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分别

    在流弹穿过她的身体时，有那么一瞬间，林霜开以为这就是结局了。

    但是一只熟悉的手揽住了她的腰，在闪烁的光束之间将她带离了纷争之地，在昏迷之前，她闻到了消毒水、药剂和像雨后青草一样好闻的味道，于是她放任自己闭上双眼。

    两个小时之前她终于穿梭了最后一条临时通道，这是她第一次尝试篡改通道出口，利用了基地的废弃资源和一些运气，她承认自己有赌的成分，幸运的是她成功了。

    以及她总算知道那位不露面的朋友是用什么方式送他们跨越警戒线了，她肯定他现在正在人类军方当卧底，或者他本来就是军方的人，良心发现后决定帮兽人一把。

    无论是哪一种她都心怀感激，至少给了她一个挽救家乡的可能性。

    林霜开小心地沿着山脊往上爬，同步的金色地图贴心地标注出了每一个装置的侦查范围，她在一个个圆和圆即将相交的空隙里向着标记点移动。

    这些装置对她来说比废弃基地里的更熟悉，简易、灵活，杀伤性极强。她很轻易就猜出了是谁的手笔，来自管辖区的久远回忆在紧张的间隙里短暂袭击了她。

    那片安宁的土地、温柔待她的故人和现下虚拟屏上不断走动的倒计时让她产生了巨大的割裂感。

    我得回去。

    林霜开暗自想着，她得回到那片土地，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只有寥寥几人才能制作的爆炸物和高级别警戒装置会如此大规模地出现在遥远的帝国山脉——还带着毁灭性的任务。

    她离标记点越来越近，宵风来接连弹出的消息验证了她的猜想。废弃基地的隐藏装置全部关闭后大部分的引爆来源会被强行切断，短时间内不会被发现，只要卡在最后一次检查和引爆点之间关闭就可以有效阻断爆炸。

    但宵风来没有发现的是，在装置可控制的范围外，还有一颗爆炸物，仅仅一颗，无法被装置阻断、独立引爆、伤害更高的一颗。

    只要它被引爆，那么她和宵风来还有那位朋友的努力就会全部泡汤。它的位置非常独特，林霜开总结下来要阻断这颗爆炸物就是一个词：有来无回。

    她心里涌起深切的歉意，对宵风来。之前许下的誓言没过多久就狠狠地拍回自己的脸上，不管是否处于善意，她再一次抛下宵风来了。

    林霜开安慰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如果爆炸物阻断后她能从军方包围里活下来，以后她去哪儿都把宵风来栓在腿边。再说了，如果叫上宵风来同路，谁又去管基地那边的事儿呢？

    她想了一大堆理由都没能说服自己，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一个她已经有所察觉但很难开口的理由：她或许喜欢上宵风来了。

    这很难说出口，毕竟她俩的关系百分之八十都和床扯在一起，宵风来看起来只是走投无路选择了一个好说话的室友作性伴侣，那并不意味着他对林霜开抱有其他的感情。

    更别说他看起来有很严重的应激障碍，出于界限问题，林霜开一直没有打听过这事儿，但她可以肯定兽人对她的依恋多半也出自此处。

    可她是真切地对他有点好感，所以她不能放任自己把他带入到会让他殒命的境况里。

    林霜开看着宵风来催促她返程的讯息说了声“抱歉”，义无反顾地切断和他的传讯，跨过了最后一个装置。

    她要把锰禾石反制品从爆炸物的正上方送进去，她满头大汗地在地上搭建一个直径只有一米的临时通道，稍有不慎就会引发警报，林霜开身上的防护装置无法长时间掩盖生物体征，随时都有暴露的危险。

    “拯救世界，哈？”林霜开无语地对着地图上的山脉结构调侃着，“上世纪的英雄片都不这么演了。”

    谁打工会把命都打出去的？

    在她边干活边发牢sao的时候，倒计时步履不停，很快就要接近行动开始的临界时间点。

    “再等一分钟...”林霜开的通道出口离爆炸物还有很远的距离，她咬着后槽牙加快速度，出口的框架线来来回回间甚至带出残影。

    倒计时：三十五秒，三十三秒...

