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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终章 扬帆远航

    

第二部 终章 扬帆远航



    扬帆远航

    我挣扎着爬起身,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无论是看到的还是感觉到的,都证明自身的安康没有任何差池,包括身上的披风也完好无损。

    (怎么回事,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银月枪上,它躺在我的脚边,散发着微光,一动不动,显得朴素而纯洁。

    (我以为接触到魂殇就会死……)

    我用手抚摸自己的胸口,刚才亲眼看到魂殇从这里穿过,但此刻并不存在任何疼痛或伤口。

    “哎呀——”

    不等我有时间思考,街道上发生了爆炸,又一阵炙热的飓风袭来,我下意识地挡住眼睛,看见一个什么东西像投石一样砸进了一堆尸体中。

    嘶。红色的气体向着四周喷发,尸体堆像暴露在烈日下的冰糕一样迅速融化。从那里发出一道赤澄的光,笔直地射向关羽。

    光芒接近关羽时陡然转了一个大弯,然后刚才那一幕重新上演,什么东西轰进了街边,把原本没有被炸弹波及的房屋变成了一片废墟。

    “哥——”我大喊,“哥,我在这里——”

    焦尸的恶臭混合着血腥味乘着风飘了过来,我捂住了鼻子,随后看见哥哥从废墟中站了起来,佝偻着背,发出一声咆哮,然后消失了,一道赤澄的光再次射向关羽,然后又一次折射到了别的地方,光芒消失的地方,一排房屋倒塌。

    我抓起银月枪,手忙脚乱地从废墟中爬出来,来到街上,放眼望去,街道上除了尸体已经空了,马车也不见了,心头咯噔一下,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是寻找马车还是跟哥哥在一起?

    赤澄的光再次发射出来,从不同的角度射向关羽,每次都被弹开,在街上造成巨大的破坏。空气中刺鼻的恶臭几乎令人窒息,尸体一堆一堆地融化,我又尝试着呼唤了几声,但自己的声音在那接二连三的爆炸中显得微不足道,得不到任何回应。

    没有办法,我只好转头跑开,躲避战斗最激烈的地方,那里好像被十几驾投石机轮番轰炸一般。我向着城门跑去,在街道尽头左转,绕过已经变成废墟的街角房屋,来到了毗邻城墙的街道,这是一条垂直于西大街的笔直干道,城墙下面有许多在刚才爆炸中丧生的军民,隔壁的街区空荡荡的,远处的城墙上有一些火把似乎正在往这里移动。

    我躲在一块残缺的木板后面,窥探着西大街上的战斗。那道赤澄的光虽然无法触及关羽,但是使后者连连后退,好像受到了猛烈的撞击,而且一次比一次离得近,眼看光芒跟关羽只有一个手臂的距离,后者发出一声吼叫,横向地挥动偃月刀,他身上的魂殇随即把长刀横扫出去。光芒猝然下降,从刀锋下面钻过去,朝着关羽逼近,那个幻象把另一只手里的金刚杵猛地朝地面砸下来。

    光芒消失了,哥哥出现在那里,抬起右臂挡住了攻击。他身上的火焰宛如流动的外壳一般跟那个金刚杵碰撞在一起,碰撞的地方迸发出红光,好像铁匠用铁锤敲打铁器时发出的火星一般,但比那种火星要多得多,激烈得多,像流水一般不断地涌现出来。

    两个人都发出了嚎叫,那根金刚杵逐渐变得稀薄、透明。

    哥哥一闪又消失了,一道赤澄的闪电折向右边。关羽猛地把刀挥过来,那道光突然飞上了天空,哥哥悬浮在那里,伸出双手,朝着下方喷射火焰。

    关羽身上好像有一个罩子,那些火焰沿着罩子流走了,有几簇火球飞到了我这边,落到街上,霎时,仿佛几十个水壶同时烧开,尖锐的气鸣声划破夜空,原本残留在那里的尸体连同火焰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火焰把它的燃料烧得太快,自己也无法存在——热气流扑面而来,淡淡的红雾升腾起来。

    起雾了。

    我诧异地注视着那些雾气,它们在燃烧的天空下闪烁着葡萄酒的光辉,湿漉漉的,像一张潮湿的蛛网。当它们飘过来笼罩我时,那油腻腻的甜腥味顿时让我明白了它们是什么,潮湿滞重的气体很快沾湿了我的睫毛,我捂着鼻子,强忍着作呕的反应,转身向着另一条街区跑去。

    一辆马车从前方转了个弯,驶上了这条街道,我认出了是我们的马车,驾车的是变成兽人形态的小玉。

    “小玉!”

