱扭曲的凸起,而是颇有形质的箭竹。

    那什物被举到月芳面前,他乖觉的张口去舔,却又被这凹凸不平的触感弄得失笑:“这雕刻是谁想出来的……”他模模糊糊的问。

    “淮北商行送我的礼物,暖玉制的,我还没在别人身上用过。”顾怜玉戳了戳他被顶起的脸颊回答,她既然收下了,便是想看看用在他身是什么样。

    月芳看穿她的殷切和期待,他自觉的分腿抬腰,私处整个露出来,两人相识六年,这种事便早不再不要遮掩,升腾的情欲倒显得坦荡。月芳当然是将身子细细洗净了才过来的,他毛剃的干净,菊xue皱成一团,但到底被cao的多了,周围的皮肤色深,虽是可以在来之前用脂粉掩饰一番,但对于顾怜玉却没有那么麻烦的必要。

    她cao他的时候不怎在乎里头,便是他偷个懒松了xuerou也无甚干系,她喜欢的是他的反应,就比如现在,那根硕大的玩意一捅到底,他便一扬脖子一头抵到身下的绒毯上。不疼,只是搁里头凉,且被上头的纹路磨着内壁,感觉又酸又胀。

    “这么刺激?”顾怜玉见他的反应惊讶,月芳可在南风馆中带了十多年,就这样的东西也能让他变了脸色?

    “我……许久没接过客了……让我缓缓……”月芳颤声道,话音刚落顾怜玉便立刻停了下来。

    “月芳……”顾怜玉张口想再提替他赎身的事,可看着抬了脖子似是又要阻她,便将话咽了回去:“衡郎。”她伏在他身上轻声唤他本名。

    这一声是要了命的,月芳瞬间视线便模糊了,却偏她连让他出言纠正的空隙都不给他,就这么压着他cao弄起来,每一下都是故意朝着他里头的关窍碾过去,不多时便让他连哼鸣都带上了呜咽,惶论开口说话了。

    04

    顾小姐今次留在汴京,说是为了庆州盐铁税的事帮着户部查账。更详细的事月芳是无从知晓的,他只知道她很忙,那日相聚过后他便再没见过她,可她却隔三差五差人往他这里送礼物。不是多值钱的金银珠宝,反倒尽是些倚竹楼中不常见的零碎,什么城东菓子铺的糖炒栗子,清和斋早晨现包的小馄饨,好似她在路上看见什么好吃的都要给他捎上一份,与他同食才好。

    “你真当她是准备赎你这个赔钱货了?也不照了镜子好好看看自己的身份。顾小姐也才二十一岁,凭她那经商的手腕、数不尽的嫁妆,攀上高门望族都未尝不可,中意你一个男娼?”鸨父望着小僮新送来的一盒雪花酥,对着月芳阴阳怪气:“别以为早年你帮过她一次,她便真的看上有你了,她这是抹不开面拿你当只雀儿养呢,就只光送点心。”

    “爹爹瞧你说的这些,我心里怎会没有数,难道真会指望顾小姐赎我不成?”月芳这些年来早习惯了鸨父贬损的话,他笑着将人堵回去,连抬头看他一眼都懒得,可手上却拈了一块酥塞入口中。

    外层包裹着霜糖入口即化,里头软糯的馅子粘着牙,甜丝丝的味道从舌尖散开。滋味确实是好,可惜大约今年他也就能吃上这一回。毕竟是酥房斋限供的点心,一天只有那么二三十份,天还未亮就去排队也不一定能抢到,也不知道她送他这些,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思。

    可无论是什么样的心思,于他都是经不起期待的,毕竟像月芳这样的人,也就如同鸨父所说的那样,是上不得台面的龌龊货,一日陷在这看似风花雪月的泥沼之中便终身带着污渍。他早认命了、麻木了,便不该有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二十九岁的男娼,不仅没了容色,连身子也不太好了,顾小姐图他什么都是亏的,她那么精于算计的一个人,就算一时兴起对他动了心思,又怎么可能一直想不明白。