    只剩三十一秒的时候，出口搭建完成，林霜开眼疾手快地把锰禾石反制品扔进通道，入口随即关闭。

    倒计时：三十秒。

    宵风来准确无误地关闭了基地的隐藏装置，反制品同时引爆了爆炸物并把爆炸反应控制在直径一米的范围内。反应余波扩散开来，地面摇晃了一下，紧接着从远处瞬时亮起红色的灯海。

    “一级警告！一级警告！全员戒备！”

    洪亮的电子音在山间谷底回荡，一道道红光扫过地表，一部分训练有素的军方人员奔向警戒线，一部分人前往查看引爆装置。

    林霜开一刻不停地朝着红光的反向奔跑，脚底传来能把军靴烧化的高温，她得赶在火力集中前越过另一侧的警戒线。

    传讯机的蓝色屏幕时不时亮起，在她的身侧忽隐忽现，她无暇顾及，看都没看一眼。

    防护装置逐渐崩坏，叫喊声、电子音和武器启动的声音追在林霜开的身后，肾上腺素的飙升让她脚步不停，但她的脑子已经停止运转。

    然后她的腹部传来一阵剧痛，她本能地伸手去摸，摸到了黏稠的液体，她开始往后栽倒，天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的后脑勺接触到柔软的织物。

    “她醒了。”很稚嫩的声音，也很熟悉。

    林霜开睁开双眼，看见一对长长的兔耳在她眼前晃悠，可爱得很。她想伸手捏一把，刚准备用劲，就发觉她的手正被紧紧握住。

    她艰难地转过头，不出所料看见了宵风来的脸，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连瞳色都变暗了，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混合着责备和担忧。

    “你不能再这样了。”宵风来开口说话，嗓子哑得彻底，像个破锣，林霜开仅有的神智告诉她不能现在笑出来，虽然她正为“见到宵风来”这一事实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悦。

    宵风来握着她的手，用额头轻轻地蹭着，语气里有一种称得上是“破碎”的东西：“你不能再这样对我了，你答应过我的。我没有违约，但是你违约了。”

    林霜开诚心地道歉：“对不起。”

    宵风来摩挲着她的皮肤，用更低的声音说：“我不要这个，我要你安全。”

    林霜开几乎要沉醉在他的咏叹调一般的话语里。

    兔耳女孩适时插话：“jiejie，你昏迷的时候他一直在说话，水都不喝一口。”

    林霜开这才发现他的嘴唇都干裂了，女孩接着说：“还好我们赶上了，不然这会儿你连渣子都不剩一个。”

    “谢谢。”看来林霜开之前还是低估了这个孩子，这时她想起来被自己用掉的锰禾石，觉得还是得和羊女子见一面：“你的老板呢？她知道我干了什么事儿吗？”

    兔耳女孩点点头：“羊jiejie不会追究那些破石头的，她让我给你带话，‘协议依然有效，你得尽快做出决定’。”说完她暗示性地瞟了一眼宵风来。

    林霜开试探地说：“我猜现在安定区多半不太安定了？她确定不需要我们帮忙吗？”

    兔耳女孩叹了口气：“她现在抽不开身，安定区现在暴乱，局势很艰难。”

    停了一下她又继续说：“羊jiejie觉得你有更该去的地方，你在这里帮不上忙。”

    林霜开和女孩沉默地对视着，总觉得出现了一些缠绕在自己身上的谜题，但她没法解开。

    “我知道了，我会尽快行动。”林霜开给出答复，“谢谢——为她做的一切。”

    兔耳女孩这才真心地笑出来：“不客气，我们对待雇员一向友好。”