    “云禄——你没事吧——”

    小玉勒住马,跳下车,扑过来一个趔趄倒在我身上。

    “我没事,你呢?其他人呢?”

    我扶着她,她嘴唇格外苍白,脸上和爪子上沾满血迹。

    “在里面……”她指着车厢说。

    “怎么回事,你们去哪了?”

    “爆炸发生后……人群冲过来……有人抢我们的车……”她微弱地喘息道,“我在前面对付那些人……小公主在后面保护我们的东西……我听到她尖叫……但是我来不及救她……姓钟的男孩就往后面扔了一颗炸弹……”

    我走到车边,看见窗户有些破洞,车轮有烧焦的痕迹,那些被哥哥加固的地方也有不少划痕,越靠近三车厢的地方越严重。钟迪跪在一车厢里,嘴里喃喃自语:

    “我杀了人……我杀了人……我杀了人……”

    我往后走,看见孙尚香躺在二车厢,发丝凌乱地粘在脸上,衣领的毛破破烂烂。我探了探她的鼻息,还好是正常的。

    “你们没事就好!”

    我把小玉抱在怀里,抚摸着她的脑袋,她的身体因为虚弱而发抖。

    “马铁在哪?”

    “在那边,在跟关羽战斗——他怎么会变成——”

    “这是什么味道?”小玉抬起头,抽了抽鼻子,面无血色的脸上写满了震惊,“是血吗?”

    “对,尸体被融化了……哥哥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他也有魂殇吗?”

    我扭头看着被废墟挡住的西大街,那里光芒四射,震天动地。

    “是……是吧……”

    “他怎么能发出真的火焰?你不是说那是灵魂吗?”

    “不知道……不知道……我现在想不了……快,我们要趁现在打开城门!”

    “怎么打开?”

    “用炸药——”

    “可是刚才试过了,不行啊——”

    “趁着关羽在跟马铁缠斗,他的控制能力应该会减弱……”小玉说着,在我的搀扶下走到了车边,拍打着车舆叫道,“喂,小子,快过来点火……”

    “我杀了人……我杀了人……”

    “别说了,坚强点!从你协助马铁那一刻起,你的双手就沾满了鲜血!快过来!”

    钟迪扭过头,泪痕闪烁的脸上带着惊恐、无助的表情。

    “快点把火点着!”

    钟迪哆哆嗦嗦地拿起火石和火镰,想碰撞在一起,手却不停地颤抖,只是让两个东西磕磕绊绊,磨磨蹭蹭。

    “给我!”

    小玉不耐烦地一把夺过来,急匆匆地敲击着,她的呼吸愈发急促。

    “我来吧——”

    我把火绒铺在车舆上,从小玉手中拿过火石,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我使出了很大的力气,偶尔蹦出几个火星,落在火绒上,并未点燃就消失了。

    “怎么——回事——怎么——点不着——”我一边敲一边说。

    “雾太……太浓了……”钟迪抬头看着天空,哽咽地说,“这里湿度……有点大……这是什么味儿……是,是血吗?”

    “对——”

    钟迪脸上闪过一丝震惊,随即大喊一声,扑到车厢边呕吐起来。

    我用力敲了几十次还是点不着,火星在空气中昙花一现。那湿重黏腻的空气像一层膜一样包裹着我的身体,鼻腔被种种恶心的气味刺激着,几乎无法呼吸,只能浅浅地换气。

    “钟迪,你来,你熟练,我弄不出来——”我无可奈何地叫道。

    钟迪用袖子擦了擦嘴,爬过来用手指捻了捻火绒,嘶哑地说:

    “不行……已经湿了……在这里打不着……”

    “那我们去那边——”

    我抬头看了看雾气,指着尚未被覆盖的隔壁几条街区说。

    “那没有意义……”钟迪粗重地喘息道,面如死灰,“你能在五秒内跑一百米吗?”

    “什么?”

    “引信有五秒的时间,从那边到城门,至少有一百米,你来不及的……”

    “那就不过来了,直接把城墙炸开!”

    “不行,城墙是土夯实的,有几米厚,根本炸不开……炸开了也会造成塌方,车过不去的……”

    一股绝望的气氛在我们中间弥漫开来。

    城墙上的火光越来越近。

    “让我来,把炸弹给我。”小玉伸出手,说。

    “你要怎么做?”我问。

    “我用斥力把它发射出去,轰开城门。”

    “你身体这么虚弱,怎么用神通力?”我叫道。

    “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努力调整着呼吸,颇为镇定地说。

    “不行!”我抓住她的双肩,“你会死的!”