    月芳自嘲的笑了一下,他舔了舔指上的糖霜,虽然甜,但也就那么一刻,转眼味道便在口中化净了。

    05

    前几日的雪还未融,新雪却又下了下来,顾怜玉好容易得了空,想起她送了半月的礼却还没从月芳那里得到回复,她便决定亲自去见他了。然而也不知是时间不对还是日子不好,当她拎着半斤羊rou登上倚竹楼时,却恰好撞见被白布裹了的尸体从偏门抬出来。月芳就远远站在凶肆歌者身边,他一身素白倒是显得比周遭雪更冷。

    “出什么事了?”顾怜玉走上去随意扯住一人问道。

    “回顾小姐,是个弟弟糟了不幸,没熬过去,五日前没了……”这等不吉利的事,对着客人男倌们是不会多说的,但就这隐晦的只言片语,也足够顾怜玉猜测大概。娼妓无论男女都是低贱,男娼比妓女更甚,汴京城内王宫贵族多到不可计数,官老爷有意折磨,于他们而言受伤染病都不会什么稀奇的事,真的被客人玩出了人命陪银子便是,怎会有公道。她尚且觉得不公,月芳身在其中,不知道又该是多难受。

    “月芳。”顾怜玉走上前,来时想好要说的话现下全都不合时宜了,她只能上前拍拍他的肩膀。

    “顾小姐……见笑了……”月芳回头见是她,他苦笑一下,虽然笑容还不如哭出来让人看着舒服,但顾怜玉知道他是不会哭的,这种事他见惯了。

    “他没有家人吗?”看着楼外空荡荡的雪地,顾怜玉不抱希望的多问了一句。

    “什么家人,连收殓的钱都是月芳哥哥出的。”一旁的小僮哭得红了眼睛,还未等月芳开口便叫出来。

    “长映别说了,当着客人的面。”月芳捂着孩子的嘴将人拉到一边。

    “月芳……”顾怜玉想说她不是外人,可是话倒嘴边看着他惨淡的脸色和疏离的态度,又没了说这话的自信。

    月芳将长映推回了屋子里,对顾怜玉一揖:“顾小姐,今日月芳白日里沾了白事身上晦气,你若是来寻欢便换别人吧。”

    月芳拒绝的意思明显,可顾怜玉回得很快:“不!”她一手拉住月芳的衣袖,另一只手拎着准备送他的礼物:“不,我只要你。”她确定的说。

    06

    送走了棺材,两人进屋上了楼,顾怜玉丢下了包夜的银子,又向鸨父讨了酒和碟子,让人将烤羊rou拿炭炉一热再加两碟小菜,rou香味在室内散开,本该让人垂涎欲滴,可对坐的两人却都没有胃口。

    今日虽撞见这丧事,顾怜玉却也知道人已经去了五日,该办的都办完了,她早错过了安慰月芳的时机。她正思忖该如何开口打破这让人难受的沉默,月芳先开了口。

    “顾小姐……”他先拿起的筷子,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他待她是客,在她面前从不会先吃东西。

    她早觉察到这点,现在想来这便也是他刻意与她疏远的表现:“月芳你好生奇怪。”顾怜玉先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若是旁人听说有人要赎自己,赶着献殷勤都来不及,偏偏你,我这半月送你那么多礼,你却连口信都不叫人传。”说着她又夹了一筷子到他碗里:“我自诩家财可供你后半生无虞,你介意我商人的身份?”她知他并未有此意,却是故意拿这个激他回话。

    “不!”听了这番话月芳用力摇头:“顾小姐怎会有不好,只是我何德何能攀附顾家。”

    就算他流落风尘,又怎能真的起了依赖顾怜玉的心思?她尚未婚嫁便蓄养男宠,将来怎会有好姻缘?他会拖累她的,她会后悔的,不多久便会两相厌又何必呢?

