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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帝】灵犀

    Summary.

    ●凌晨十二点半的车站,芸芸众生都有自己的故事,谁的与谁的都不相同。就像广场中央的那两个年轻人,谈了四年的恋爱,隔了小半年没有见面,几百公里的路,几个小时的车,见面却只知道笑啊笑的,然后就吻在一起,吻毕继续笑着,呼出两团白雾,连一句“我很想你”都忘了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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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火车在桥上行进,车轮压过铁轨,隔几秒便发出极有节奏的声响。帝释天坐在窗边拄着下巴,心脏几乎跟那声响跳成了一个频率。外头正路过一条极宽的河,河两岸城市中暖黄色的灯火明明灭灭,在冬天结了露的车窗上洇作一片。帝释天伸出手去在窗户的雾气上画了一个笑脸,但它很快因为水汽太重而垮成了个批脸。

    帝释天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在做的事情似乎有些幼稚,于是他心虚地将那个笑脸抹成一片。他同车窗上自己的倒影对视,他眨眼,对面的自己也在急速后退的景色中安静地眨眼。

    “姑娘!姑娘?”有人拍他的肩膀。

    帝释天回过头去,是位头发花白的大爷,他的邻座,从上车开始他们便没有说过话。

    “啊,不好意思,小伙子。年龄大了眼花看不太清楚。”大爷有些尴尬。“你的包倒了。”

    帝释天低头,果然脚边放着的双肩包倒在地上。他艰难地从小桌板边上狭小的缝隙拱下去扶正了他的包,歪头对大爷笑了笑道:“谢谢您。”

    “没啥。”大爷笑得爽朗。“你哪站下?”

    “鬼域。”

    “旅游?”

    人们通常不与陌生人聊天,但漫长的旅途是个例外。人们可能会坐几十个小时的车,不与身边的陌生人说一句话,但一旦说了一句,话匣子往往就能一发不可收拾地打开。

    “不是的,来见……男朋友。”

    “哦,男朋友。”大爷点头。“啊?男朋友?”

    “嗯。”帝释天笑着。“男朋友。”

    ……

    帝释天与阿修罗是大学同学。

    彼时两个人都还没上大二,混了一年总算把T大的19个食堂分别吃完一遍,并且保证自己不会骑着自行车在这校园里迷路。帝释天是文学院里那寥若晨星的几个男生中的一个,阿修罗是计算机系里那泯然众人的众多男生中的一员。像校园恋爱故事里的任何一对不同系情侣一样,他们普普通通地在公共选修课上相识,普普通通地熟稔起来,最终普普通通地坠入爱河。

    大学里的恋爱,五花八门,九九归一,上课与一起自习,下课与一起吃饭。帝释天在图书馆找个角落啃一整天的外文大部头,阿修罗在他旁边随便拿了本书看一整天的帝释天。篮球赛是阿修罗的风光日子,他长发一扎球衫一套手上一扣,分数稀里哗啦地涨,迷妹昏天黑地地叫。但他偏要走到那个最远的角落去接帝释天的矿泉水,金发青年把看了一半的书扣在腿上朝他温柔地笑,而他把自己的鸭舌帽扣在那人头上美其名曰别晒黑了顺便偷亲一嘴。日子在自行车后座与图书馆的长桌上一天天地过,象牙塔里的岁月像一场绚烂的烟花,倏忽之间,就都在回忆里了。

    帝释天推了研,留在T大继续深造,阿修罗则选择回了家乡鬼域市工作。现实往往不像想象的那样,人生选择之下情情爱爱要后退一位。绝对理性如帝释天,学业与爱情,要学业。毕业那晚两个人在cao场上喝酒,帝释天一口就醉,抓着阿修罗的领子不撒手,把他一米九七一个猛男撂地上,一双碧翠的眼睛含着水雾低头望自己的恋人。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就一直问,一直一直问,怎么办,阿修罗,我们以后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几百公里,飞机火车,电话网络。就那么办呗。

    ……

    大爷睡着了,老年人困得早。绿皮火车播放起了熄灯前的广播,九十年代的歌,《城里的月光》。

    「世间万千的变幻,爱把有情的人分两端」

    帝释天看了一眼手机,九点五十八。微信消息弹了一条,阿修罗的。

    电子魔鬼椒:下雪了。

    电子魔鬼椒:【图片】

    仿生莲花酥:你怎么这么早就去车站了?

