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我沒有舅舅
【29】我沒有舅舅
澕京鬧區的邊陲,有一間幾個月前不幸失火的客棧。 設在首都內的這所旅店,也算口碑遠近馳名的老招牌了,風格華麗、客房舒適寬敞,全年生意都非常興隆……也因此,發生在夜裡的那場大火,一晚上就帶走不少人命。 附近居民對此十分忌諱,看著被燒得焦黑的雕樑畫柱,多數人總會遠遠地繞開,有些鄰人甚至舉家搬走。 荒廢客棧附近的街景,讓人幾乎難以想像,這是在水族首都內能看到的破敗景象。 今晚這附近一樣清冷而毫無人煙,除了遙遠的幾聲犬吠以外,就只有脫落的窗框被風吹得微微晃動,一次又一次打在牆面上,彷彿那些冤魂在控訴這世間的無常與殘忍。 這時,一隻手推開了客棧側邊的小門。 面對屋內破敗凌亂的景象,他步履從容地穿越所有倒塌並燒焦成一片漆黑的雜物,從伙房一路走到對著正門的大堂。 這個迎客的空間採用了挑高格局,每個從大門走進來的人,都能一眼便看到氣派寬敞的樓梯,上到二樓便是座華麗的舞台,常有歌舞和酒水讓客人享樂放鬆,不論日夜都是一派熱鬧景象。 但那些全都是過去的事了。如今空蕩蕩的客棧裡一片漆黑,走在其中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 蒼希站在大廳中央,想著這間客棧曾有過的繁榮景象。當時的盛景對比如今的模樣,著實讓人有些不勝唏噓。 這裡就像個火災後廢墟該有的模樣,空蕩而冷清,不論往哪個方向看去都是一片死寂。 他環視了一圈,最後看向正對著大門的華麗樓梯,朝著二樓的方向開口。 「我到了。」 片刻的寂靜後,一個影子悄然從樓梯後走出來。 對方全身黑衣,頭臉都蒙得嚴嚴實實,只剩一雙眼睛露在外面。 「本人?就你一個?」 蒼希振了振袖子,把手揹到身後。 「難道你還能在澕京找到另一位本朝的廢太子?說要合作的是你們,別浪費我時間。」 他不太耐煩跟嘍囉講話,話語中難掩嘲諷。 但對方依然警戒,似乎仍猶豫要不要繼續試探。而就在這時,從二樓傳來了另一個聲音。 「浠兒……你來了。」 蒼希抬頭,見到一名中年男子站在樓梯頂端,對方先是打量他好一會,接著便笑了一聲。 「前些年聽說水族把王室嫡子賣給了闇族當性奴,我還想這齣笑話會演變成什麼樣子……不過看你的氣色,似乎在那個華麗的牢籠裡過得還不錯?」 他的表情似笑非笑,也不知是在諷刺還是真心感慨。 「同樣是墜入泥地裡的天驕,你活得倒是比我滋潤多了……起碼闇族公主據說長得還挺美,最近關於這位的傳言真是聽到耳朵長繭,說得我都想親自看看她了。」 站在二樓的男人相貌俊逸,卻有著一對如劍般鋒利的眉,讓誰見上一眼都沒法忽視這張臉。 蒼希望著他,從回憶深處翻出熟悉的容貌,除了嘴邊多蓄的短鬚以外,對方和他印象中的模樣相差無幾。 「……淮明。」 男人往下走了兩階的腳步一頓,皺起眉來的神情,像把直指對方的刃。 「你居然直呼自己舅父的名諱……」 淮明有些不悅,但只一會便不再糾結這點。 「算了,七年前的失敗畢竟牽連到你和暄妹……我不和你計較這個。」 他繼續慢慢走下樓,語氣帶上了輕快的懷念。 「你長大不少啊……多年未見,也不曉得跟舅舅打聲招呼。」 蒼希盯著對方,表情一次都沒有變過。 「我母親自縊而亡,外祖母抑鬱而終,沒有舅舅。」 淮明看著態度冷漠的外甥,哼笑了一聲。 「我知道你恨我……當年他們拿我的失敗逼死暄妹,奪走你的名字和太子之位,還把你塞給闇族作祭品……我也因此被迫流亡了七年。」 