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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簪沉(下)

    七、息妫

    我在云韶后宫的日子便以这种不大光彩的结局收尾了,他对我说:“不明白的,我往后都慢慢教给你。”

    他也诚然做到了,之后的日子我与他几乎形影不离,但碍于身份的缘故,他不再与我行房。他每日请学士进宫来为他讲筵,有时父亲也在,我发觉父亲的脸色看上去康健许多,只是看着并不欢喜。因为我从前是粗使婢女的缘故,行止风仪不美,他起先并不要我走到前边来添茶、研墨,只许我侍立在屏后听着,守着宫女的规矩。我常常一站便是三五个时辰,他不许我坐,说从前做错了事,总要还的。我的双足好不容易缠成五寸,一日站立下来,总会渗出许多血,一日日枯瘦下去,清减成四寸。

    我旁观多日,他才许我在无人的时候侍奉他笔墨和茶水。墨磨得疾了,溅得他满纸满袖黑点,他便拿笔管敲我的手腕;奉茶的姿态不够端美,他便不肯接过,任我跪捧至茶冷,再去换新的,他宁可渴着陪我,却不换别人来侍奉,我时常拿不住,也不晓得弄碎了多少杯子。

    他不再哄我,我不肯哭,仿佛是彼此较着劲儿。有时候我想,与其这般僵持着,我倒宁肯他打骂我,果然,楚挞便紧跟着来了。他不晓得从哪个上了年头的箱笼里寻出两根临安的湘妃竹,各自掂量一番,问我:“细的疼些?”捻起细的那根便予了周嬷嬷。

    他哪里是要我疼,我这样当过贱役的女奴,我这样咬着牙给自己缠足的狠人,疼一疼又怎么样呢?他身边犯错的宫女自有分管的女官嬷嬷们带下去处置,而我却要当着他的面受责,我牵开自己的裙摆,折腰跪伏在他坐榻前耽脚的地平上。竹声呼啸入耳,一鞭鞭啮进耸露而出的脆嫩皮rou,他垂手抚着我颈上的细汗,问我:

    “改么?”

    我想起幼时母亲责打我,改什么呢?我生来如此,学不乖的。可是他的手巍颤着,那样冷,我滚热的身子也跟着不由得颤晃一回,已然这般了,我总要顺一顺他的。

    “奴婢改。”

    我淌着泪,微微喘了一息,被他搀扶起揽入臂弯,我低噎着,他便轻轻抚我背后:

    “疼得狠么?”

    我摇头说:“不想教殿下劳心。”

    “你遇了事、惹了祸,不告诉我,我难道就不劳心么?”

    “我从没有惹过她们。”

    “你还不认错。”他冰冷的指节硌在我的枕骨,他一字一句地告诉我说:“阿音,挨打不体面,可是你该打。你与她们不同,你没有不挨打就坐享其成的命,你早就跌落尘埃,被人踩在泥里,不疼一疼,你怎么会肯爬出来……”

    他说:“我与你,都是一样。”

    他晓得,他真正刺疼了我的,并非皮rou之苦,而是那一点才被他将养起来的耻心,轻一弹指,便击得粉碎。

    等我已然能够当好侍奉笔墨茶水的差事,他每与士人谈经论道,总要我仔细听着,以备他随时查问。起初只是谈些六经古注,而后又夹了些道玄之言,而后不知怎么的便将市说杂谈也一并搬上了台面。有一回众人散去,他抱着琵琶坐在台阶上弹唱太白的《远别离》:

    “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

    唱罢一曲,他怔怔地抚着丝弦出神,我看着他的背影愈发癯弱了,宛如玉山嶙峋,一把清骨。他从来不是那样戚戚哀哀的人,想起他从前训斥我,见他如此怅然模样,我竟有些得意,蓦地生出促狭心肠,从他身后唤了一声:

    “丑奴!”

    “皮痒痒了?”他挑起眼梢微微回目来瞧我,声意温平,其实并没有生气。

    他问我:“诗里说,尧幽囚,舜野死,你以为可信么?”