    电子魔鬼椒:接你。

    仿生莲花酥:我还有两个小时才到,你赶紧回酒店呆着去。

    电子魔鬼椒:没事,我蹲这玩会。

    仿生莲花酥:?

    帝释天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敲下几个字,却在发出去的同时对方也来了条消息。

    仿生莲花酥:那你多穿点,外面冷。

    电子魔鬼椒:下车多穿点,外面冷。

    「心若知道灵犀的方向,哪怕不能够朝夕相伴」

    手机按了锁屏,跟车厢的灯一起灭了,黑暗中没人看得见帝释天嘴角牵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十二点整。车厢内已经一片静谧,偶有几声鼾声。帝释天小心地将行李箱从架子上取下来,背上了包走到车门。乘务员迷迷糊糊地晃悠过来,在帝释天面前打了一个巨大的呵欠。鬼域是个小地方,又不是节假日,除了帝释天根本没人下车。乘务员打量着这个斯斯文文的金发年轻人,提醒道:“这车会晚点15分钟。”

    “因为下雪吗?”

    “不。”乘务员说。“我跑了10年了,天天都晚。你回去坐会儿吧一会我叫你。”

    “没事,我就在这等着。”帝释天小声说。

    乘务员耸了耸肩。着急下车啊这是。他抬眼望过去,那金发的年轻人脸上挂着莫名其妙的笑,一手按亮了手机手速飞快地打字:“我要晚15分钟哦。”

    啧,臭情侣。

    ……

    下车的时候雪还下得纷纷扬扬。帝释天感觉到自己有一点冷,他开始后悔自己只穿了个白色风衣。他把半张脸缩在格子围巾里,行李箱的轮子在车站的砖地轱辘轱辘地转,越转越快,连带着那要见面的雀跃心情一起,都快要飞到天上去。

    太晚了,车站已经没什么人。帝释天一眼就看见他的阿修罗,那么高的个子,像座小山,穿黑红的外套。阿修罗自然也看见了他,两个人相对奔行,黑的和白的两团相遇在车站的大门口。帝释天几乎整个人撞进阿修罗怀里,暖和死了,他就埋在他胸口噗嗤地笑,被埋的人也跟着笑。阿修罗外套敞开把他的恋人包进去,包成鼓鼓囊囊一团。他接了他手上的行李箱,两个人就这么包着往外慢慢挪,黑团子把白团子吃掉了,后面还拖着个行李箱。

    挪了几步,笑了半天,白团子又从黑团子里钻出来。两个人面对着面,红眸与绿眸对视,嘴角平下来,笑声停止住,笑意却还在眼里,他们相互注视,看着看着两个人就拥吻在一起。

    天地皆寂。站前广场零零星星几个人,拖着箱子的,抱着孩子的,上车的人朝着不同的候车室而去,下车的人朝着广场的不同方向而去。凌晨十二点半的车站,芸芸众生都有自己的故事,谁的与谁的都不相同。就像广场中央的那两个年轻人,谈了四年的恋爱,隔了小半年没有见面,几百公里的路,几个小时的车,见面却只知道笑啊笑的,然后就吻在一起,吻毕继续笑着,呼出两团白雾,连一句“我很想你”都忘了说出口。

    (二)

    “饿吗?”阿修罗把帝释天的手跟自己的一起揣进大衣兜里。

    凌晨十二点半,当然不是什么吃饭的时候。帝释天摇摇头,又点点头,他赶火车没有吃晚饭。

    按说这么晚到鬼域,应该赶快收拾收拾回酒店休息才对。但两个人却在下雪的街边转了起来,毕竟是周五,他们还有着两天的有恃无恐。车站附近并不那么繁华,大多数饭馆都已关了门,转了几圈只有一个卖炸串的小摊还在营业。老板拧开了炉灶,笑眯眯看着两个年轻人选串串。暖黄的街灯照得地上的雪也亮晶晶,油炸豆腐和蘑菇在锅里滚动起伏,老板问,吃辣吗?

