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我是一柄杀人刀
雨下一阵，歇一阵。 山里潮湿又寒冷，入夜后晚风更凉，吹得晏安缩着胳膊紧贴在马腹上，汲取马儿的体温。 方婴秋在他两步之外歇着，倒没有像他一样畏寒。 这一夜没有篝火取暖照明，因为地上的枯枝落叶都被雨水打湿了，燃不起来。 晏安本就对此郁闷，结果后半夜打了几个响雷，突然就下起了暴雨。 情况变得更糟了。 晏安跟他那匹马一样，惊叫着从地上弹起来，一个焦躁地扒拉前蹄，一个张皇失措地想要躲雨。 他猛地起身拉住晏安的手腕，带着他赶紧往低洼处躲去。 闪电在夜幕中如蛇一般蜿蜒，瞬时绽出强烈的光，伴随着雷声的巨响横劈向地面。 大雨倾盆，在这片幽深可怖的密林里，人与马都本能的恐惧焦躁起来。 晏安被雨浇得浑身发寒，打着抖往他身边靠，哆嗦着问他：“为什么不找个地方避雨？” 方婴秋按着他的肩膀，不让他站起来，对他解释说：“闪电雷声俱全，在此时走动可能会丧命。” “你不要冒头，把马也拉好。” 他交代完晏安，就把缰绳也塞到他手里，然后自己跑了出去。 闪电凌厉，雷声轰隆。晏安用手尽量挡着脑袋，大喊着叫他快回来，不要往外跑了。 他听不清他喊，但是听得出他语气里的焦急。 他很快就回去了，拖着他刚砍下来枝叶繁茂的树杈，在低洼处搭了一个极矮的棚子。 他不敢搭高，所以只是斜斜的将树枝插进土里，几根树杈交叉着搭成三角的，又让晏安在里头用树枝把交汇点支起来。 他好不容易把棚子搭好，叠了一堆枝叶在上头，还铺上了自己的外衣。 可等他极低的弯着腰进去的时候，晏安扑过来狠捶了他一顿。 那两匹马就屈膝趴伏在一边，四只滴溜溜的眼睛瞅着他挨打。 方婴秋一度捏紧手里的剑柄，垂着眼默默挨了这顿莫名其妙的责罚。 晏安打完之后，扯着他的耳朵冲他吼：“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叫你别去别去，你还跑，还爬树，生怕那雷砸不到你头上是吗？” 晏安气急败咧的骂他。 他握剑的手慢慢松开了。 晏安又拽着他的领口，问他，“你的外衣呢？” 他指了指头顶上的棚子，晏安气得去翻他的包裹，可翻出来的衣服也早就被雨水淋透了，穿不得。 晏安想去摸自己的包，可一想，两人的包同处一个环境，只怕他的也早湿透了。 他道了一句“算了”，对他说：“把衣服脱了吧，都湿透了，再穿要染病了。” 他说着话，自己先脱了个溜光。 方婴秋犹豫了一会儿，却见他已经靠到马匹身边去了。 他想了想，便也将衣物脱了。 去除了湿答答的衣物，身上果然清爽了许多。 两个人就光裸着，各自靠着自己的马儿歇息。 湿润的风带着雨丝，从缝隙里飘进来，冷得人手脚上寒毛根根竖起，身子不自禁蜷缩起来。 马儿的腹部柔软又暖和，他们好像成了两只小马驹，在这个下着雨的寒冷夜晚，依偎在母亲的怀里。 这夜里，四周漆黑无比，雨水噼啪打落在枝叶上，所见和所闻都被降低到了限度，只有彼此的温度清晰着。 于是人与马的界限就变得模糊。 他们没有了区别，他们都是纯粹的生命。 这一夜漫长至极，雨声不断，方婴秋抱着他的剑，胸膛与缠在剑鞘上的潮湿布条紧贴着。 他睁着眼，下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马匹动了动脑袋，马嚼子上的铁环蹭过他的腰，冰得很。 他扭头去看，正对上马儿黑白分明的眼睛，又水润又明亮。 他摸了摸马儿的脑袋，手中鬃毛松软，后背马腹温热，他忽然生出一股茫然来。 外面的天要亮了，他却有些不想走。 雨后的山路更难行，晏安裹着一件不那么湿的衣服坐在马背上。 他如往常一般沉默的走在最前头，默默地清理一路上的障碍。 晏安突然对他说：“我给你吹首曲子吧，你想听什么？” 小少爷从来都是想吹什么吹什么，只自己高兴才吹。 这是第一次问他想听什么。 他忍不住回头，看见小少爷头发披散，露在衣裳外的小腿光裸着，一双眼直勾勾的看着他，眼神像他牵着的马匹。 方婴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他没有想听的，听什么都无所谓。 可小少爷的眼神很明亮，好像一定要从他嘴里得到一个答案。 似乎他要吹的不是一首普通的曲子。 方婴秋摇了摇头，说：“曲子我听得少，也不知道几个名字，你吹自己喜欢的便好。” 于是晏安从包裹里掏出来一支竹笛来，比常见的笛子要短上一些。 他说：“那我就吹拿手的了。” 或许是长度不同，这笛声更尖锐高昂些，一响起来，就让人起了精神。 但小少爷吹的不是什么欢快的曲子，它很慢，很悠扬，好像从远处吹来的风。 他曾见过这样的笛子，也听过类似的曲儿。 那是在很久以前。 他回去复命时遇上了一个年轻的侠客。 那人与他同乘一条船，背着一把很平常的剑，手上把玩着缀了穗子的竹笛。 那时外面也飘着细雨。 他坐在船篷里避雨，那侠客却向船家借了顶斗笠，站在船尾处赏雨。 船行至半湖中时，他忽然吹起了笛子。 行舟时船边破出白浪，长长的延出一条道来，似冬季里人家从屋檐上扫下的白雪。 那侠客站在绿水青山之中，身姿挺拔，神态自在，细雨浸湿他的衣物，他也不在乎。 他只管吹笛取乐，潇洒至极。 那笛声宛转悠长，让他不禁侧头看过去。 他瞧着，只觉那人太过畅快了，好像从没有什么烦恼，神仙一般的过活。 方婴秋是站在原地听完晏安一首曲子的。 他一直看着晏安手里的笛子，发现与那侠客的还是有不同。 小少爷的竹笛没有挂穗子。 不过曲子是很相似的，都很好听。 一曲已毕，方婴秋却还不回神，晏安忍不住笑了出来，对他说：“听得傻了，只在这淋雨，不走了？” 方婴秋这才收了神，牵着马匹继续往前走。 晏安笑吟吟的看了他背影一阵，开口说道：“曲子听完了，你不夸夸我？” 他回头去看那小少爷，高高的坐在马背上，衣着不整却还是一副矜贵样。 这个人给他吹了一曲，向他讨要口头上的赏。 他低下头，轻轻的笑了一下。 他没说好听还是不好听，只从他刚才就看好了的果树上，削下来一串野果抛给了小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