    我将茶盘奉与眉齐,淡淡道:“未见于六经,不过是后人生逢不平世道的牢sao之言罢了。”

    他笑笑接过茶,没再多说什么。他的心绪并不见如何坏,只是一反常态地打破了他素日的规矩,在筵讲的殿阶前幸了我。那夜他托着我的腿股,将我四寸的窄莲抚玩搅弄着耽在自己肩臂上,我才晓得,女人的小脚于他而言,亦是惹情致的、值得爱悦的尤物。虽然不合规矩,我半推半就地还是依顺了他。

    他病体孱弱,每况愈下,我以为我顺从他,是因为对他的爱怜。

    春天总归来了,然而他的情形却并不如医士所言,竟然一日日地好转起来。

    难道是回光返照?我不敢确信,便趁着他们筵讲的时候偷偷溜出来去了王宫里的医局,找他曾经对王妃提起过的栾玉。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这些医士对于栾玉的名字讳莫如深,他们越是如此,我越要探求究竟,于是悄悄跟着他们派遣出去办差的宫人想要找出些蛛丝马迹,跟了半日,却又发现他们经手的也不过是些给嫔妃们请脉送药的寻常事。

    就在我已经预备无功而返的时候,忽然听见几声寥远续断的啼泣,我循着哭声一路找过去,终于在一扇下了重锁的宫苑前停驻了脚步,门框崭新,台阶一尘不染,连门前的植株也修葺地精巧极了,显然不是荒废的模样。

    “陆娘子。”

    我一回头,便看到一个花白胡子的的小个子老头儿,他弓着背与我作了个揖:

    “陆娘子是在寻老身么?”

    “你就是给殿下治病的栾玉。”

    “正是老身

    “这里面关的是谁?”

    “药引。”

    “可我明明听见女人的哭声。”

    “娘子没有听错,女人——正是药引。”

    春阳明媚柔柔浅浅地照在面上,我的眼光落在栾玉银光熠熠的胡须上,它们像极了那年络在为我开蒙的先生腮颌上的,它们随着老者睿智的朱唇巍巍颤动着,曾经带我开启了人间正道,如今也为我开启地狱之门。那一刻我觉得世界天旋地转,这些年流放朔北的岁月里,我在卑微的民萌之间听说过道家采阴补阳的方子,也听说过古代昏君以小儿心肝医病延年的佚事,可我从未想过,这样无道之事,也会发生在云韶身上。

    我那以黄帝之《云门》与虞舜之《大韶》合而为字的郎君,他是那样清朗明澈的君子,也听信了方术之士的诡诞方子,用少女的血炼取丹药来补救自己这副羸弱亏损的残身。

    栾玉信心十足地告诉我:“殿下的玉体经老身之手精心调养,至少可保十年无虞。”

    泪花颤悠悠抛滚出我的眼眶,我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仿佛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十年无虞,真好啊,他还可以活那样久,看着春山一年年雪融冰消,重生新绿,他还会有子嗣绵延,他也会有宗庙血食……这时我才发觉,再如何我是盼望他活着的。我好像如释重负,缓缓蹲下来蜷缩在墙根,又觉得心又被紧紧提了起来,我屈心抑志,顺爱于他,他大抵早已将这一份依顺当作了理所应当,这般忍着脾气再活十年,对于我而言又似乎太长久了。

    “只是取血炼丹?”

    “是。”

    “不会伤及性命?”

    “是。”

    “她们是什么人?”

    “回娘子话,都是四品以上官吏家里挑选送来的女奴。”

    女奴……说来可笑,我不也曾是仕宦家的女奴么?

    “栾阿翁,我的血,也可用么?”

    “娘子说笑。”

    他以为我在说笑,那便是说笑罢……我谑笑着问栾玉:“教我知道这些,殿下不会灭我的口罢?”

    “殿下嘱咐说,若娘子问起,知无不言。”

    那日我回到云韶的书阁,天已擦黑,阁内却是灯火通明,文士们却还没有散去,我悄悄从后面溜至的屏风后,将才站定,就听见云韶冷冷唤了一声:

    “陆择音。”

    “奴婢在。”

    我轻轻挪步靠至他座前,折膝下跪,他转目来瞧我,屈起指节于我眉梢样了样,我低咛一声,低头要躲,他的指节便沉沉磕在我的额角,当着他的文士们,我不好声张,只抿着唇藏在桌下,他递给我一卷书说:

    “起来,念。”

    我应了一声“是”,捧卷站起身,展而诵读:

    “蔡哀侯为莘故,绳息妫以语楚子。楚子如息,以食入享,遂灭息……”

    这一节是《左传》庄公十四年的记事,昔时陈庄公之女许嫁息侯,息夫人出嫁途中被姐夫蔡侯非礼,息侯大怒,求援于楚,与楚王设计攻蔡,俘虏蔡侯,蔡侯为报复息侯,对楚王极言息夫人之美,楚王心动,遂又灭息,娶了息夫人。《左传》中说,息夫人为楚王生育子嗣,却“未言”,楚王问她缘故,息夫人说:“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楚王想起自己是因为蔡侯的缘故才灭亡息国,于是在这一年伐蔡。

    我念毕此段,云韶问我:“读过刘子政的《列女传》?”