    “不会的,只是……可能……会睡上一觉……”

    “不行,小玉,你好几天没有得到补充了,不是吗?在狱中你还把真气给我了,你身上还带着毒,要是真气不足你就危险了呀!”

    “云禄,云禄……”小玉抬起手,想把我的手拨开,但力量不足,“没有别的办法了……那你告诉我怎么办?”

    我咬紧嘴唇,凝视着她的双眼,沉默不语。

    她的表情虽然像个虚脱的病人,但眼神很坚定。

    “小玉,你还有任务,不是吗?”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因激动而有点走调,“你不管了吗?”

    “你,你别问了……”她移开视线,轻声嘟囔道。

    “不!”我一把抱住了她,抓着她长长的头发,“我不能让你这么做,哥哥已经变成那样了,你要是再有事怎么办,我救不了你啊——”

    “别管我了……放开我……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一阵响动传来,我扭头看去,一群官兵转过街角跑了过来,好像是刚才从我们院子撤走的那些人。他们包围了马车,尖锐的长矛指着我们。

    “不许动!”一个军官喊道,“下来——趴在车上——”

    我迅速拿起银月枪。

    “放下武器——否则格杀勿论——”

    这时身后又传来一阵响动,回头一看,一群士兵沿着阶梯从城墙上跑了下来。一个士兵把钟迪揪下了车。

    “放开他!”我喊道。

    我紧张快速地掂量着现场的局势,小玉和钟迪都很虚弱,如果发生战斗,我一个人虽然能杀出重围,但无法保证他们俩的安全……还有孙尚香,她还躺在车里……

    “放下武器!放下武器!”官兵一阵凶恶的咆哮。

    我十分不甘心地放下了银月枪,几个士兵立刻冲上来把我双手反剪,重重地按在车舆上。小玉尖叫了一声,脸出现在我的旁边,有人按着她的头。

    怒火顿时从我胸中升腾起来。

    (哥哥,我们有危险,快来……)

    “长官,孙夫人在这里!”

    “什么?好啊,你们就是那群越狱犯,对吧,把城里搞得乱七八糟,你们完蛋了……附近的居民呢?”

    “报告长官,刚才城门发生爆炸,原本聚集在这里的群众都逃跑了!”

    (哥哥,快来,救救我们……)

    “这是什么味……噢,该死的,死了多少人,报告伤亡情况!”

    “长官,我们刚刚过来,还没有清点……”

    “快去找幸存者!”

    “那边正发生战斗,我们没办法靠近,长官——”

    “城门班呢,先把城门打开!”

    “城门班原本在城下维持秩序,被卷入刚才的爆炸——”

    “快去找人来!”

    (哥哥,快来呀……)

    “这几个人怎么办?”

    “带走,严加看管!”

    我闭紧双眼,带着最真挚的殷切盼望在心里祈祷。然后,一种神奇的感觉蓦然涌上了心头,这感觉让人激动、兴奋而甜蜜,像一种没由来的自信、一份来自上天的启示。我觉得“福至心灵”最能形容我此刻的感受。

    因此,当那道赤澄的光芒照射过来时,我一点也不吃惊,反而充满欣慰。

    按压我的力量消失了,我和小玉一起转过身,看见那些官兵的身体断成两截,躺在地上,脸上带着呆滞而困惑的表情,血流满地。其他士兵发出惊恐万状的惨叫,扔掉武器作鸟兽散,那道赤澄的光芒来回穿梭,迅捷地转弯,依次照射在每个士兵身上,准确、高效、一个不漏地把他们变成两截。

    接着,空气一阵动摇,哥哥出现在马车边,微微低着头,发出深沉而刺耳的呼吸。他身上明亮的光线照在我身上,感觉暖融融的。

    “嘶……哈……”

    “老兄……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钟迪趴在车舆上,声音嘶哑地说。

    “铁……”小玉悲伤地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

    哥哥好像没注意到我们,也没听见我们讲话,他缓缓地转过身,背对着我们,似乎要走。我想也没想,扑过去抱住了他。

    火焰笼罩了我,像水流一样在我的皮肤上流动,温暖而令人安心。我紧紧抱着他,颤声说:

    “哥,别走,我在这儿……”

    “吼……”

    他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低鸣,似乎想挣扎出去。

    “我在这儿……我没事……别难过了……”