    两个人一个使劲点头,一个使劲摇头。

    坐在凳子上吃起串,帝释天才想起来絮絮地讲路上的事情和最近的事。他是如何在周五下午的科学史课的最后一个小节从后门偷偷溜走,如何提前把背包行李都转移出去还嘱咐了毗琉璃替他看着点,如何坐上公交,换了几班地铁,在烟味儿弥漫的车站踮着脚看了多久的检票大屏……阿修罗就在一旁笑着听,笑着笑着忽然一拍脑门去翻自己的包,三秒以后他从里面拎出一支惨不忍睹的玫瑰。

    “草怎么把它给忘了!”阿修罗试图让那支在包里被笔记本电脑和电源适配器反复揉搓的玫瑰恢复原状。

    帝释天笑啊笑的。他接过那支花,我很喜欢,他说。炸串摊挂着老式的灯泡,灯下晕开一片椭圆光环,光环里能看清飘飞的雪絮。忙完了最后一单的老板摘下手套围裙,转过身去看那两个特别的食客。人高马大的那个坐在塑料小板凳上,一双长腿几乎都要没处搁——说实话他有点担心他的板凳的寿命。略矮些的那个一手拿着最后一串鸡爪,另一手拿着一支玫瑰。板凳太矮,长头发和格子围巾都拖到雪地上,荒唐的荒唐,滑稽的滑稽,故事很多,听众很少,别离容易,相逢太难,烟火啊,世界啊,爱情啊,人间啊。

    ……

    酒店前台的收银员第三次敲错了阿修罗的手机号,她实在是太困了,毯子也滑到地上。帝释天抬头望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凌晨一点半,是世界沉睡的时间。他忽而想起大学时候两个人去看夜场的电影,看完大概也有这么晚了,天域市繁华的学院路街道在夜晚依旧繁华,阿修罗指着一座灯火通明的高大写字楼对他一本正经地说,以后绝对不投这家。

    转眼,他就真的已经工作了。

    他们拎着行李上楼。房间在三楼,帝释天跟在阿修罗身后,忽然觉得从前那个篮球场上张扬又肆意的男孩好像已经悄悄变成了男人。校园里的日子总能将时间概念模糊,他总觉得自己还没毕业,研究生也是生,火车票都还带着优惠的,可是他又抬头望一望阿修罗的背影,惊觉原来时间还在向前奔流。

    门卡刷开房门,帝释天刚把房卡插好打开大灯,身后房门就“砰”一声被阿修罗关上。他的背包和外衣被阿修罗一起扒下来,整个人被按在玄关的墙上,那么大一只阿修罗就朝他盖过来。金绿色的眼眸无辜地眨一眨,阿修罗?他歪头笑着问。

    然后他就被铺天盖地的吻袭击了。

    这个吻和刚才车站的那个完全不同。阿修罗整个人都很着急,他一手撑在墙上,另一手握着帝释天的下颌,不由分说就侧着狠狠地吻。他极霸道地撬开帝释天的牙关,一路深入,唇舌交缠。帝释天配合着他,手从放在胸前下意识的推拒姿势滑落到身侧,而后又重新抬起,揽住了他的腰间。津液在口中交换,帝释天刚才嚼的那块桃子味的口香糖的味道还在口中,现在阿修罗也变成桃子味的了。帝释天下意识闭上眼睛,阿修罗吻他的时候,他总是闭上眼睛。

    也不知攻城略地了多久,直到帝释天的喘息已经有些急促,眼角有了些晶莹,阿修罗才放开他。他看见帝释天缓缓睁开那双漂亮的翠色眸子,眼里含着雾气轻轻地喘,到这儿了他才终于想起来说一句:“我很想你。”

    帝释天望进阿修罗深红色的眼眸,他替他将散落的发丝别到鬓角,轻柔又眷恋地答:“我也是,阿修罗。”阿修罗实在太喜欢这个角度,帝释天需要稍微仰一仰头看他,斜着45度,目光交汇的时候恰好能看得见彼此眼中的光。但眼睛怎么会发光呢,那眼里分明只装着对方的倒影啊。

    阿修罗俯下身去,将自己毛剌剌一颗脑袋埋在帝释天肩窝,贪恋他身上的味道。帝释天被他的碎发弄得痒了,带着笑打趣:“你嗅什么呢?”

    洗衣液,洗发水,香水,都没变。阿修罗想。还有他身上独有的淡淡的莲花香气,也没变。“嗅你有没有沾上野男人的味儿。”阿修罗不正经笑道。

    “那……”帝释天任凭他施为,他知晓阿修罗一向喜欢这种掌控他的感觉。问他的语气勾魂又摄魄:“沾上了没有?”

    阿修罗便笑:“没有,但也没有我的味道,怎么办?”