    “回殿下,幼时略读过一点。”

    “息君夫人自杀殉节之事还记得?”

    “奴婢记得。”

    “你如何看?”

    “奴婢以为,无稽之谈。”

    大抵是觉着我这个女婢过于狂妄,一时间举座哗然,我看向云韶,请示他的意思,他点点头说:

    “不妨讲下去。”

    我便继续说了:

    “息夫人未言,后世或谓‘心丧’,或谓怀怨,若说守丧,没有君丧而夫人不该言的古礼;若说怀怨,当时一死也便罢了,何必与仇人生子。《左传》只说‘未言’,又不是‘不言’,先时‘未言’,今时已言,不过是说夫人未曾与楚王言及己身与蔡君的旧仇罢了,楚王心有灵犀,伐蔡与夫人报仇,何其仗义,夫人又焉有背夫弃子与人殉情之理?想来刘子政颇好杜撰,借《大车》之诗牵强附会罢了。”

    众士不置可否,云韶却微微一笑,挽了我手道:“儿女之情,诸位不要见怪。”

    说罢,他于众目睽睽之下做了一件令我着实震惊之事,他揽着我的腰让我坐在他腿上,柔声道:

    “你有身孕了,不可劳累。”

    “殿下……”

    见我一脸惊愕,还欲挣扎推辞,他摁住我,又看看众人:

    “音儿不必拘束,都是自己人。”

    他便这样揽我坐在膝腿上听毕了士人们的讲论,待人去后,他还拢着我的腰不肯放,我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搡着他胳膊有些气恼地问:

    “殿下这是做什么!”

    “跟我在前边呆了这样久,脸皮还没养厚些?”

    我怔愕有时,竟觉得不认识他了,他却抬手轻拍了拍我涨红的脸颊:

    “阿音,这一回是真的。”他望着我的小腹,挑眉一笑,“三个月了。”

    许久许久之后,我才渐渐体悟过来,原来一向在乎颜面的不是他,而是我,或者说,我早已不是什么体面之人了,却越发痴执于他的体面,他从前都是在迎合我、照顾我罢了。

    “你想知道我的病,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我以为我中途溜走,探究他的秘事,回来一定要被狠狠责罚,可是他此时还是拥着我,很仔细地安抚着我:

    “好了,好了……阿音,不要哭,起先我对栾玉的方子并没有把握,便未同你说,原想等安稳些再看,你如今已然知晓了,大可以安心了罢……”

    “就没有别的法子么?”我问他,“若不取她们的血,太医说熬不过今年,是真的么?”

    他点了点头。

    我甩开他护着我的手臂霍然起身:“我原本已经想好为你殉死。你怪我沉着脸、不知足,你的女人们说我不会笑,说我心思重,因为我掐手数着日子过,我已然预备好为你殉死!”

    我将书案下的屉子抽开来,一一告诉他,这几卷是我理好的明远集,这几卷是我替我们写的往生经,说完砰的一声推回去:“你现在不配了。”

    他倒没有对我发火,但还是将我迁到后宫居住,仍然由王妃照料,美其名曰养胎。然而之后的数月他都没来再看过我,柳氏对我说:

    “殿下就是这般,心思很沉,他不来,必定有他的缘故。”

    时日久了,只是与柳氏相处,竟也习惯,有时她笑着瞧我,说我变了许多,又问:

    “他是怎样调教你的。”

    我也牵唇笑笑:“回娘娘,殿下教我在他屏风后边站规矩。”

    “噢。”她轻轻为我放下床幔,“都一样。”

    都一样?我心子狠狠一坠,面上不显,却是替她不平的神色:“难道他对娘娘也这样?”

    柳氏摇摇头,抚着我手背温道:“我倒没有。”

    仿佛是我心中一场声势浩大的爱恋终于以一种平缓幽隐的形式谢幕,都一样……他究竟是皇子,不过是谙于人心,他太知道、太知道我想要什么,让我欢悦,于他从来都是易事,他不止于掌握我的生杀,亦掌握我的悲喜。

    月份大了,我又情不自禁想到死亡,妇人生产是一道鬼门关,我觉得自己或许过不了,若我要死了,我会不会来见我。

    他没有来,我又想着孩子出世他总会来,或者至少,他应当听一声喜报,然而都没有。在我经历了剧烈的疼痛昏昏睡去之后,睁开眼时,床边坐着的竟然是母亲。

    那时秋风已然凄紧,晨晖暖暖地照在她面上,竟然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慈柔:

    “觉着怎样,想吃什么,跟娘说。”

    我心里忽觉悲酸,这一年多来,她不肯进宫,不肯相见,我以为,她不会再原谅我了。我曾想过有一日再见,我会很骄傲地同她证明,我是对的,一家人平安喜乐,尊荣显贵,都是我挣得的……可是真当此日,我却如何也骄傲不起来。

    “女儿不孝。爹娘可好,弟妹可好?”