    “吼噢……”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任凭他怎么挣扎也不让自己松手。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扭动渐渐平息,然后缓缓转了过来,我抬头凝视着他的双眼,捧着他的脸,带着一丝哭腔说:

    “我就在这儿……你看看我……可以了,哥哥,别再难过……”

    “噢噢……”

    他眼里红光闪烁,乍阴乍阳,露出了原本的眼睛,显得有点空洞。身上的火焰也变得稀薄,淡化,直至消失。

    “老兄,帮我们把城门打开……别,别,再坚挺一会儿……啊啊啊……”

    在钟迪逐渐变得几不可闻的叹惜声中,哥哥阖上了眼,倒了下来,黑色的头发披散在我脸颊旁边,我身上顿时负担起一个沉重的重量。

    “呜……帮我抬一下……”

    小玉赶过来,撑住了哥哥另一边肩膀。

    “咕呜……小子,快过来帮忙!”

    我们三个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哥哥拖上了车,让他躺在里面。

    “呼……呼……现在怎么办,嗯?”钟迪气喘吁吁地说。

    我看着哥哥安详的面容,心中喜忧参半。

    我碰上了小玉的眼神,从中读出了她的想法,我抢先说道:

    “不,不行——”

    她正要开口跟我理论,一阵喀嚓声响起,我们不约而同地扭头望去,只见关羽穿过废墟走了过来,身上的魂殇缩小了好多,只剩下一两米高了。

    “啊啊,完蛋了呀,老兄你为什么不能再持久一点……”钟迪抱住了脑袋。

    “小玉,你做什么?”我提高音量警告道,看见她把手伸进了那个麻袋。

    “关羽力量减弱了,现在把城门轰开……”她吃力地说。

    “不行,万一又弹回来怎么办?”

    “不试试怎么知道?”

    “不行!”我一屁股挪到车辕上,抓住缰绳,打算驾车走。去哪我也不知道,只是不能留在这里坐视小玉牺牲自己。

    “云禄,要是再遇到守卫怎么办,没有人可以再救我们了!”小玉挤出一点力气,声嘶力竭地咆哮道。

    我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握着缰绳的手在发抖……是的,再被抓住就真的走投无路了,所有人一起……

    关羽步履蹒跚地慢慢向我们靠近,青龙偃月刀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剐蹭声。

    就在我深陷绝望的泥潭不知所措、万念俱灰之时,耳边隐约传来一阵乐声。一开始我以为是幻听,是误把风声与远方的喊叫当成了音乐。然后逐渐意识到,这乐声如此空灵缥缈,不是大自然的产物。

    我茫然地睁大眼睛,呆呆地坐在那里,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剐蹭的声音不见了,我迷茫地眨了眨眼,发现关羽停了下来,像一尊雕塑一样站在那里,长须飘荡……

    奇妙的乐声渐渐变得响亮,并不唐突,也不吵闹,像一场连绵不绝、淅淅沥沥的春雨,润物细无声……

    我轻轻闭上了眼睛,那乐声好像在我近旁,仿佛来到我的身边轻柔舒缓地演奏着……我睁开眼,缓缓地环顾四周,所见的只有黑暗的、破败的街道。然后我抬起头,透过酒红色的天空,看见了一只展翅翱翔的大鹏。

    我似乎应该感到惊奇,但惊奇好像抛弃了我……不,仿佛一切情感的波澜都远离了我,我的内心变成了深山中的一汪清潭,宁静美好,与世无争……

    我扭头看着小玉,她也注视着我,憔悴的面容上浮现出喜乐随和的吟吟笑意。我又看向钟迪,他呆呆地仰望着天空,略微张着嘴巴,身上的机灵劲消失得无影无踪。

    悠扬的乐声在天空中回荡着,像滋润的春雨浸入泥土般浸人心脾……一遍又一遍,宛如躺在摇篮中,母亲轻柔的抚摸……

    关羽的魂殇像水面最后的波纹,摇晃了一下,消失了,巨大的长刀化为乌有……白光褪去,他眼睛一翻,倒在地上,不动了。

    我发现自己怎么如此衣衫不整,成何体统……我从容地拢了拢头发,工整地裹上披风,转过身端正地跪坐在车舆上,面对着两个同伴。

    “那,那,那是我姨父的……”

    钟迪有点胆怯地指指那只飞禽,结结巴巴地说话,好像一个憨憨。

    “是吗……”我淡雅地轻声说,“是你姨父的呀。”

    “真,真的,不骗你……不信,我,我可以跟他当面对质——”