男人咬牙切齒,眼裡閃過一道陰芒。 「這全都出於你父親的卑劣……他甚至不敢與我正面交手,而是倚靠王的力量取勝。」 聽著對方真心實意的憎恨,蒼希心裡卻幾乎要笑出來。 住在這片大陸上的人們,遵循著古老到不可考的傳統繁衍和傳承近萬年,其中一項無法被打破的規律,就是各族領袖都擁有一種奇妙的天命。 彷彿是受到上天的加持──只要成為全族實質意義上的領導者,便會得到其他所有人都無法相提並論的力量。 那是不可能用畢生努力或所謂天賦能弭平的差距,因此對人們來說,他們的統御者是真正意義上的半神,和常人間有著無法跨越和理解的鴻溝。 也因為統御者擁有絕對的力量,各族統治向來都延續得十分穩定,如果不是碰上光闇流轉這種特殊時期,極少有政權更迭的狀況發生。 可即便處於光闇流轉時期,水族七年前的叛亂依然十分突兀。當時族內頂多是局勢動盪了點,但王的力量並沒有衰弱,就不知道當時獲封為大將軍的淮明哪來那份勇氣,居然在首都起兵作亂,並試圖刺殺王。 最後人敗了,留下一地生靈塗炭。人們聽聞罪魁禍首未能伏誅,而是逃跑不知所蹤,滿腔怒氣地包圍王宮。 最終王后為平民怨,在寢殿內自縊。 蒼希知道她別無選擇。 傳說王的力量來自人民,過去所有滅絕的王朝也確實都始於民亂,四境太平、國泰民安就是整個朝廷唯一的目標。 她作為名門淮氏、作為三朝太傅之女,哪怕有夫君的寵愛,在親兄長起兵叛亂、釀出這麼一樁大慘事後,也不可能再有那個臉面繼續坐在王后的位置上。 既然如此不如一死,以自己一命來盡可能保下那些無辜的淮家人。 淮明起兵造反,為了削弱王的力量,甚至不惜大肆屠殺京裡的百姓。 但他最終唯一做成的事情,是殺掉王的愛妻──他自己的親meimei。 那一晚,蒼希被死死攔在寢殿外。 但其實宮人們不攔,他也進不去。因為整座王后寢殿被厚冰給封住,那是屬於王的力量,誰都沒法打開。 那層冰,一直到舉行葬禮前都沒有融化……可王后的葬禮卻是那樣草率而樸素,彷彿見不得人般匆匆而過。 打從那天起,蒼希覺得自己的一部分跟著死去。而『蒼浠』也確實死了,隨著母后一起葬在郊野的荒墳裡,再沒有人提起過這個名字。 如今他再次從別人口中提到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卻覺得對方一字一句彷彿在講笑話。 淮明提起他的母親,對於自己的責任輕描淡寫,說是旁人逼死她,自己手上乾乾淨淨,活脫脫一個心疼胞妹的兄長。 提起他父親,則顯得父王像是只敢躲在強大力量後的懦弱者……可這份力量,不正是淮明賭上一切也想獲得的東西嗎? 蒼希現在親眼看著自己一直惦記著清算所有恩怨的對象,不過幾句對話,多年來像那座冰封寢殿一樣冷冽而堅固的恨意,居然產生了一絲裂痕。 那道裂痕是對一個瘋子的憐憫,又可能是悲哀於自己多年來,一直憎恨著這種瘋狂到難以理解、也無法溝通的傢伙。 他想放聲大笑,又想刻薄地痛罵和諷刺,可最後他的語氣只剩下淡漠和疲倦。 「那你現在又為何回來……難道覺得過了七年,就能夠打贏父王了嗎?」 淮明有些被他眼裡的輕視和漠然給激怒,他冷笑著看向被養在深宮、不懂世界何其廣大的外甥。 「當然!我就是找到了能把王拉下來的方法,這才回到澕京進行復仇……當年他們從我、從我們身上奪走的一切,舅舅全都會幫你一一討回來!」 蒼希的態度還是十分冷淡,比較像是正在聽對方唱戲給他聽。 「你說的一切,包含母親的性命嗎?」 淮明皺了皺眉頭。