    虽然月芳没同任何人说过,但心底他是想要珍惜顾怜玉的,珍惜眼前这个纯直又通透的人。若是让她心存念想,早晚连这点相知的情谊都被磋磨殆尽,倒不如他先挑明。

    “顾小姐,昔年我虽帮了你但未曾想过挟恩图报。这些年你予我的足够了,而月芳虽非良人,却也并不想做人一辈子玩物,待到年岁大了爹爹自然会放了我,顾小姐的好意月芳心领了。”

    “……”这一席话让顾怜玉噤了声。月芳的话句句在理,仔细想来却是她在不自觉间轻慢了他,考虑的不够周全。这些年她知晓他在风尘中颠沛流离,也亲见在她面前他清冷却温和,倒是差点忘了,他的狷介和骄傲这些年来从未被消磨。

    07

    两人相遇那年,顾怜玉尚未及笄,才只十五岁。

    那是爹爹第一次带她上京,爹爹那时身子便已经不太好了,她是娘亲去世前留给爹爹唯一的骨血,爹爹想趁着他还有力气走南跑北,替她物色好人家,一位愿意接受她的士族。

    原因倒也简单,士农工商,以商人最末,纵使有了足够普通人挥霍几辈子的家财,自幼顾怜玉便也记得读书清流瞧不起他们,行过各路各关卡都得使银子,都得看官老爷的脸色。

    爹爹为生计年轻时四处奔波,累坏了身子还没能保住娘亲的性命,他自然对她这个宝贝女儿千万般好,希望她加入高门一生顺遂。汴京的达官显贵多如牛毛,而爹爹又许夫家成船的嫁妆,当然是有人愿与她谈婚事的。但世家讲究门第,拉不下脸好声好气同顾家说媒,爹爹既拒绝让顾怜玉做妾,又考究男方的品性,自然良婿难寻。

    顾怜玉并不想嫁人,只想陪在爹爹身边,可他却总担心突然有一日自己突然病重,留她孤女一人无可倚靠。顾怜玉既扭不过爹爹,便不好拂他的意,但挑选时却不走心,整日只男装出行,倒是结识不少汴京的商贾人家。也就是在那时,她被某个狐朋狗友带路,进了月芳的房间。

    他一眼看出顾怜玉是女人,还是乳臭未干的孩子,可因着夜深了的缘故又不能赶走她,只能哭笑不得的陪她夜谈。

    月芳给顾怜玉的第一印象是冷艳,这一词用在男人身上是不合适,可她却想不出其他更衬他的词。她虽和爹爹跑遍江南各地,从未见过如月芳这般漂亮的人,他让她难忘的不止是皮相,还有一股出尘的气质,明明在眼前对她笑,却又好似周身都泛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寒意,这感觉在一个于花街沉沦多年的男娼身上很不合时宜,却又意外勾人。至于到了天明顾怜玉离开时,他竟不愿欺她年纪小,偷偷将买他一夜的钱塞回她手里,便更让她对他印象深刻。

    可也只是个印象罢了,顾怜玉虽是商人之女,家中规矩不比书香门第,但她到底正在议婚,自然不便同月芳这样的人有多来往。但后来发生的一切,说是阴差阳错也好,说是天意弄人也好,却让两人的情谊延续至今。

    08

    昌平伯爵府的幼子沈晗有意求娶顾怜玉。他上头有五个哥哥,又是庶出,因故自幼被养在外祖父母身边,虽同袭爵没什么关系,但到底也是官宦人家,其父在朝中甚至是三品大员,对顾怜玉而言是意料之外的对象了。

    他愿意娶顾怜玉为妻,一是因为沈晗外祖便也是盐铁商人,他自幼耳濡目染知晓顾家难处。二来外祖近来病得厉害,娶亲是有冲洗之意,因而催的急。可一个常年被养在外祖身边的孩子突然回京议婚,汴京城中人多口杂说辞自然一套又一套,一时难以找到相合的姑娘。