    她抿抿唇,勉力笑一笑,点头道:“都好、都好……”

    “阿爹还怪我么?”

    她默了一回:“路是你自个儿选的,从小你选定什么,十头牛也拉不回……儿女都是前世债,我们又能怎么办……”

    忽然听见小儿啼哭之声,我方扶着床挣扎欲起,朝外头张望:“是……?”

    “是个世子。”

    “殿下取名了?”

    “殿下还不知道,不过娘娘说殿下留了话儿,若是世子,便取名叫做‘恽’。”

    母亲抚了抚我皴红的面颊,感伤道:

    “初来朔北不知寒风这般凛冽,若给你如寄奴兕子一般揉脸,也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恽哥儿弥月礼过后,我身子恢复得不错,柳氏照料我很仔细,屋子围得密不透风,生恐我和恽哥儿着凉。忽然就有一日,内官们捧着圣旨,奉着衣冠,鱼贯而入。

    柳氏告诉我,云韶三月以清君侧之名起兵,已攻下临安,幽太后,诛阉党,践祚在即,现下要迎我们进宫,之前瞒着我那样久,就是要我安心养胎。

    云韶的女人们闻讯都紧锣密鼓地收拾起来,各宫的盛满珠宝器用与四季绫罗的大箱笼一只跟着一只往外抬,我来得迟,身份低,物件儿略少些,却也满满当当装了三大箱。临走时我见了母亲一面,她说父亲早已随军去到临安,新帝为我们脱了籍,她与弟妹们也要南下。我亲手将大父的文集仔细地包好,抱在心口上了车。

    不曾想,我来朔北时乘的是囚车,去时却是雕鞍宝马,安车华舆。马车悠悠荡荡地行进着,我看着乳母怀中的恽哥儿,才忽然觉得自己先前那些愁绪有些天真得可笑,像我这样的女奴,心里奢望的无非是吃饱穿暖,后来昏昏噩噩便跟了他,他护我双亲弟妹,予我锦衣玉食,还予了我情爱,哪怕是假的,又怎样呢?

    他做了皇帝,还记着给我和父母弟妹脱去奴籍,他还要接我回临安,我给他生下长子,或许他还会予我一个“更衣”的名分,或者没有,或者仍命我做个侍书的宫女,也是合该我报效他的。

    这时,我忽然想起禁苑里啼哭的女奴,命人去请栾玉,栾玉乘着一匹良驯的矮马缓缓跟了上来,隔着车帘我急切地问他:

    “先前取血炼丹的女奴现在如何,都放了么?”

    久不闻人声,我想许是被呼啸的北风吹散了,又高声问了一遍,仍没有答案,我便拍着车壁喝令停车。那日风雪里,他下了马,对着我哭了又哭,拜了又拜:

    “小臣知娘娘心肠慈悲,恐惊了娘娘胎气,擅自做主欺瞒了娘娘!那些女奴……那些女奴取的是颈血!”

    ……

    我觉得颅内轰然一声,分明隆冬,却仿佛惊雷贯耳。

    “殿下知道么……”

    我的心子仿佛沉沉地坠进了寒窖,却还是自欺欺人似地问了这样一句。

    “殿下不知,殿下绝对不知,全是小臣欺上瞒下而为,小臣罪该万死!”

    “好,今日天冷,你且回车里,待到临安,惟听圣裁罢。”

    我们抵达临安时,御街上夹道的垂杨已然抽芽,金水河里的水依然潺潺地流动着,我已多年未在早春见过鲜活如许的流水,雨霁初晴,卖花声声传遍街巷,欣欣然一派生意。

    马车行至丽正门外,忽然听见震耳欲聋的廷杖之声,我揭开车帘展眼看去,依序排列的数十张刑凳上捆缚着的是一个个被扒去裤子的男人,他们或春秋正盛、玉树芝兰,或苍颜白发,衰暮老朽,此时都袒耸着白花花的屁股,被宫监手里的乌檀木杖重重地棰楚,板杖着rou的铿然之声霹雳炸耳,臀股上的rou皮翻滚着也逐渐肿胀青紫。我深蹙着眉,正要喝止,车外侍从的女官低声提醒:

    “娘娘请放下帘子,这不合规矩。”

    我问:“他们是什么人,因何遭受廷杖?”