他擺擺手,像是在告訴外甥,不要拘泥於小國小家的感情裡。 「我會給暄妹遷葬,還她你父親都無法給予的榮耀……她會成為水族之王的meimei,尊貴的先長公主,更是水族王儲的母親。」 蒼希這下是真的有些訝異了。 「為什麼是我?……你不立自己的孩子為儲君嗎?」 聽到這個問題,男人的表情變得陰騭,眼裡的恨意像是真能將人切骨削皮。 「你父親當年差點將我殺死在大殿上,好不容易靠著部下捨命救援才得以脫身……呵呵,稱王者手段倒是兇殘,我那時若是沒躲開,怕是真要攔腰斷成兩截。」 蒼希眼神轉了兩圈,最後了然地停在男人的襠部。 喔……父王當年準頭偏了,沒把這傢伙斬成兩半,倒是砍掉了別的東西。 淮明為他不以為然的視線心裡冒火,可一會後便強壓下自己的火氣,再次仔細看了看相貌俊秀、實力強大的外甥,越看越覺得滿意。 這孩子從小就深得淮明喜愛。因為他們十足地相像,同樣有天賦、有腦袋又有野心,是無法被埋沒、也不被允許泯然於眾的那種人。 當年如果不是暄妹不肯,早在浠兒十一二歲時,他就準備把外甥帶去軍隊裡開開眼界,而不是養在宮裡成為窩囊無用的王公貴族。 他記得當年的小外甥滿懷雄心,站在城牆上朝著眼前遼闊的領土起誓,說自己將來會剿滅境內所有禍亂,讓魔潮不再起,甚至發下豪語,要將整個水族打造成連焰帝國也不敢輕視的強大國家。 淮明至今都無法忘記,那時的浠兒和年少時的他多麼相像──都被困於高聳的院牆內,心中的凌雲壯志卻如黑夜裡的火光,從一雙無比堅定的眼中躍出。 想到這裡,淮明更加篤定而確信接下來的計畫。 在如今的局面下,他需要強力的幫手重回水族,他的外甥也需要一股足以跟當前朝廷抗衡的勢力襄助,才能索回失去的名聲和地位。 浠兒已經知道他此生都不大可能有孩子,因此在他稱王後,正是能許給浠兒太子大位的人。這整片大陸上,只有自己能幫他,而他也必須幫助自己,他跟浠兒才能重新回到高位上,將那些曾欺辱他們的人踩在腳下。 淮明想著自己的宏願,同時滿意地望向眼前的青年,看著他神采風俊、清秀雋朗,有武勇又滿腹謀略,活脫脫就是年輕時的自己。 他朝眼前的人伸出手,厲聲提醒還沉溺於姑息與軟弱裡的外甥。 「別忘記是誰逼死你母親!沒有力量的傢伙,就只能生死由人──浠兒,跟舅舅一塊把那些傢伙踩到腳下,讓他們也嘗嘗任人魚rou的滋味!」 淮明一字一句說得鏗鏘有力,讓人恍然覺得這就是該不顧一切奮身投入的事情,是當下唯一的正道,沒有任何躊躇的理由── 蒼希看著眼前自信而野心勃勃的男人,突然覺得這一切很荒謬。 對方是打從心裡相信他會選擇投身叛軍,選擇背棄他現在擁有的一切,背叛他所有子民、所有同族,將掙扎於天災的他們再置於戰火之下。 ──因為這些,全都比不上那最高的權位。 ……仔細想想,這人從以前就是如此狂傲,一連數場勝仗被封為大將軍後,更是除了自己之外什麼都不放在眼裡。 他小時候覺得那種狂極其奪目,讓人心生澎拜,恨不得馬上就能成為跟舅舅一樣的人,舉刀敢指天地,對世人展現一身才華,讓他們向自己拜服。 他甚至曾怨母后把他拘在宮裡,沒法和舅舅一起在戰場浴血殺敵,受萬民景仰稱頌。 當年的王后淮暄只是搖頭。 「你舅孤狂過甚,心裡除了自個裝不下其他。可容不下世間的,必定不為世間所容。」 那時的他真的還太過年少,不明白母后這番話的意思……十年後回頭去看,母親所說的清清楚楚展現在眼前,讓人甚至不解,當初的自己為何能夠不明白? 現在回憶起過去的種種,才恍然發現如今與那些天真和稚拙有多麼遙遠。