    他微微动一下脑袋,嘴唇吻上那纤细的脖颈,不出意料地感觉帝释天轻微颤抖了一下,那是他最敏感的地方。阿修罗将膝盖挤进帝释天的腿间,硬物硌在帝释天身上,他在阿修罗的吻与爱抚中伸长脖颈,像一只优雅的白天鹅,一手抓紧阿修罗背后的衣料,另一手抚上硌他的罪魁祸首。他说话的尾音都像带着钩儿,轻声喘息中他开口,用讲悄悄话的声音问阿修罗:“多久了?”

    “两个小时以前。”

    “你……哈啊……都不解决一下的吗?”

    阿修罗在帝释天颈上啃吻,直到帝释天整个人软成了一滩水。喘息此起彼伏,帝释天的头向后一仰,正巧碰到了墙上面一排灯的开关,关掉了大灯,又碰巧打开了四周的一排小氛围灯。房间里的光暗下来,也暧昧起来——暧昧得要命了。

    手指开始在身上游走,一路从玄关到床上,解了扣子又松了领口。衣服一件一件堆到地毯上,阿修罗一门心思地只想把面前这个人cao死在这儿,手指不由分说地就往后xue去探。他伸进一指,另一手去掰帝释天的脸庞过来以吻封缄,将千般万般柔肠百转的呻吟都堵在了他的口中。

    “你不在,我怎么解决得了……”

    久旷的身子太过敏感,但扩张又要多费些功夫。帝释天小声而小心地喘,喘得阿修罗脑袋里突突地跳。两个小时也好,两天也好,两年也罢,他怎么舍得就那么贸然进去,他怎么舍得让他疼?偏帝释天还要一句喘三句地对他说,没关系,阿修罗,你进来吧,我不疼的。他甚至没有问他疼与不疼,帝释天总能猜到他的所有心思顾虑。他的恋人用盈着一湾水一般的眼眸望着他——他永远会为帝释天那骄傲的、眷恋的、崇拜的、爱怜的目光而沉沦。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啊,从前阿修罗半开玩笑地问帝释天,你说我们上辈子会是什么样子?帝释天就说,你上辈子一定是我的英雄。

    他最终还是进去了,一点一点地,轻柔地。帝释天整个人都在抖,泪水伴着汗水淌过鬓边,可他却是笑着的,天光与月色都不及他眼中的半分爱意。他怎么可以这样犯规?阿修罗想。他缓慢而深入地挺动起来,帝释天的手将床单攥成了花朵,又忽而攥紧了的手被另一只大手覆盖,十指相扣。爱是什么,欲望又是什么,它们是高尚的肤浅的云泥之别,还是总是相伴而生?船在星海里航行,有夜莺唱着不知名的曲调。阿修罗是半个圆,他只有这样被帝释天凝望着,紧握着,包裹着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完整的。

    (三)

    帝释天醒得更早些。

    昨夜的事他早就断片儿了,总之战况激烈。身上有些隐隐的酸疼感,但是很干净,他的阿修罗永远能把善后工作做得滴水不漏——当然,忽略把他搞成糟糕的样子的始作俑者也是他的话。

    阿修罗在一旁睡得很安稳,窗帘的缝里透进来的阳光正好洒在他的脸上。长发铺陈在枕头上,帝释天心中一动,脑袋往他身上拱了一拱。阿修罗仍然未醒,可他侧一侧身,下意识地将帝释天揽进了怀中。

    一个人要有多爱你,才会在睡梦中也下意识拥紧你?

    他在他怀中用手指抚过他的眉眼,鼻子与唇角。阿修罗的轮廓很好看,他喜欢他的每一个棱角与每一丝气息,无边的风月都比不上这个场景的一分一毫。阳光那么好,清晨那么好,帝释天有那么一瞬间恍惚以为,他们已经结婚与同居很久很久了,而这样在周末的清晨醒来与相拥是再平凡不过的事情。

    阿修罗醒了,一双深红的眸子缓缓睁开。他伸出手去覆上帝释天的手,贴在自己的唇边柔柔地吻,太过温柔,以至于他们同时忘记了自己本来的生活的样子,就好像这般的幸福不是短暂的、特别的,而是本就属于他们的生活的一部分。时间会饶过你我吗?帝释天无端地想。我们的常态其实是别离,而相逢才是一种奢求,我拥有你,你拥有我,可是我们最终隔着千山万水,时间太少,我们无法一直一直拥有彼此。