    “此是朝政,娘娘您问,亦不合规矩。”

    我摔下车帘,起身跳下车,爬上一匹空马,策马长驱直入丽正门,才至文德殿前,嗖的一颗弹丸正中马蹄,驯马折腿倒下,将我摔倒在地,抬眼看去,只见云韶披着薄氅,身穿便服站在玉阶上凭阑俯瞰,身旁是一个引弹弓的小太监。

    他瘦了许多,面色也愈加苍白,他轻咳了两声,殿前的宫女忙上前搀扶我升阶。

    “门外……”

    “应该已经打完了。”他接过我的话,伸手来理了理我的衣领,沉着脸孔,“做了母亲,还是这样不稳重。”

    “尚未登基,就妄动廷杖,教天下人如何看你?”

    “千里迢迢,才见面就要教训孤么?”

    “为什么?”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缓道:“孤……想为明远先生沉冤,他们不让。”

    他说起大父,我便觉得含愧,仿佛是由我家中而起,和缓了声气:

    “大父之事,犯不上这样心急的。”

    “朕急。”

    他话说得固执,我却没有再顶他,来临安的路上我想了好几大车诘难的话,可是终于映入我眼帘的还是癯白孱弱的模样,我便如何也不忍心了,他抱了抱我,低低:

    “恽哥儿好么?”

    不待我回应,他一笑:

    “息妫未言,楚王亦知。”

    我蓦地明白了他给孩子取名的用意,“恽”是楚王与息夫人的幼子,弑兄自立,他是在说,他与太皇太后为敌,将病弱的兄长拉下皇位,他做这一切,也是在给我复仇。

    “朕给恽哥儿取了个字,叫做‘武成’。”

    武王伐纣,大告武成。

    这时候,掌刑地内官来向他汇报被当场杖杀的言官的名字,他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

    我并不欢喜,太多太多地人因此死去了,而原本应该死去的,只有他与我二人而已。夫子谓《武》,终究是“尽美矣,未尽善也”。

    他没让我进后宫,教我歇在了他的福宁殿,宫里的人皆唤我“陆娘娘”,我晓得他是有意再予我一个名分的,我猜左不过是才人、婕妤之属,但如何也想不到,却是皇后。

    他下旨前倒是来与我说过的,与其讲是与我说,不妨讲是来告知于我。

    “那柳氏与卫氏呢?”

    “我会给她们妃位,也会放她们的父兄归田。毕竟,她们都是我之藩以前,阿婆赐给我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我暗自吸了一口冷气。

    登基典礼的当日,他便下达了封后与立储的诏书,在朝堂的这次大换血中,我的父亲被擢升至大父生前的官位,母亲则封为诰命夫人。

    半日的忙碌之后,忽然有个面生的小太监来寻我,说太皇太后想见一见我,我遥遥睇了一目身着衮冕的云韶,轻轻唤了一声:

    “官家?”

    他点了点头,我便随着那小太监去了。

    自从云韶打下临安,太皇太后便幽居在宫城西北角的兴庆宫中,我幼时曾在年节时见过她,记不清模样,那时她站在权力巅峰,只记得是盛装华饰包裹着的一个妇人,今时下辇兴庆宫,所见却更似一位宁淡祥和的祖母。

    “妾陆氏恭叩太皇太后万福金安。”

    我盈盈下拜,礼服与花冠都未及拆卸,金钗步摇泠然清响,我觉得自己像极了一株挂满金叶的摇钱树。老太后命宫人扶我起来,引至近前,挽了我的手请我坐下,睁着她有些浑浊的双目将我看了又看,终于竟弯眉绽开几丝笑容:

    “叫阿婆。”

    我想起了死于她手的大父,垂睫默了一默,才道:“这不合规矩。”

    她又笑,笑起来皱纹挤在了一处:

    “规矩?呵呵,丑奴守规矩么?”

    她眉眼温静地端详于我,郑重道:

    “阿囡,他不是为了你。”

    “谁?”

    “还能有谁?丑奴儿自小性情凉薄,心思深沉,囡囡,你会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的。”

    “太皇太后很了解官家?”

    “他是怎生与你说起孤的?”

    “官家说……您想杀他。”

    老人家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笑得眼角的泪花儿也颤了出来。我不解。她又问

    “因为十年前陆家的案子,你记恨我?”