蒼希也比其他人都要清楚,自從那場叛變發生以後,他這些年到底都有多大的變化。 但眼前的男人,就彷彿完全停留在過去一般。 淮明看上去依然是蒼希記憶裡的模樣,一樣地自信、高傲……以及瘋狂。深信多年未見的外甥就像以前一樣崇拜自己,跟他一樣憎恨當今的水族王室,也跟他一樣……將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視為螻蟻輕賤。 蒼希心中澄靜,看著淮明的癲狂,甚至對自己不斷抱持的恨意出現一絲疑惑。 他憎恨跟痛苦這麼多年……到頭來的結果,不過就是眼前這樣一個瘋子? 淮明看著外甥久久沒反應,原本狂傲張揚的臉色也沉了下來。 「浠兒,難道你還要繼續忍受如此作賤你的那些人嗎?你被自己的庶弟奪走太子之位、隨意玩弄於股掌之中……他們甚至還拿走你的名字!尊貴的水族王室嫡長子,如今居然淪落到得去給一個瘋狂又yin亂的女人舔腳!」 蒼希將手揹在背後,看著他癲狂的舅父。 「你怎麼知道,我舔女人的腳就舔得不開心了呢?」 淮明氣結,用更加陰狠的視線看著他。 「他們甚至殺了暄妹……父親當年曾拒絕王的求婚,說淮家無法擔當成為后族的大任。你知道你那父王當時都承諾了些什麼才讓父親答應這場婚事?而看看暄妹最後又是什麼下場!」 什麼下場? 這人居然還敢提他母親最後的下場? 蒼希看著眼前的男人,心頭除了憎恨跟憤怒,也同時堆積越來越大的困惑。 一個人要有多瘋,錯亂世界和現實到什麼地步,才能夠把真相曲解成這副模樣? 「是啊,母親最後走向了那麼一個結果……所以外公當年所說不正是對的嗎?」 他低下頭,細數這一路悲劇的源頭……或許就是當年的王太子遇上淮家的少女,從此對老師的女兒一見傾心。 「淮氏不應該嫁女入宮,不應該成為后族……就因為這層關係,才會有瘋子妄圖攀上那個位置!」 淮明十分不悅,沒想到和他一樣落魄的親外甥居然不站在自己這邊。 「浠兒,不要冥頑不靈了!如今水族已經在為那個血脈低下的賤種準備成年大典,你是前太子,他則是當今太子,你真以為他會放過你嗎?」 他盛氣凌人地緊逼。 「若是等那孽種成長起來,又不能及時得到闇族庇護,你轉頭馬上就會被他給弄死!」 淮明說完這些,只聽到自己外甥回了一句。 「是嗎。」 眼前的青年語氣淡然,好像在聽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但他作為水族太子,而我則是與顛覆國家的匪徒勾結的罪人……由他來動手處置我,聽上去似乎也沒什麼不對。」 淮明臉上黑一陣白一陣,最後決定不對這說法爭辯。 「說得也有道理,那既然我們都是一同船上的人了……」 他話還沒說完,就見眼前的青年面色一變,包覆住整間客棧的力量陡然席捲開來。 「但只要我親自抓住匪徒,可不就能還自己一個清白……同時也能恢復母親的名譽了嗎!」 = = = = = 淮明:我外甥居然高高興興在給女人舔腳!! 答:放心吧這位舅舅,其實沒舔過,目前都還只有卡姆嘗試未遂而已(重點大霧) 這位舅子是真的瘋, 他屬於那種擁有 極大個人魅力的明星式人物, 但對客觀世界的理解, 和旁人有那麼億點點差距。 要說他扯謊嘛, 其實有那麼點微妙, 因為這人是真的信了 自己說出口的那些話。 認真跟對方說上兩句話 你會忍不住懷疑 到底是他瘋了還是我瘋了, 就是這樣一個極端的人物。 繁中珠珠滿250了~ 明天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