    他一边想,一边就莫名其妙地落了泪——至少他自己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落泪,可他又是笑着的,跟昨晚一样。

    “怎么哭了?”阿修罗心疼地去吻他的眼睛。“不开心么。”

    怎么会不开心?天知道他提前了多久买票,在日历上看着这个平凡的周末一天天接近,在火车上一次一次打开手机定位看着那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他又笑着,可眼角又不自主地滑下泪来,他很想说,如果我们能永远这样就好了,可是他没有。

    阿修罗最终将他搂进怀里,他大概明白了帝释天在想什么——因为他自己也一样这样想着。帝释天听见他沉稳的心跳,他的阿修罗声音沉沉又温柔,宠溺又无奈,他说,你这个傻瓜,帝释天,你这个傻瓜。

    ……

    中午要出去吃个饭并逛逛。商场的小吃街里,家家都在吆喝招揽顾客,两个人从头走到尾,又从尾逛到头,实在没法决定吃点什么。最终当一家火锅店的迎宾给阿修罗塞了第三张传单并差点跪下来求他们进去吃饭的时候,他们决定就吃这个了。

    锅底最终要了鸳鸯锅。帝释天被阿修罗蛊惑去夹了一筷子红锅里的菜,“很好吃的,真的不辣”,这是阿修罗原话,好吧,别相信他,帝释天得到了一个教训。热气从两个锅里往外冒,帝释天被辣得满脸通红,咳得眼泪都出来。你怎么能骗人,他恨恨地望阿修罗,阿修罗辩解道他没有骗人,他是真的没有骗人,真的不辣啊!

    如果以后我们结婚的话。阿修罗开始想。我每天炒三个菜,一盘辣的,两盘不辣的。至于为什么他默认是他自己炒菜,大学的时候帝释天带着学生会同学们开派对,他跟着去了(还好他跟着去了),别墅可以自己做饭,帝释天大厨围裙一系灶火一开,差点把厨房轰炸成x利亚战场。最终整个学生会的同学们按住了他们人菜瘾大的会长,全靠阿修罗临时上阵炒了几个菜才得以苟活至第二天。

    阿修罗一边想,一边就笑起来。帝释天灌下去第三杯茶水终于缓过来,问他道:“想什么呢?笑成这样。”

    “在想你究竟是怎么存活到23岁的。”

    “?”

    他连灶台和风箱都分不清,明显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那一款。阿修罗想,他不能没他,否则这个人非要把自己养死不可。

    “等到以后。”帝释天宣布。“我们一定也要买一口这样的鸳鸯锅。”

    等到以后。

    一切美好的琐碎的乱七八糟的想望都在那四个字里。这世上总是有伟大的人与伟大的梦想,可是说出那四个字的帝释天此时此刻,也只想着跟阿修罗在一起吃一辈子的鸳鸯锅而已。

    午后时光由一场没意思的电影和一个小时的夹娃娃机松松垮垮地填满。二人正在路上漫无目的地逛,帝释天的手机叮咚弹了条消息。

    “晚上之前把报告发给我。”

    心跳停了一拍。帝释天一向是个好学生,但他从未如此讨厌过自己的老师。

    两个人只好急匆匆地回了住处。帝释天打开电脑去赶他的报告,阿修罗正在洗刚才买的水果。

    “我讨厌加班。”帝释天说。

    “劳烦再说一遍。”阿修罗坐在他旁边削起了一个苹果。

    “我说我讨厌加班。”

    “劳烦再说一遍。”

    “?”

    “对不起。”阿修罗忍俊不禁。“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听见伟大的学生会会长、T大内卷第一人说出这样的话。”

    “你还笑。”帝释天一边说话一边手上噼里啪啦地敲字。“宝贵的时间居然浪费在在酒店赶报告上。”

    水果刀下果皮被削成圈圈螺旋,转着转着转进垃圾桶里。阿修罗切下最甜最完整的一片苹果递到帝释天嘴边,后者目不转睛盯着电脑屏幕,他张一张口,啊呜一口叼住苹果。

    他怎么能这么可爱。阿修罗想。

    “帝释天,见面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呢?”阿修罗问他。

    “为了一起吃火锅,去逛街,玩夹娃娃机,还有看电影。”帝释天回答道。

    “不。”阿修罗凑上前去,从身后将他紧紧环抱住。“是为了和你一起而已。”