    我违心地摇摇头:“妾不敢。”

    她从怀袖里掏出一沓泛黄的信笺,递给我:

    “这些,是当年你阿翁、你伯父同逆贼的通信,阿囡若不信,可以查这纸、这印,再回去问问你爹娘。”

    她说:

    “他们说,牝鸡司晨、阉党为患,无非是看不上女人、看不上太监……你爹爹这一脉是无辜牵累的,你恨我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丑奴是我一手带大的,你告诉他,官家——不应当恨孤。”

    我问她:

    “您说,不是您,那么一年多以前,想要刺杀官家的究竟是何人?官家当然不会为了妾一介妇人举兵,可您说,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陆明远、陆临深,谁得陆氏襄助,就得到天下文士之心。丑奴欲收你爹爹入彀中,不择手段。”

    “不惜以命相搏?”大父与父亲的名号被她说出来,我噙泪一笑,觉得很荒唐。

    “你有没有想过,他的病情脉案,只是说给我们听的,杀女炼丹,也是故弄玄虚。”

    “我探过他的脉。”

    “所以呢,你别忘了,他允文允武,调乱自己的脉息送到你手下,还不是雕虫小技。”

    “银瓶欲上丝绳绝,玉簪欲成中央折,一意孤行,全族罹祸,你高祖为国征战,追随文皇帝出生入死,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陆氏子孙做成这般,都该杖死在宗祠里!”

    她是骂我,更是骂大父与伯父,又一叹:

    你们陆氏,要想启手启足,全躯以终,难呐……”

    她想了想,最后又同我说:

    “劝你爹爹早些退步抽身罢,将恽哥儿送去给他教养着,由你爹娘照看,孤放心。”

    太皇太后薨逝于一个清冷的雨夜,料峭春寒,云板声穿透皇宫,像一股疾劲的朔风,吹得人一激灵。那个给大父定罪的阉宦也于不久后被凌迟处死。夜半我想着太皇太后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坐在窗前出神,云韶过来给我披衣,我对他说:

    “官家,尧幽囚,舜野死,其实是信史。楚文王灭息伐蔡,是为了楚国,夫人不忘袭仇,也是为了楚国。”

    他笑:“怎么,看书看魔怔了?”

    我摇摇头,喃喃:“那么官家是为了什么呢,我们,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天下文脉。”

    大父文才盖世,《明远集》终于定了稿,刊印发行于天下。太皇太后扶立病弱的先帝,为国鞠躬尽瘁,勤恳半生,终成一代毒后之名。大父真真实实地谋逆过,可世间无人敢提,无不称颂他的清白忠正。我不晓得我是在传道,还是在助纣。

    至于云韶么,我早已不盼望着他是一个好人,却还是期盼着或许他是一个好皇帝。我拿太皇太后的话问了父亲,父亲没有像从前坚称大父的清白,算是默认了当年的谋逆,见我面露惊惶,他惶恐下拜泣颤道:

    “娘娘,官家已然翻案,官家——不会错,也不能错。”

    云韶不会许父亲告老,我更没能如愿将恽哥儿送去陆家。或许是为了安抚我,他请了父亲做恽哥儿的老师。

    八、簪沉

    我虽然是皇后,但一直住在他的福宁殿,后宫的事务也一直不曾沾手,都是由他寻来的一位老嬷嬷代理的。

    从前在幽州,他教我侍在屏后,听他与文士讲经论道;如今在朝堂,他仍将我安置在大殿的屏风后面,听他和臣工商讨国是。

    这一回他恩恤非常,让人给我搬了把椅子。听完之后,他便拿事情一件一件来问我,让我猜他的意见,起先我猜不准,他就让我跪伏在椅面上,拿斑竹的细条儿笞打我,他是真的打我,不是做做样子而已,若我出声喊疼,他就冷冷地说:“你以为皇后这么好当的么?”

    我被他讲得很委屈,就好像这个皇后的位子是我上赶着讨来的。细想想也不完全错,我生出过攀附的念头,若当年没有这个念头,这一切便都不会发生。

    他总是要冷冰冰地打我,从来不说“为我好”如何如何这样矫情的话,也从来不混淆训诫与情爱,打完我,当日便不会与我同房。

    他待我好时也是真的很好,在福宁殿时,他歇在外边,让我住进暖阁,地方送来的贡物,总呈上给我先挑,随后才分赏于六宫,他知我喜欢读书,替我淘来许多古籍善本,塞得一整间配殿满满当当尽是书。