    林霜开伤势有点好转后就待不住了，总是要下床晃悠，宵风来贴心地跟在她旁边，上厕所都要在门口守着，整个人焦虑得不行。

    林霜开自己也心虚，虽然觉得大没必要，但还是任由他这么做了。

    不过劫后重生让她的界限观念变得十分淡薄，心情好时总要对宵风来动手动脚，有时候是一个缠绵的长吻，有时候是捏他的尾巴，每次都能收获一个面红耳赤的害羞犬类。

    有一天她照例伏在他的脑袋边逗弄他的耳朵，宵风来软着身体任她把玩。

    “宵风来，和我一起回去吧。”林霜开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回哪里？之前的楼估计没法住了。”

    “我想回管辖区。”林霜开察觉到手底的身体霎时僵硬了，连忙开口劝道：“也不急这一时！我只是...想回去看看，有些事情我想弄明白。”

    “嗯，知道了。”宵风来的语气听起来却很正常，没有一丝异样，他仰起头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嗯....等过几天吧，那小兔子说他们要撤离这里了，可以顺路护送我们通过区域线。”

    宵风来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三天后他们如约踏上了撤离的路线，林霜开想到终于要回到管辖区，还是带着喜欢的兽人一起，心里就激动难耐，前一晚甚至没睡着，倒是兽人看起来十分紧张，她知道兽人在管辖区服过役，可能对那里没什么好印象。

    不过没关系，我会保护他的。林霜开乐观地想着，如果他不喜欢那里，等她办完自己的事，就带他去一个战火无法波及的地方。

    不管怎样她都会照顾好他的，再也不会把他丢下了。想到这里，她拉紧了兽人的手，在他疑惑的目光中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兽人也跟着勾起嘴角。

    林霜开真是这么打算的，在变故发生之前。

    一切像是可怕的闪回，总结来讲，他们被伏击了。羊女子的下属一边撤退一边试图反击，她拉着宵风来在枪林弹雨和轻型武器的轰炸下奔走。

    在靠近区域线时，她听到兔耳女孩的声音从远处传来：“jiejie快走！我们掩护你们！”

    她不太记得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她一直没有放开宵风来的手，周围是断断续续的杂音，林霜开完全回想不起具体的细节。

    “冷静，冷静。”心理医师用轻柔的声音引导她，“想想节点，发生了什么？刚刚你说到你和你的朋友跨越了区域线？”

    发生了什么，林霜开做出一个握拳的动作，脸色苍白地闭上了眼睛：“没有人在那里。”

    她只记得，在跨越的那一瞬间，宵风来像在临时通道里做过的那样，把她推开了，她瞪大了眼睛，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一个铁铮铮的事实击中了林霜开，那就是他放开了林霜开的手。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和林霜开一起回到管辖区。

    然后就是烟雾、爆炸的灰尘，她甚至来不及问一句为什么就浑身无力地倒在地上，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受伤了，一门心思想要撑起身子寻找宵风来的身影。

    “但是他不在那里，他抛下我离开了。”林霜开的指甲在掌心留下月牙状的印痕，再次说道：“他抛下我离开了。”

    再接着，就是她见到了那个在她记忆里已经死去的故人，他带走了林霜开，这也是为什么现在她会坐在这里，和自己的心理医师聊天。

    “我很抱歉，今天就到这里吧。”林霜开站起身，胸前的铭牌反着光，依稀现出“高级权限”的字样。

    对面的医师站起身把她送出门，语气里尽是惋惜：“你该早些时候来看看的，真难想象这五年你是怎么度过的。”

    林霜开说：“是吗？其实这五年我很少想起这件事。接下来随你怎么汇报吧，我不关心。”

    医师笑了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林长官，这是个人隐私。”她迟疑了一下又说：“我能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林霜开把手放在门把上，停下脚步。

    “你现在恨他吗？那个抛弃你的人。”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

    林霜开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带上门，朝着白色走廊的另一头走去。

    五年了，她几乎忘记那次分别了。但只是“几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