    火锅是一样的,街道是一样的,夹娃娃机是一样的,电影也是一样的。可是有你,它们就都不一样了,有你,哪怕一起在这里赶报告,我也知晓爱人此刻就在我的身边。你张一张嘴,就能吃到我削的苹果,我伸一伸手,就可以拥抱到你。

    见面的意义,从来只有见面本身。

    帝释天无端地想起他们从前的某一次约会,阿修罗说要爬到X山的山顶去看一看流星。结果帝释天自己体力太差爬得太慢,流星开始落的时候两个人只爬了一半。他坐在半山腰的台阶垂头丧气,然后阿修罗就跟座山似的扑过来不讲道理地吻他,跟他说流星哪有你好看。

    (四)

    夜色降临的时候,窗外又落了雪。帝释天鼠标一点,把那个文件终于发了出去。电脑的风扇声随着关机停下来,房间里忽然变得过分安静。

    阿修罗正在一旁的床上看电视。帝释天把电脑塞进包里,心头忽然一阵怅然若失。短短的一整天就要过去,明天他就要准备回学校了,车程那么长,周日就要走,至于周一,上班的该去上班,上课的也该去上课。这一天匆匆忙忙,好像做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做。时间那么少,可是又能怎么办呢。他说服自己不要总是沉溺在离别即将到来的心情中,他又无法不这样想,他保持着那个放电脑的动作呆在那儿,阿修罗正在调台,他也保持着那个伸长胳膊按遥控器的动作跟帝释天对视。

    “我想出去看雪。”

    “好。”

    成年人不做意义不明的事情,可是人生总是由意义不明的事情填满。倘若从心而行,意义不明便也是有意义的。就如同此刻手牵着手走在夜晚空无一人的广场上的两个人一样,雪没什么好看的,天是不适合散步的,可是他们只是想出来看雪而已。

    昨天的雪还未化,今日便又下了一场,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没人来过,洁白无垠。帝释天牵着阿修罗的手,他回过头去看,身后好长好长两排脚印,并着排的,平行的,他们走了好远,远到看不见那两排脚印是从哪里开始的,就像他们已经记不清他们的爱情延续了多久。

    两侧的路灯一盏接着一盏,他们的影子被渐渐拉长,淡去,然后脚下生出新的影子,拉长,淡去。帝释天停下脚步,望了望头顶的灯,望了望脚下的雪,又望了望身边的他。他什么都没说,但阿修罗已经蹲下身去,手上捧起了一抔晶莹的雪握成了一个雪团子。

    帝释天也跟着蹲下来,长发和格子围巾又一起垂到地上。他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想玩雪?”

    阿修罗认真地沉思半晌,却给出了一个毫无道理的答案。“我看着看着你,脑子里忽然就蹦出来了。”

    两个小人的基座做好了,阿修罗将它们放在花坛边的台阶上。他手上捏捏又刮刮,掏出了随身带着的钥匙,竟然开始雕了起来。

    谁知道呢,谁在意呢。爱情本就是奇妙的东西,它能将两个天南海北的人紧密相连,能把两排各奔东西的脚印挨得那么近最终并肩平行,它甚至能让两颗在不同胸口跳动的心脏生出灵犀。

    “我就说,阿修罗,我们上辈子一定早就见过。”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有一种我找回了自己缺失的另一半的感觉。”阿修罗给第一个小人雕出微微上翘的短发。“或许吧,我们上辈子本就是爱人。”

    “那你说上辈子会是什么样?”

    “嗯……”阿修罗竟然真的构思了起来。“一个神话又像是幻想的世界观。我是一个战士,你是一个……呃……法师,就像我们一起玩的那个游戏一样。”

    小人的五官被刻出来,脑袋已经完成了,阿修罗将它安在底座上,去雕第二个。

    “补充一个设定,你是我的英雄。”帝释天提醒道。

    “好,好。”阿修罗给第二个小人雕出长长的头发。“我总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力量,陷入癫狂,而你是我唯一的解药。我们一路征战四方,天造地设,珠联璧合,战无不胜,然后世界就和平了。”

    “阿修罗不觉得这个故事缺点波折吗?”帝释天在一旁问道。“例如我们中间吵了一架,我背叛了你,你生我的气。”

    “但是我不会生你的气。”阿修罗挑了挑眉。

    “只是编个故事。”