    “我相信你。”我露出一丝温柔的微笑。

    “这曲子具有镇定的效果,真神奇……”小玉喜悦地注视着在上空盘旋的大鹏,“看,魂殇已经消失了,现在没有人能阻止我们了。”

    她把目光转向我,粲然一笑,明媚得像六月的太阳,苍白的脸色反而衬托出她积极向上的生命光辉。

    她转身从麻袋里取出一枚炸药,微笑着在手里掂量了一下。

    “你依然打算用神通力打开城门吗,小玉?”我恬静地问。

    “对,这是最后的办法了,不是吗?”她两只耳朵俏皮地抖动着,屁股一扭,跳下了车,脚下不稳差点摔倒。她扶着车厢站好,扭过头送给我一个温暖的笑,像是在说“看,我没事!”

    “可否告诉我,你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我端庄矜持地问。

    “说不好,可能会陷入长时间的休眠!”她可爱地吐了吐舌头,笑吟吟地说,“可能会醒不过来!”

    热情与快乐像光、像火一样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能,能不能不要死呀……”钟迪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可怜巴巴地小声嘟哝道,“我,我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神仙……我,我想多点研究你……多点了解你……我,我会把好吃的东西都让给你,都给你!”

    小玉发出一串爽朗的笑,笑得花枝招展。

    “不离开这里,什么好吃的都没有哦,小可爱!等我醒来再给我吃吧!”

    “小玉,”我柔声说道,“我有一个疑惑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

    “你为什么要为我们付出这么多,宁愿牺牲自己?”

    她咧开嘴角,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微笑。

    “为了这份爱,”她把目光投向车厢里,那里躺着哥哥,“这份爱值得我守护!即使我自己得不到这份爱,只要知道它存在于世界上,有人能享受到,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直视着我,眼里闪烁着激昂的光芒。

    “云禄,你跟他要好好活下去啊,替我好好享受这份爱,知道吗!”

    “知道了。”我郑重地颔首,“我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

    “对!”她娇俏可爱地竖起食指,抛来一个媚眼,随后嫣然一笑,虽然这个笑容因为体力不支而有点变形,“如果你们从西域回来我还没醒,就别管我了,把我扔掉,躲到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过一辈子吧!”

    “为什么?”

    “因为有坏人要来找你们……”她神秘兮兮地说,“接下来我说的几句话,你们一定要记好了!如果有人打听我的事,不管那人是谁,立刻离开,什么也不要说!”

    “好。”

    “如果你发现一些人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赶快离开那个地方!”

    “好。”

    “如果见到容貌奇异的人接近,跟你们套近乎,立刻远离,离开他的视线,不要让他跟踪!”

    “好。”

    “如果摆脱不了,那就抛下马车,那你哥哥带着你飞走吧!不要贪心哦,保命要紧!他们不会有事的——”她递给钟迪一个眼神,点点头说道,“小公主和小男孩不是那些人的目标,你们离开他们,他们反而安全。”

    “好。”

    “嗯,我说完了……该走了。”

    “嗯,去吧,小玉。”我柔声说。

    “你说,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呢?”她放低了声音,轻柔地说,目光有些缥缈。

    “我,我觉得就是活下去……”钟迪把脑袋凑过来,怯生生地嘟哝道,“呃,呃,不知道对不对……”

    “光活下去就够了吗……一个人也很无聊啊……”

    “那就跟爱人一起活下去吧?”我彬彬有礼地提议道。

    “嗯,说得对!”小玉笑靥如花,“那为了爱而死算不算有意义呀?”

    我跟她对视着。

    “我不知道,对不起。”良久之后,我垂下眼睛,轻声说。

    耳边是一声轻巧的笑。

    “好了,那我走了,保重!”

    我抬起头,看见她奔跑的背影,既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又像一个一往无前的勇士,五条尾巴像莲花一样在身后摆动。

    “别过来,你们离远点!”

    她招了招手,另一只手托着炸弹,那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被废墟挡住的西大街上。

    几分钟后,我听见一声怒喝,声音传遍了整条街区,伴随着一道亮光。

    “万象天征!!!”