    他要打我,求饶、哭泣都没有用,每当他打疼了我,我便会怕他,好在只是责笞而已,疼一疼便会过去,可是他打完了也不会立刻来安抚我,总要过一夜,长夜凄清,疼又成了末事,我怕是我倔强执拗不讨喜,我怕终有一日,彼此情分消磨殆尽,他当真再不理会我了。他也并不会冷落我许久,只是一夜,过了一夜,一切又如常。有时他批阅完奏章回来,枕在我膝上便睡着了,阳光照着他癯白的面庞,我听见他的呼吸轻弱地像个孩子,心里只有爱怜,便又觉得他诚然没有什么可畏怕的。

    我听说古来对于帝王之心过于谙熟的臣子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是以当我能够明白他治国理政的方略用意之后,我也并不敢说透,有时故意错上几回,许是掩饰得太过拙劣,他却并不打我了,只是笑笑:“怕什么?”笑得胡须也巍巍颤动着,有些可爱。

    我是可以对他发火的,他廷杖他的御史,赐死他的重臣,不顾生灵涂炭好大喜功开疆拓土,继续命栾玉采少女之血炼丹……我忍不了,尽可以对他发火,我摔东西,他就备来玉瓷美器给我摔;我哭,他就备着绢子给我擦眼泪,他还可以跪着听我骂,捧着竹条儿马鞭子任我打,我是舍不得打他的,这时候他便抱着我轻轻柔柔地唤:

    “阿音,阿音,我错了,我错了……”

    这是说给我听的,说得那样诚恳,我差一点儿就信了。他想做什么,从来不会为我而改,他要我做什么我没有做到,就必然会受到严厉的责笞。我再口称仁义大道,闹也罢,恨也罢,终归只能依他的心意行事,言行不一,时日久了,自己都觉得虚伪。

    或许是太皇太后猜错了,云韶的身子rou眼可见地衰弱,登基不过三两年,他便已常常下不得榻来,众卿围在榻边议政,我代他做裁断,他点点头,便算是允准。这时我总算明白,他当初为何执意要我一同听政。

    第三年深秋云韶病得尤其沉重,恰逢江南数省的蝗灾,太史令进言说,是天子杀伐太重,上天示警,我自然不能让这样的话传出去蛊惑世人,当即赐下毒酒,将他的性命留在了福宁殿里。

    我代云韶理政,并不敢存一点自己的心意,有时我想,如果我是他的儿子,大抵也会成为一个中规中矩的守成之君。这些年提心吊胆地生恐他一口气上不来,驾鹤西去,到了这样的当口儿,我心里竟然生出一个隐秘的念头,初时连自己也没有察觉,他一病重,这个念头却愈发明晰起来:我盼着他死。

    念头初初闪过时,我还心惊,闪现的次数多了,便也没有负罪感了,这样一个手底沾满鲜血的人屠,不应当死一死么?

    我坐在他榻边出神,他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从身后张臂环拢住我,将下颌轻轻蹭着我肩头,温热的鼻息掠过脸庞,虚弱的心跳轻轻砸在我的后背上,我又想起我救他的那日,流下眼泪,顿时觉得他活着真好。

    如果不是他开口是出那句话,我原以为我们可以把日子这样半死不活地过下去,可是他终究是开了口:

    “择音,朕想要你……为朕殉葬。”

    他的手掌轻轻抚摩着揾至我的襟口,感知着我的心跳,良久,他淡淡地哼笑一声:

    “你怕了。”

    他的话教我心惊,我已然许久许久,不曾生出为他殉死的心念了,我说不清,是那回我说他不配之后,抑或是有了恽哥儿之后,再或者……再或者……是因为我做了皇后,我的父亲做了兵部尚书,我的母亲成了诰命夫人,陆氏一门尊荣显达,我何必……我攀得太高,可我终究还是忘了,这一切的一切,其实仍旧都是他赐予的。

    我默了默,竟然学起那些臣工的口吻,恭顺道:“官家千秋万代。”

    他没有逼问,其实他对我的内心了然于胸,几日后他召见了我的父亲,他攲斜在长榻上把玩着一只玉钩,冷笑说:

    “千秋万代之后,朕也害怕——母壮子弱。”

    就这样,云韶的死期,也成为了我的死期。在他将命我殉葬的密旨封藏的当日,我窃走他的兵符,交给了父亲,云韶站在谯楼之上看着这一幕发生,忽然拍手叫“好”,我扭头望去,顷刻之间,我与父亲就被他的禁卫团团围住——原来这一切,是他早就安排好的。

    我父亲做了一世的忠仆,原以为战战兢兢临深履薄便能换得家人平安,可是云韶终究不肯信他,陆明远能与jian贼谋逆,他的儿孙为什么不会窃符夺位,他借陆家之势得天下文人之心,为他自己的皇权锦上添花,可是现在他要死了,忌惮起外戚之权,于是借我之手,灭陆氏满门。

    那晚,他将我锁在福宁殿内,任凭我如何哭求,也不肯相见,直到我父母弟弟皆被赐死的消息传来,他才推门而入,那时我人已近疯癫,却听见一声稚嫩的童音:

    “阿姐!”