    这门亲事开始时一切看上去都好端端的,爹爹甚至差人去了沈晗外祖在庆州的老家打听消息。下人一五一十传信回复,当年沈晗被被赶去外祖家教养,是因为身为妾室的小娘在伯爵府中被主母正室厌恶,百般刁难,她才求了官人将幼子送回去。沈晗被送走之后,沈周氏再未得过宠,倒是在府中平安至今。

    至于沈晗,一个养在外祖身边的孩子自然是被宠溺着长大,性子是顽劣了些,不爱读四书五经,只爱整日同友人参加诗会。可他自有荫封,不用走科举道路将来也有官做,又未曾听闻有嫖赌的不良嗜好,看上去像个可相与的人。可就在爹爹犹豫收下聘礼之时,顾怜玉却收到了月芳递来的书信。

    就一句话而已,却触目也惊醒。

    昌平伯爵府沈晗,性暴虐,耽于男色,非良配也。

    爹爹顺着这句话查下去,才得知沈晗是南风馆常客,且他性癖惨无人道,单是汴京城中手上的人命便不止一条。

    爹爹当即退婚,将聘礼连同婚书一齐退了去,却不料这一退出了大祸。第二日京兆尹便有官兵抓了爹爹,说他订下媒妁吞下聘礼却悔婚,按律要仗刑七十。爹爹本就身子不好,这便是要命了。偏偏京兆尹却只先收押,行刑的日子没订,都在看顾怜玉的反应。

    那时她才想明白,沈晗这样劣迹斑斑的世家子弟,娶任何人都不可能相安无事,只她是商户,是个好拿捏的,便吃定了她会任由他们欺侮。

    09

    “那个时候真是多亏了你……”虽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回忆,可两人也正是因着对付沈家结下了情谊,顾怜玉便觉得往事也不那么糟了。

    当年沈晗和外祖想得太美,以为顾怜玉同他们养在深宅的大小姐一样,柔弱不能自理,拿爹爹威胁一番便能将婚事定下。可他们没想到一个商户之女敢去敲开封府的登闻鼓,也算不到顾家的银钱多到能使鬼推磨,竟让此案传到了官家耳朵里。说实话上头并不是真想管这些商户的死活,只是觉得天子脚下,朝廷重臣家中闹出这样的事未免太难听了,可一旦上头关心了起来,这事便不能暗地里私了了,顾怜玉争来了与沈家对簿公堂的机会。

    “谢我什么呢,我不过是给顾小姐提了个醒罢了。”月芳垂眸望着小碟里热腾腾的rou食,缓缓伸了筷子。

    当年公堂之上能够驳倒沈晗,全是她顾怜玉自己的本事。她放消息惊扰圣听,让本就不在乎这个庶子的沈老爷暴怒着要和幼子断绝关系。沈晗背后没了伯爵府做靠山,她又以银钱贿赂,利害关系劝诱,让不少见风使舵的下人在堂上改了口,言明顾家根本没有答应过婚事,而月芳不过帮她在众人面前说明沈公子不近女色的真正原因,大约只是让沈晗身败名裂的更厉害罢了。反倒是他还要谢谢顾怜玉,给死在沈晗手中的弟弟讨了个公道。

    “你总将许多事都说的那么轻巧。”看着月芳轻描淡写的态度,顾怜玉不满的皱眉。事情不止像他说的那么简单,当年她第一次主事顾家便是爹爹下狱,她不过是勉强在外撑起镇定的态度罢了,她将能用的办法都想尽了,因为担心狱中爹爹安危每夜都睡不安稳,好容易有了见官的机会,却无人愿意出面替她证明,沈晗因有断袖之癖,家中才想法为他求取商户女一事。

    是月芳又一次帮了她,若说第一次提醒是只是为全他的良心,第二次便是他的道义。就算他被鸨父禁足,就算他被沈晗威胁,就算他这样的低贱之人要先挨三十鞭才能入堂做供,他也还是出现在公堂之上。顾怜玉一直都记得,那日面色苍白的月芳跪在她身边,他说话时声音都在发抖,腰却绷的笔直。