    一阵猛烈的冲击,一声巨响,四分五裂的城门飞溅而出,狂风吹散了红雾。

    我驾着马车来到西大街,在坑坑洼洼、满地狼藉的街道中央找到了一只小动物。

    几乎认不出是狐狸,因为它太小,像雏鸟一般,毛稀稀落落,说实话模样有点丑陋。

    我把它放在哥哥胸口,钟迪吮着手指,趴在旁边,近距离观察他们。

    我挥动缰绳,驶出了城门。出了城,发现地上有一道颇为宽阔的凹陷痕迹,像是被犁翻过的土一样,从城门笔直地向远处延伸,城外有个村庄似乎在着火。

    一群村民聚集在城外的田埂上,还有些人正沿着土路往回跑。当我们出现时,他们用惊恐的眼光瞪着我。

    现在该去哪儿呢?我牵着缰绳,一时拿不定主意。

    大鹏轻柔而响亮地嗥鸣了一声,从上空飞过,向着南边去了。

    “我,我觉得应该跟着它……”钟迪小心翼翼地说。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扯动缰绳,让马车转了个弯,向南边驶去,燃烧的城池在我左边后退。

    南门外有许多群众,散布在田间地头,都是逃难的,衣冠不整,显得很狼狈。一条长长的队伍从江边延伸到城里,人们在接力运水。

    喧嚣逐渐远去,被潺潺的汉江取代,岘山从右边冒了出来,我沿着山脚下黑暗与寂静的小路前进。

    鹏鸟飞到了山上,不急不缓地鸣叫着,似乎在呼唤着我。我下了车,牵着马走进森林,快到半山腰的时候路越发陡峭,上不去了。我让钟迪照看车里的几个人,独自攀登来到接近山顶的地方,这里有一片空地,旁边有一个山洞,我认出来那就是之前哥哥带我们来过的地方。

    那只鹏鸟一动不动地停在空地上,我走到它近旁才看出来,这是一只木雕,眼窝那里安装着一枚琥珀。雕刻技术之高,连翅膀上的羽毛纹理都栩栩如生。

    它机械地抬起一只脚,露出中间的圆木榫卯关节,爪子抓着一个信封,我取下来拆开看,信上是这样写的:

    子奇,跟你的朋友待在那里不要离开,有需要告诉鹏鹏,我会再联系你。

    姨母

    我看了木雕一眼,它放下了脚,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我离开一下,等会儿回来,别走哦。”

    “嘎。”

    它张开两片木块合成的鸟喙,叫了一声。

    我下山来到车边,把信给钟迪看。

    “是我小姨的字迹……”他喃喃地说,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我看着车厢里躺着的伙伴们,陷入了沉思。

    现在有办法过江前往魏国吗?很难,马匹可以泅水,车厢却不行,而且现在上庸应该解除了包围,蜀军驻守在那里,万一被发现就完了……哥哥和孙尚香都昏迷了,至少等他们醒来,一起讨论过后再做决定,目前就留在这里吧……

    “我们可能暂时要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我说,“你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我上去跟那只鸟说。”

    “等等,我拿东西写下来……”

    他在三车厢里面翻找了一阵,拿着一块石墨走回来,把信纸铺在车舆上低头写了起来。我设想着其他同伴的需求,把野营需要的东西一一讲出来,钟迪记录下来。

    写好之后,我来到山顶,走到木雕身边,说:

    “写好了,我们要的东西都在信上……”

    我上下打量着它的身体,不知道要把信放在哪儿。

    它张开了木喙。

    我把信塞进去,它合上了嘴。

    “好,你去吧。”我轻轻拍了一下它的脑袋。

    它扇动着翅膀,腾空而起,消失在夜色中。

    下山途中,我一边思考怎么把伙伴和储存的物资运到山洞里,一边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从遇到那只木雕到刚才为止,我的内心似乎包裹在一层透明的薄膜中,跟外界隔绝开来,我身处这个世界,却又好像超然于尘世间,周围的一切都陌生而遥远,那些感情的风暴虽然很猛烈,但像是发生在大洋彼岸,它们的余威传到这里已经变得非常微弱,仿佛轻轻的涟漪一般,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当我一步步往山下走时,那层透明的薄膜逐渐溶解,我的心重新跟这个世界融为一体,五彩斑斓的风暴席卷而来,酸甜苦辣的海水不断地涌进来,在我心中激起惊涛骇浪,我开始深切地、痛彻心扉地意识到,刚才一连串的变故究竟意味着什么。

    遥远的尖叫逐渐变得清晰响亮。

    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最后几近慌不择路地跑到车厢边,想要确认同伴们没事。

    我听见了交谈声。

    “怎,怎么了?”钟迪惊恐地看着我。

    我的心顿时欢欣雀跃起来,哥哥坐在车辕上,用手扶着脑袋。

    “哥!”我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嗯……我没事……”他温柔地抚摸我的后背,低喃着说。

    “太好了……”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

    “你还好吗,让我看看你……”

    他扶着我的双肩,仔仔细细地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打量着我。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他露出一丝欣慰而感激的表情,“我以为你……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也不活了……”

    “没有……我一点事也没有……别担心我……”

    “小玉呢?孙夫人呢?”