    我扬目睨去,却看见他挽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兕子。

    我扑上前捽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质问他:

    “你为什么不连她一起杀死!你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杀死!萧夔!我恨你!你为什么还不去死呢?你为什么还不去死啊!”

    他不为所动,却是兕子哇地一声哭了,跪下来牵着我的裙摆求我:

    “阿姐……阿姐别这样,我害怕……我害怕!”

    他教宫人将兕子带下去,展臂环住已然声嘶力竭的我,嗓声平宁而幽冷:“我已是将死之人。”

    他说:

    “阿音,当初我赐死阿婆、阿兄,是为了谋取皇位,如今我已是将死之人,我为什么还要杀人呢?阿音,我是为了你啊,我是为了你啊……你我夫妇,百般相肖,只在心狠一事,你比不得我,待我死后,你们慈母弱子,岂不任人鱼rou,我们给他们兵符,无非是促成他们暴露了他们终将暴露的野心,不是你我杀死了他们,是权欲和野心杀死了他们。”

    “阿爹是为了我……阿爹是为了我……”

    我泣不成声,拔下髻首磨成的玉簪,狠狠将锐端刺入了他苍秀的颈项,滚热的血浸濡着我的掌心,理智渐渐占据了我的心地,以他习武之敏锐,分明可以躲开,我这样想,又惊异于自己仍会这样想。

    我惊惶诧异地望着他,他却迎着我的锋芒运力一挺,血花四溅,我的手颤栗地垂下来,他微弱的呼吸疾疾扑打在我耳畔:

    “阿音、阿音……不要怕……”

    我的神志近乎癫乱,却不知为何被某种力量催迫着悲恸得宜地啼出眼泪:

    “御医!御医!救官家!救官家!”

    我听见暖阁里传来恽哥儿的哭声。

    小太监取出几道密诏,当众宣读,那条命我殉葬的旨意不知何时被他悄悄替换,只留下让我临朝称制、辅佐幼帝的嘱托和一道罪己诏书。

    那道罪己诏是我仿照云韶的字迹草拟的,权力更迭,天下需要安定,只有让他们相信,他们的先帝是因为上天示警,自裁谢罪而死,垂拱殿上,我和恽哥儿的位子才足够安稳。

    有些事我是在云韶下葬以后才想明白的,他除掉陆氏,是为我专权廓清障碍,又恐斩尽杀绝逼疯了我,才留下兕子这一点血脉,吊住我残存的理智。

    有一回我听见兕子坐在廊下念白香山的诗:“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

    说来可笑,作为臣子而言,我的结局仿佛好得出奇。

    “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

    她念及这一句,我蓦地便想起云韶之死,想起陆氏一族这十余年来两度灭顶之灾,心被牵扯着狠狠痛了一下。

    教导她念书的女师,是一位江南女子,南人不辨鼻音,便听见她“玉簪沉”“玉簪沉”地念。玉簪成,玉簪沉,方生方死,缘起即缘灭。

    白香山的《井底引银瓶》叙述的是一个妇人的沉陨,年少时我亦曾经为“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的勇气震撼,可是之后呢?

    我其实并不懂得云韶对我的爱,我甚至不确信,这是否真正可以称之为爱,当我不知不觉继承了云韶对待我的方式,将恽哥儿教养长大,又在恽哥儿的身上捕捉到他父亲的影子,我渐渐食髓知味,从这种cao纵之中汲取了某种不可为外人道的快慰。

    当那些逝去之人魂碎骨销,而我亦逐渐痴执于活着的美好,我看到恽哥儿的眼里缓缓升燃起欲望的火焰,火焰熊熊,我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我真正的沉陨并不是从缠足那一日开始的,也不是从大父入狱那一日开始,双足缠紧犹可再放,诗书焚尽犹可再著,或许大父与叛军勾连之日始,陆氏清骨,已然沉碎,但我原本还可与父母弟妹秉守清正,独善其身。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凄凉的下半截诗总要到中年以后才渐渐体悟,于他想要劝诫的名士痴女,劝百讽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