    早在及笄之前,她便对他动了心。

    事后顾怜玉赠月芳的银子,他没拿来给自己赎身,而是将那个小倌送回乡里葬下,剩下的按着那孩子的遗愿,给了村口的破道观。因为帮她上堂月芳失了许多恩客,鸨父讥讽他年纪大了脾气也大了,本事大到和恩客对簿公堂的男娼,那些官老爷怎敢沾上。

    爹爹出了牢后不再提她的婚事,只一心教导她经商之法,顾怜玉接手了全部家业忙得脚不沾地,但她每年进京都会来看一眼月芳,她成为月芳的恩客,便是从那时开始的。每年相见不仅仅是床笫之事,他们饮酒谈天,赏雪对弈,像是亲友、像是知己,让她有足够的时间去看清这个男人。顾怜玉从未见过昔年月芳容姿绝艳,引达官贵人为他一掷千金的风采,她看到的月芳,客人少,性子寡淡,与鸨父关系很差因此时常被刁难。他从不向她抱怨,也从不求她帮助,只默默承受这一切,不知何时才能从中脱身。

    “月芳我……”顾怜玉望着他,眼底带着某种道不明的急切情绪。

    “顾小姐,楼下有人找您,说是户部的推官。”她正要说些什么,却被楼下人打断。

    “这个时候?”顾怜玉皱眉,她闷闷放下筷子又看了一眼桌上的吃食:“当官的就会折腾人。”可她嘴上抱怨着,垫子都还没坐热但顾怜玉不得不起身。

    “去吧。”月芳起身替她披上挡风的绒袍:“路上雪滑,不是什么要紧事就别赶。”

    10

    顾怜玉非官吏,如今这份差事是因为与户部一位郎中相熟的缘故,拖了人情才弄到手的,年关六部官员自然都忙得焦头烂额,庆州一个朔方苦寒之地,哪怕是发现了盐铁税收的账目有不对的地方,也腾不出人手cao心,于是便给顾怜玉捡了个便宜。她既可以顺势在朝中打通人脉关系,又能借此了解北方盐业的情况,可谓一举两得。

    但事情的发展却并不是她想象中那么简单,这账目她越是查下去,里头对不上的数目就越多,她一一核算了出来,禀明了上头的官员。本以为到此便没有她什么事了,却不想入了夜还被叫回内城,想是事情是严重了。

    “苏大人,这么晚传我有什么……”顾怜玉虽心里埋怨着苏大人搅和了她同月芳相会,但她进门时是挂着满面笑容的,只是她话说一半,看见府衙里跪得另外一个人,笑容顿在脸上,话也噎住了。

    “顾姑娘,这位是庆州通判谢大人。”苏大人先开的口介绍,然后他将一摞书简和一个沉甸甸的盒子推到顾怜玉手边:“前些日子你说庆州的盐铁税务出了纰漏,恰好谢大人新年入京朝贺,本官细细问过了应当是无错的,顾小姐你怕是哪里漏算了,再回去看一遍吧。”

    顾怜玉将在原地,她当然懂苏大人是什么意思,让她帮着做假账呗,和官员打了那么多年的交到,好坏她都遇到过不足为奇。真正让她震惊的并非苏大人的要求,而是一旁的谢大人,除却一身的官服他和谄笑着的表情,他几乎和月芳长得一模一样。

    “苏大人……我本就不是官场上的人,既然我算错了,便是没能力帮大人办好这差事,正巧谢大人也在,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顾怜玉拜过苏大人退到门口,她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拿,只想赶快离开:“再说我这三五日也就要启程回扬州了,实在帮不上大人更多,为表歉意就将顾家城东那间大院,当作苏小姐婚仪的贺礼送个您吧。”说完她根本没给两人留她的机会,脚底抹油便跑了。