    “我不会生你的气,帝释天。”他又重复了一遍。

    “好吧。”bad ending爱好者帝释天无奈地笑,他伸出手去戳戳阿修罗的脸颊,又开始继续他的天马行空:“我背叛了你,但你没有死去,而是变得更强,我们最后决战,你杀死了我,你的英雄之名响彻——”

    “不行。”阿修罗打断他,不讲道理道:“你不许死,你活过来。”

    “真是任性呢,阿修罗。”帝释天笑得温温柔柔。“好吧,我活过来但是失去了记忆。”

    两个小人雕好了,并排立在花坛边上,一个高一点点,一个矮一点点,一个长头发,一个短头发。小人手拉着手,脸上是幼稚的笑脸。

    这太过分了,阿修罗想。它们竟然比我们笑得还开心。那个奇怪的上辈子的故事没编完,无所谓了,哪辈子都好,背叛了决战了死了活了失忆了随便怎样,不管哪辈子,他总能把帝释天追到手的。

    他们拍了拍身上的落雪站起来,腿因为蹲得过久而有些发麻。阿修罗觉得脸上一凉,是帝释天一只凉凉的手指朝他戳了过来,他伸出手去捉住那只作乱的手,笑着低下头去用自己的额头去贴帝释天的额头。

    帝释天在这个贴贴中笑弯了眼睛,声音带着些狡黠:“还没编完,我失忆了的话……阿修罗要怎么办?”

    阿修罗去一一吻过他的鼻子嘴巴眼睛,最后捧着他的脸道:“还能怎么办,再把你追回来一次呗。”

    雪落在地上,落在两个小人上,落在两个大人上。月与星都黯淡,他们在广场上安安静静地接吻,没人关心那个故事最后如何,就像他们现在只记得这场雪,只看见眼前人,谁也没有想起几个小时以后的明天来。

    (五)

    周日的早晨。帝释天慢悠悠地起床,慢悠悠地洗漱,慢悠悠地收拾行李,仿佛如此这般他就真的可以不走了一样。

    他们还穿着星期五见面的时候的衣服,白风衣与黑外套,格子围巾与扎起来的马尾。行李箱的轮子在雪地上闷闷地滚动,帝释天低着头看自己衣服上的扣子,被阿修罗拉了一把,才堪堪没有一头撞在玻璃门上。车站清晨的广播已经乱七八糟地响起来,人群来来往往,有人相会有人道别,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一边打着电话一边掏着车票,女人怀中的婴儿不住地啼哭,赶时间的乘客正焦急地与工作人员理论,这世界喧嚣至极,可帝释天眨一眨眼,却总觉得安静得只有身边牵着他的手的阿修罗。

    “早些进去吧,这里人太多了。”阿修罗说。

    “阿修罗。”帝释天抬起头来,声音有些变了调。“你没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帝释天时常因为忙这忙那或者单纯的心情不好而不吃饭,有时候他一整天什么都不吃也感觉不到饿,可是一旦阿修罗拉着他非要他吃一口,他吃下一口,就忽然觉得自己原来已经这样饿了。而异地恋也是这样。两个人习惯了各自生活,聚少离多,他有时候会生出自己并没那么需要阿修罗的错觉来,可是一旦见一次面他才会发现,原本原本,两个人触手可及与朝夕相伴,是那么令人舍不得放不下的一种感觉。

    阿修罗又像第一天晚上那样用大衣将帝释天包住,而后去抬他的下巴给了他最后一个吻,他说,我爱你。

    帝释天最终还是拖着他的行李箱走进了车站。他走了一步,走了两步,走了三步,他想,我应不应该回头看看他?应该回头的吧,阿修罗没法进来,只能送他到门口,他应该跟他招一招手,让他放心,让他也转身离开,而后他们各自回到那个钝感的常态化生活里,重新习惯手机与网络,习惯与彼此分开。

    按道理讲,他应该回头看看阿修罗的。他停下脚步,他对自己说,你回一回头啊,帝释天,你回一回头。可是他不敢回头,泪水跟断了线似的往下流,他怎么回头呢。

    他木然走到了候车厅坐下来,调整好了心情,把脸上乱七八糟的也擦了个干净。可他打开微信想要跟阿修罗说一句他已经在候车了,却发现两个人的上一条聊天还是周五那天晚上的。

    「我要晚十五分钟哦。」

    「好。」

    他的鼻子又不可抑制地酸了。

    生活总是无法两全。路是自己选择的,人是自己爱上的,人们或许偶尔会去cao心“假如我是他,我该怎么办呢”,可是谁也不能代替谁过日子。阿修罗周一要上班,他周一还有课,现实就杵在那儿,砍也砍不断拦也拦不住的。