    我爬进车厢,手里捧着那只小小的、光秃秃的动物给他看,把他爆发之后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他把它放在手心里,眼眸凝重而晦暗,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钟兄,帮我配药。”

    “现在吗?”

    “对。”

    哥哥放下小动物,动作利落地下了车,向后走去,我跟他来到二车厢,看见孙尚香靠坐在车厢边,脸上苍白得似乎只剩下一抹红唇了。

    “你还好吧,孙夫人?”哥哥低声问道。

    “嗯,还好……”

    “麻烦你现在把解药告诉我。”

    “好,拿笔过来……”

    我和哥哥走到三车厢,看见里面乱糟糟、脏兮兮的,几个酒瓶子破了,酒水淌得都快干了,一些衣服和木制餐具染上了焦黑……所幸大部分物品没有受损,最里面包括小玉的皮箱在内的贵重物品完好无缺,没有遗失。

    哥哥把文具拿到二车厢,迅速地磨墨,孙尚香拿起一管毫毛,蘸了蘸墨汁,在铺开的宣纸上写下一串蝇头小楷。钟迪凑在一旁观看。

    “是这几味药啊,我知道了……”他一边双眉紧蹙,一边用恍然大悟的语气说,“你们是用了蛇、蝎、蟹、蜥蜴、蛤蟆、蜣螂、鱼和蜮毒,对吧?啧啧,还有砒霜、巴豆、斑蝥、大戟、莨菪、附子?太夸张了,看得我脊背发凉……”

    “噢,你怎么知道?”孙尚香放下笔,有点惊奇地看着他。

    “从你写的解药就知道了,你这里有几味不太对,”钟迪指着那些文字,严肃认真地说,“这个应该换成豆汁……这个应该用马鞭草捣汁……这里应该用羊血猛灌,没有羊血用清油也行……还有这里,不能用热物……哎呀呀,让我来,我自己会整理一份药方的,你们等着!”

    他挤开孙尚香,扯过宣纸,趴在车厢里面奋笔疾书。孙尚香挑了挑眉,歪了歪脑袋,冷淡的表情似乎在说“那好吧。”

    “这里是什么地方?”她环顾四周,问道。

    一阵嘹亮、诡异的咕咕声在林间回荡,随即响起短促的啾鸣,好像有夜枭在和鸣。

    “是岘山吧?”哥哥目光敏锐地注视着森林深处,说道。

    “对,我们跟着那个木雕来的……”

    我把木雕与那封信的事情告诉了他们,哥哥露出了沉思的表情。

    “那是你姨父的吗,钟兄?那只鸟?”

    “什么?噢,对。”钟迪埋头苦写,头也不抬地说。

    “孔明为什么要这样做?”哥哥自言自语般地说,眉间现出了那道专注思考的竖纹,“钟兄,你有什么头绪吗?”

    “不造哇……”

    “现在要过江恐怕有点困难,至少要弄到一条小船……你说呢,云禄?”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点点头,“从那封信来看,孔明夫妻俩知道我们的处境,他们没有立刻派兵来抓我们,暂时可以信任他们吧?”

    “嗯,”哥哥微微颔首,“至少在我们调查清楚上庸的形势,找到出路之前,我们都不能轻举妄动,我们在襄阳城闯下的大祸,使我们已经没有可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蜀国领地上,而不受到严厉惩罚。”

    “嗯,钟迪的姨母说会给我们运送生活用品过来,我已经把清单给他们寄过去了,我想我们可能要在那个山洞里住上几天,就是你之前带我们来过的地方……”

    “嗯,我记得……”哥哥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那我们就把物资搬上去吧,马车等会再想办法。”

    有哥哥在就好像有了主心骨,我一点也不担心了。钟迪在那里写药方,我们三个从车厢里把东西运到山顶。哥哥很怜惜我们,只让我们搬了一趟衣服,其它所有的重物他一个人扛了上去,来去如飞。我和孙尚香就打扫山洞,把空地上的东西挪进去,安放整齐。

    东西搬完后,哥哥牵着马,和钟迪一起上来,然后拿着银月枪再次下山。钟迪拿着那张药方,指挥我和孙尚香为他打下手,生火、烧水,他则从他那一大包东西里面拣药,零碎的药材和瓶瓶罐罐堆积在篝火旁边,我们按照他的吩咐洗药,有的碾碎、有的切片,有的放在小锅里煨,接着放进釜里煮,用勺子搅拌……

    哥哥直到天亮才上来,衣服被汗水浸透,脸上和手上到处是出血的小伤口,他拖上来一辆车。

    “哥,你怎么弄上来的?”我吃惊地问。

    “我把树砍倒,开辟了一条小路,”他喘着气说,“药怎么样了?”