    她才不傻,再偏僻庆州也是一方州府,盐铁税上出现那么大的纰漏,她要是掺和了事发便是做替死鬼的下场,今年的长盐引就算拿不到也不过只影响两三成的收入,若是掺和进朝廷的贪污案里,哪里还能保全性命。

    只是谢大人明明是和月芳完全不同的人,可偏偏一张脸相似的让人恶心,若是她没记错,月芳本名姓谢……

    晚风呼啸着掀翻顾怜玉的兜帽,将她的耳朵都冻疼了,可她完全没顾及,脑海中被不安的念头占据。

    11

    月芳已经不记得这是今年冬天的第几场雪了,就好像一直没停,下的太久。临近年关原本倚竹楼的生意就不好,月芳比旁人更差些,于是为了省钱,鸨父连炭火都给他撤了,屋子里晚上像是冰窖,冻得人难以入睡。快到晌午时他才睁开眼睛,坐起来时却只觉得头痛。这时候染上风寒,鸨父会不会任由他病死在楼中呢?想到这茬月芳不仅没怕反而笑了出来,他在此间浸yin这么久,怎还会妄想自己能够全须全尾的出去。

    “月芳哥哥,顾姑娘来找你了。”长映见月芳醒了,端了水过来帮他洗漱。

    这孩子倒还是心善,不知想得什么法子弄来了热水,月芳将帕子按到水里有些疑惑,她白日里来找他是做什么呢?他想不出来,便不再自寻烦扰,只对长映吩咐了句:“让她等我片刻,我梳洗完了就去见她。”

    鸨父对月芳是苛待的狠,可对顾小姐这样的客人是无论如何都不敢怠慢的,雅间里有烧着上好的银丝炭,有茶有棋,就连熏香也是她喜欢的当季的落梅制成。

    “顾小姐这么早来是为何……咳咳?”月芳被冻了一夜,又没来得及用早膳,顾怜玉不喜他用脂粉,因此脸上倦意掩饰不住一眼便让她看去。

    “我……”然而顾怜玉却同往日里不太一样,她话说了一半却又闭上口,犹犹豫豫的模样反倒更让人担心。

    “怎么了?”月芳用袖子咽了唇将气喘匀,眼神倒是先流露出对她的关切。

    顾怜玉用力将手拍到桌上:“我前日在京中遇见了谢均,庆州通判谢均,你哥哥……”最后三个字顾怜玉说的越来越轻,因为她看见月芳的双眸从听到那个名字时起便迅速冷下去。

    “月芳不过一介娼妓,怎敢同官府中人攀亲。”他面上说的平淡,袖中藏着的手却在发抖。

    “通判也不过五品。”顾怜玉小声嘀咕一句,上身朝着月芳探了探:“从未听你说过家人还在世。”其实不想提原因也不难猜,若是兄友弟恭,谢均又怎会让月芳流落此地那么多年。

    “这一切同顾小姐无关,那位谢大人如今怕是连我死活都不知晓,你不必过多cao心。”月芳淡淡笑道,看上去完全是在谈论旁人的事一般。

    可顾怜玉来并不是想听他说这些的:“月芳,我来是想告诉你,今年事情有些麻烦,我待不了多久便要走了,知道这些是意料之外,但既然你说不重要便不重要。”说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几日消息太多,我整理许久,思来想去我还是想赎你……”

    她的话没说完便被月芳打断:“顾小姐你是在同情我吗?”同情,或是可怜,无论哪一种都没有必要,他非君子,是他配不上她:“月芳既不想依附于你,也不想拖累于你,只要我还在楼中你便可随时来,这样便足够了。”

    顾怜玉如何听不出来,他这是赤裸裸的拒绝了:“是吗?可……”她没那么容易放弃,还想再争取一番。

    “月芳哥哥!顾小姐对你那么上心,你就跟她走吧。”再顾怜玉要继续的当口儿,小长映红着眼睛闯了进来,也不知他在门口偷听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