    可我们还很年轻。他没来由地想出这句话来。

    他想起来昨天晚上阿修罗跟他编的那个故事。bad ending的剧本放在这儿,阿修罗非要任性地说,不行,你不准死,你活过来。

    他想了好一阵子,低下头去回过神来,手机已经打开了周一那节课的老师的聊天框,一条请假消息在编辑栏里删删增增,酝酿了太久。他想,这对劲吗,这太不对劲了,怎么能这么任性呢,他并没有在周一预约牙医,也没有牙疼到必须明天去看,事实上他的牙根本没什么问题。

    却在这时阿修罗的消息弹出来。

    电子魔鬼椒:进站了吗?

    帝释天敲字回复。

    仿生莲花酥:到候车室了,快要检票了。

    电子魔鬼椒:好。

    仿生莲花酥:你回去吧。

    阿修罗没回他。他又切回那个请假聊天框,继续纠结着。检票的广播声响起来,身边的人群开始往检票口移动,他没多少时间选择了。他拖着行李箱一边往前走,检票口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那扇闸门到了他的面前。

    他按灭了手机,将车票塞进了闸机。

    他走啊走,走过长长的站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外头又落了雪。手机的消息响起来,他打开,阿修罗跟他说,下雪了。

    ……

    他忽然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天知道到底为什么顾不得,天知道到底为什么是这句话。他拖着行李箱往回狂奔,逆着人潮的方向奔跑,他从来没有跑过这样快,他从来都没这么没命地狂奔,站台地上尽是积雪,他感到自己的鞋袜已经湿了。

    他一边跑,一边把那条请假的消息发了出去。直跑到了检票口,那是个只进不出的地方,他的票已经在闸机里了。一旁的工作人员正在聊天,转过头去就看见一个斯斯文文的金发年轻人,好吧,只是看上去,他一手举着行李箱把它丢到检票口外面,而后两手一撑栏杆,从那里面翻了出来。

    他们还没来得及去问一问这位旅客是忘了什么东西还是如何,那位年轻人便已经飞也似的拖着行李箱一路朝着外头绝尘而去了,他脸上似乎还挂着可疑的泪水。

    进站厅也是个单向通道,只有上去的电梯,没有下来的。帝释天跑啊跑的,最后跑到了一个堆满杂物的员工楼梯,他抱着他的箱子噔噔噔地下楼,一边下楼一边喘着,可能是跑的,也可能是哭的,随便如何。金发碧眼的漂亮青年灰头土脸地从那楼道里钻出来,他的白衣服蹭得脏脏的,鞋子上尽是雪水污泥,脸上还挂着乱七八糟的泪水,他逆着人群走啊跑啊,最终回到了那个车站的大门口。

    他看到本该早已经离开了的阿修罗,就站在那里,动也没动地方,在那里朝他没辙地笑。

    他奔向他,狠狠撞进他的怀里。阿修罗去拂他头发上的雪,又用大衣把他包了起来。

    最后是阿修罗先开的口,他问:“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帝释天在他怀里闷呼呼地答:“我不走了,阿修罗,我请了假。”

    半晌沉默,帝释天又想起来什么重要的事,他问道:“你又为什么还在这里?”

    阿修罗俯下身去衔他的嘴唇,他说,因为我知道你不会走。

    ……

    他们最终在车站的门口旁若无人地拥吻。天地都是无光的,雪落在两个人头上,像是一对白了头发的老人似的。

    帝释天的手机又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他皱了皱眉头拿出手机,好吧,也不全是坏的,是准假的回复。这是他的第一次任性,这是他第一次不理性,年轻人的任性与不理性总是可以被原谅。又如何,帝释天想,又如何。二十多岁的年纪,还可以在雪中跑湿了鞋袜,可以一个冲动就翘了半节课去见面,可以在这儿一次又一次听阿修罗说我爱你,也可以像现在,车票也不退了,学校也不回了,就那么不顾一切地跑回来啊,然后两个人在那里不顾一切地拥吻,把乱七八糟的泪水抹花两张脸颊。

    “现在。”阿修罗牵起帝释天的手。“我们去吃个早餐吧。”

    (完)