    “快了,”钟迪对着火苗吹气,眼睛被熏得眯缝起来,“有几味药手头没有,我先把这个给你们煮好再去拿,老兄你带我去一趟我家。”

    “好。”哥哥说罢,放下了银月枪,转身再次下山。

    我和孙尚香继续安置物品,打扫山洞,铺床榻……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那只木雕飞了回来,嘴里叼着一个系起来的大箱子。

    “嘎。”

    我们把箱子从鸟嘴上取下来,它便抬起腿,爪子上又有一封信。我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把信打开来看。

    子奇,你的朋友在襄阳城纵火,造成了巨大的生命和财产损失,你姨父正在城里指挥救灾。你协助了他们,对不对?我们都很震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可以告诉我吗?

    你姨父有话要对你们说,等他忙完,能抽出空来,就会联系你,如果你们想保证安全,就千万不要下山,不要跟任何人接触。

    有什么需要请托鹏鹏告知我,不用客气。

    姨母

    我把信交给钟迪,他看了看,塞进胸口,继续煮药。

    我和孙尚香打开箱子,里面有食物和水,药品,干净被单,洗漱用品,火器,小刀等等……

    “钟迪,你来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吗?”我一边把罐装水搬出来,一边说。

    “先别让它走,等我写了回信再说——”钟迪的声音有点烦躁。

    “好吧……那你先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喽。”我轻轻抚摸了一下木雕的脑袋,它又“嘎”地叫了一声,迈着机械的步伐走进山洞,停在墙边,收拢翅膀,木制的羽毛像鳞片一样整齐有序地收缩起来,蹲了下来,不动了。

    到了中午,哥哥把三辆马车都拉了上来,停放在空地上,马儿们都卸下了马具,让它们自由行动,它们在林边徘徊,互相追逐小跑。

    所有东西都整理好了,装物资的箱子、桶和瓶瓶罐罐整齐堆放在岩壁旁边,洞的最里面铺了三张床榻,垫着厚厚的棉絮,靠外一点是锅和釜,架在石块堆积的小火苗上,接近洞口的地方燃着一簇旺盛的篝火,银月枪靠在墙上,墙上凿了几个小洞,安插着火把。

    我们将就着吃了一点冷馍,随后哥哥提着桶下山打水。傍晚,药煮好了,我盛了一小杯,来到床榻上,把小玉抱起来,放在臂弯里。

    “帮我把她的嘴弄开……”

    孙尚香小心地捏开她的嘴巴,我把杯子凑到她嘴边,慢慢把药灌进去。有一些流到我的腿上,但大部分进入了她的喉咙。

    哥哥提着一大桶水上来,我们俩各喝了一碗药,然后哥哥带着钟迪飞走了。我和孙尚香用湿抹布擦车,抹箱子,清洁物品,接着洗衣服,烧水洗澡,把自己打理干净……

    一切收拾妥当之后,太阳下山了,哥哥带着钟迪和另一大包东西回来。哥哥收集来一大捆柴,放在洞口,钟迪把新的药材拿出来制备、熬煮,我和孙尚香做饭……饭后困意席卷而来,哥哥让我和孙尚香先睡,我看着两个男人守着汤药、照顾火苗的背影,抱着小玉缩在被窝里,沉沉地睡去。

    次日,新的药做好了,我喂小玉喝完,自己跟哥哥也喝了。男人们洗漱完毕后,我看出来孙尚香不是很擅长做家务,在我旁边反而拖慢我的节奏,便自己去给他们洗衣服,她给哥哥涂药,钟迪趴在床上写信。

    我把衣服晾在哥哥用树枝搭的衣架上,看了看空地上簸箕里铺的稻草,还有一大垛,三匹马在那里吃,另外三匹在林间逡巡,我捋了捋它们脖子上的毛,然后回到洞里,坐在床上,靠着一个大枕头,累得浑身发酸,叹了口气。

    “好了,谢谢。”

    哥哥穿上衣服,系好腰带,孙尚香把小药瓶拧上盖子,放在一旁的箱子上。

    “钟兄,你的信写好了吗?”他说。

    “还没,干嘛?”钟迪不悦地拧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